他是一棵草
二舅舅老來得子，他將近40歲，才有一個唯一的兒子。孩子出生不久，舅媽就跑了，原本就是買來的媳婦，生了個孩子，有了交代，也就走了。
外婆一共生了3個孩子，只有二舅舅身體不好，年輕時又得了精神衰落，這頑疾常年折騰著他無法入眠，慢慢性格也變得自卑易怒、敏感多疑。好在心不壞，做事勤快，又沒什麼不好的癖好。和大部分農村打工的年輕人一樣，唯一的希望，就是老婆孩子熱炕頭。可惜他不善言辭，只念了小學，沒什麼文化，雖常年跟著包工頭，外出打工，但為人老實，經常被壓榨，賺不了多少錢。因此，老大年紀，還沒有著落。外婆心疼他，拿出所有積蓄，找了個媒人，牽了個姻緣，原以為，這下好了，二舅舅終於成家，萬事圓滿了。可婚後不過2年，二舅媽生下孩子，做完月子，突然就捲了家裡的錢跑了，留下可憐吧唧的表弟，和我那精神不濟、沒多大能耐的舅舅。
舅舅外出找過，也到孃家人那兒守過，可惜了無音訊，再也沒見過人。自此，舅舅脾氣更加煩躁，對人對事，看法也變得偏激，但生性懦弱，不敢對外人如何，只好把氣撒在我外婆和表弟身上。
外婆早年喪偶，好不容易拉扯大三孩子，原以為有了依靠。誰知，大舅舅是個怕老婆的，雖然賺了一些錢，但大舅媽性格霸道，為人刻薄小氣。外婆和他們生活，只有無盡的委屈，倒不如一個人生活。我媽不放心老人家一人，老勸著外婆和我們同住。但農村人，哪有不住兒子，住女兒那兒。外婆好面，也倔強，堅持一人住在年久失修的老房子，獨自生活。
後來，爸媽因為工作原因，常年在外。媽媽便求著外婆照顧我和弟弟，那幾年，外婆、我、弟弟，三人相依為命，有淚有笑，外婆經常和我說，那幾年最為舒心。後面表弟出生，二舅媽走了，二舅舅一個大男人，根本照顧不來還是嬰兒的表弟，加上常年要外出幹活，因此外婆就離開我們家，去了二舅舅租住的屋子，幫忙照顧表弟。
外婆雖上了年紀，但農村的老太，向來能幹，也能忍，無論二舅舅怎麼犯渾，也盡心盡力的拉扯表弟，一如那平窮年代，她一個寡婦艱難拉扯大3個孩子一樣。畢竟表弟從一出生，媽就跑了，爸爸又是個渾人，甚是可憐。外婆對待表弟，跟老來得子般，那樣疼愛，有好吃好喝的，都留著給表弟，從不捨得打罵半分。
舅舅們基本沒給老人傢什麼生活費，除了我媽定期塞給老人一些錢，加上外婆還能幹一些小活，賺一點零花錢。一個老人帶著一個小孩，日子也是有點苦巴巴，但也沒凍著、餓著。
轉眼過去了幾年，外婆自是沒念過書的，也不太會普通話，表弟4、5歲了，說話還不利索，也不會說普通話。二舅舅外出打工這幾年，終於存了一點錢，加上年紀也大，跑不動了，在家的日子便久了。原本在家，不過偶爾犯渾，和外婆拌幾句嘴，看錶弟好動，敲打一番。但隨著表弟越來越大，好動的本性越來越嚴重，上串下跳，一刻也閒不住，和同齡的孩子比較，有些異類。舅舅便將表弟的這些異類，歸結於外婆，認為外婆驕縱他，沒帶好他，也不想想，那幾年，外婆一個老人，拉扯一個嬰兒，有多不容易，況且外婆一向明理，雖然疼愛表弟，但也不溺愛。舅舅偏見已生，決定重新“教育”表弟，不再“放養”，他從外面撿了一個木棍，表弟稍有不對，一個棍棒便下去。外婆看的心肝都疼，叫罵舅舅：“你要把他打壞了，打壞了，他這麼小呢，你個沒心肝的！”
經常因為一些小事，比如：打碎了一個碗、弄壞了椅子、舅舅教寫的字沒寫好，表弟不知被打了多少回。有次，我大三暑假回家，去看外婆和表弟，表弟身上都是傷口。雖然和表弟，沒有生活在一起，可我看的也心疼，和舅舅說過不下百次。但舅舅變了，他也許從教育表弟的過程中，有了莫名的成就感或說不清的快感，無論誰勸、誰攔，都沒有用。沒有人時，對我表弟，下手那叫一個狠。好在，有外婆在，無論怎樣，都只是皮外傷，嚴重了，外婆便帶著他去看醫生。
表弟在這畸形的成長環境慢慢長大，雖然改不了好動，不愛學習的本性，但是心地非常善良。比如：我回家，每次給他的零花錢，他都捨不得花掉。但是有一次，一個老爺爺和他說沒錢吃飯，他就把身上的錢都給他了，說那個爺爺看起來很可憐。。。我心想，你都不知道，自己有多可憐，誰可憐你呢。。
終於，一個導火索爆發了，據說表弟用石頭刮花了一個女士的車，那個女士讓我舅舅賠5000元。這筆錢，對於許多人可能不算什麼，但是對於我二舅，一個暫時沒有收入，靠吃老本的人，意味著損失很大很大一筆錢財。這讓他爆發了，原本他的精神狀態，也根本控制不住脾氣。堂弟被他打的滿身傷痕，血跡都透出了衣服。外婆攔不住，也被舅舅趕了出去，說都是她寵壞了表弟，如果繼續讓她照顧表弟，他就沒有辦法教好表弟，讓他改了那些“壞毛病”。
後來，我回家的時候，問過表弟為什麼刮花人家的車。他低著頭，很久很久，才說：“姐姐，不是我。真的不是。”他告訴我，那車不是他刮花的，他看到一群小朋友在那邊，是他們乾的，他只是沒有朋友，就湊熱鬧過去看看。那個女士發現有人刮她的車，她就從樓上追下來，那些幹壞事的小朋友早跑了。表弟覺得不是他乾的，他不用跑，就呆呆的在那兒。可是那個女士就抓住他，給了他幾個耳光，一口咬定是他刮花的，帶著他氣沖沖的找我二舅要賠償去了。二舅對外人，倒是經常認慫，賠了不該賠的錢，對錶弟一頓胖揍。
外婆走了以後，那間出租房，就只有表弟和二舅舅。外婆傷心的回到山上那間破敗的小屋，媽媽和我，去了幾次，也沒請下外婆和我們一起生活。只是每次我回去，外婆拉著我的手，就叮囑我：“好孩子，外婆知道你不容易，但是有空回來，都去看看你表弟，給他買點吃的、用的，和你舅舅說，別再打他了，你舅舅現在還能聽你說的話。”我是家裡唯一的大學生，二舅舅對我說的話，倒是能聽上半句一句的。
外婆走了以後，原本愛說話的表弟也變了，不愛說話，不愛學習，只想出去玩耍，到處跑。他原本就沒什麼朋友，因為他常年髒兮兮，別的孩子都嫌棄、看不起他，覺得他臭臭的，因此一下課，基本就“消失”，只有上課的時候，才回來，成績經常墊底。
二舅全靠棍棒，教表弟功課，督促他念書。可惜隨著表弟長大，被揍的次數多了，缺乏家庭的關愛，原本對他有效的棍棒教育，也沒有用了。三年級的時候，表弟被檢查出有好動症。二舅終於曉得，表弟的”異類“原來是一種叫”好動症“的病，大約讀好書，是不成的了。因此打我表弟的次數和力道，都稍微控制了一些。終於我每次回去，不用淚汪汪的看著我表弟舊傷未愈又添新傷。
表弟，也遇到過好人。小學二、三年級的班主任，很年輕，很善良，看我表弟可憐，經常拎著一大袋衣服和吃的，給我表弟。也時不時教我表弟功課。可是，我二舅嫌棄那些乾淨好看的衣服難洗，會讓我表弟變得臭美，不愛學習。因此都積壓在櫃子裡，一件也沒給他穿上。表弟依舊穿的破破的，臭臭的衣服，坐在課堂上，年輕的班主任，經常看著我堂弟嘆氣，可是她也無力改變，只是偶爾拍張我堂弟的照片，微信發我。我看著照片，發現好久沒回去，他又黑了，又瘦了。
也許因為我表弟也喜歡那個班主任，有她上的課，他基本不搗亂，算安安靜靜的聽課，終於，語文成績倒也不墊底。可惜好景不長，等表弟讀到四年紀時，他換了一個語文老師。一個教了很多年書，有著刻板規矩的老師。表弟的好動症，導致他一下課就跑，不愛做作業。之前的老師也許可憐他，只要他上課不搗亂，也不為難他。可是新的語文老師，總覺得我表弟不做作業，會影響其他人，經常沒收他的書包。表弟回家，沒有書包，二舅教不了他功課，就對錶弟發火，又開始打他，而表弟也變得越來越沉默，無論二舅或老師對他說什麼，他都低著頭，不吭身。我和老師通過幾次電話，也無力改變。新老師和我二舅說，你這小孩，教不了，教不了，要麼就讓我沒收書包，要麼就轉學。權衡之下，我們選擇息事寧人。畢竟表弟還是要上學的。總不可能讓他無學可上。隨後，我在淘寶買一套書，放表弟家裡，讓他自學。我回家或二舅在家時，就教他功課。雖然他不是讀書的料，可是讀書改變命運，我深深知道，無論如何，得讓他念完9年義務教育。
表弟4年級的時候，二舅又讓我和新老師說說，說那位老師一接他電話，就掛了。原因是，表弟他們考試的時候，表弟是沒有考卷的，老師給的理由是：既然不做作業，怎麼會考試呢？原本二舅就不善言辭，我也知道和我二舅溝通，是多費力。如果親愛的語文老師，您看到這篇文章，也許我表弟確實影響了其他人，但是隻要他上課不搗蛋，雖然沒有按時完成作業，是不是可以和其他老師一樣，忽視他就好。讓他這顆野草，慢慢成長。我不指望他念好書，只希望他和別人一樣，不要錯過學校生活。也許幾年之後，他的好動症好了，懂事了，他會有個不一樣的明天。
2017年的夏天，我回家的時候，終於見到，很久沒見的表弟。他看上去真的是黑黑、臭臭的。但是人很精神。等他做完功課，我帶著他去買了一套衣服和一雙運動鞋。他很興奮。拉著我的手，和我說：”姐姐，你對我真好，真希望我媽媽還在，她一定和你一樣，對我這麼好。”（二舅一直告訴我表弟，二舅媽已經去世了）
我很心酸，我覺得表弟是希望媽媽活著，即便是她拋棄了他，但是隻要她活著，他就可以幻想很多，母子可以去做的事，說不定有一天，等他媽媽回來了，就可以帶他做這些事。因為，我知道，他一直很善良，從不記著別人的不好，只記著別人對他的好。我曾問過他：”恨他爸爸嗎？“，他說：”不討厭，雖然他總打我，打的很疼，很疼，可是不討厭爸爸。“
等表弟上5年級的時候，由於他的老師，從不讓他在課堂學習，讓他去廁所，讓他在教室外。班級同學的孤立，二舅的棍棒教育。終於，導致他放棄學習，不再去學校，也輟學了。原本，我們想讓他轉學到其它學校，但是表弟無心讀書，入學考試，成績很差，沒有學校願意收留他。
世上幸福的人很多，可憐人也很多。我的表弟，屬於感情貧瘠，物資貧瘠的可憐人兒。但是他很善良，只是有了多動症，無法透過知識改變命運。對於這樣的孩子，我不知道他未來的出入在哪兒，他是一顆草，野蠻生長，遇到火，很快就燃起。我想成為他生命中那一點點螢火之光，不能照亮前路，卻能在黑暗中，陪伴他一程。我期待，有一天，他可以繼續冒出嫩芽，健康快樂成長，很難，確仍有希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