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暗衛系列——傾淚煮雲

作者:由 本卡拉卡 發表于 文化時間:2020-03-18

文/秦挽裳

少年是從死人堆中醒來的,他不知道自己為何會在這裡,亦不知道自己是誰。

楔子

雲傾辭的身體愈發不好了,趙清嘉去看她,離得還很遠,便聽到她斷斷續續的咳嗽聲。

似乎從他去暗衛營那日起,她就疾病不斷。

趙清嘉站在院子前,乳母錦娘低聲道:“公子還是離開吧,小姐不會見你的。”

趙清嘉沒有理睬,只是抬眼朝院子裡看去,但見一抹紫色的身影立在瓊花樹枝上,衣裙揚起,長髮未綰,白花紫衣,在斑駁的光影裡,影影綽綽。

他心中一陣酸酸澀澀地疼:“傾辭……姑姑,三皇子的鐵騎已攻入晉陽,今日一去,怕是再也不能回來,你還是不能原諒我嗎?”

秋風拂過,寂靜無聲。

許久之後,紫衣女子仍是沒有回頭看他一眼。

趙清嘉苦笑,扶著腰間的佩刀,轉身踏上戰馬。

那是他們之間,最後一次相見。

第二日,晉陽城破。

趙清嘉帶著御林軍拼死相抵,刀光劍影之間,血流成河,萬骨成枯。

內城被圍,利箭如雨。

不斷有人倒下,一支利箭直直沒入趙清嘉胸前。

疼痛席捲全身,時間彷彿在一瞬間靜止。

他用長劍支撐著自己緩緩下滑的身體,周圍的一切漸漸變得格外安靜,廝殺和血腥亦漸漸遠去。

朦朧中,他似乎看到一抹紫色的身影自遠處而來。

未綰的長髮散落腰間,裙角隨風輕輕揚起,露出一段纖細的小腿和白皙的玉足。她立在城牆之上,手執一柄白色的玉笛,縹緲得好似從仙宮而來。

笛聲響起,清脆悠揚。

而後,趙清嘉便看到她周身籠著一層淡紫的光。

他想,自己當真是要快死了,不然怎麼會 看到雲傾辭。

他拼命睜著眼睛,想看得更清楚些,卻只能看到雲傾辭的身體漸漸變得透明虛幻。

而後,她對著他輕輕笑開。

趙清嘉亦笑。

他想,他是真的要死了。

【一】

趙清嘉從未喚過雲傾辭“姑姑”,在十四歲之前,他甚至十分厭惡雲傾辭。

他無父無母,自有記憶起,他身邊便只有雲傾辭和乳母錦娘。

雲傾辭長他十五歲,他不清楚自己和雲傾辭到底有什麼關係,他只知道雲傾辭將他養大,讓他喚她“姑姑”。

在他的記憶裡,雲傾辭長年不說一句話,雖然漂亮,卻不苟言笑,清清冷冷的。

他們並不親近,他也不想和她親近。

直到趙清嘉七年那年,他被送去學堂唸書。

小孩子在這個年紀最是調皮,趙清嘉又有些怯懦,因此,便成了他們欺負的物件。

平日裡他們戲弄,趙清嘉都忍了下來,直到那一次,城東張員外家的小公子罵他無父無母。他氣急,便和張小公子扭打了起來。

末了,兩個人皆是鼻青臉腫。

年邁的夫子氣紅了臉,差人去他們府上通知父母。

張員外很快便來了,和夫子道了歉後,便將自家兒子領了回去。而那個紈絝子弟,臨走之前不忘朝趙清嘉做鬼臉,嘲諷道:“你沒有爹孃,還是在這兒等著吧。”

趙清嘉攥著拳頭,死死地盯著張小公子。

夫子於心不忍,勸他去廳堂裡等。他沒有說話,只是直直地站在樹下,分毫不肯移動。

天色漸漸暗沉下來,學堂裡的人亦漸漸離開。

到最後,只餘他一人。

他抿著嘴,眼神黯淡下來。

他沒有父母,唯一的親人便是雲傾辭。可七年來,他們說過的話不過十句,形如陌路,雲傾辭怎麼可能會來?

他越想越覺得委屈,便坐在樹下,賭氣踢著腳邊的石頭。

直到有雙淡紫色的步履出現在他眼前,他一怔,而後抬起眼。

入目是一雙清冷的眸子,漆黑如夜幕裡的星子。

雖然趙清嘉年紀小,但他也能看得出來,雲傾辭長得極好,任何人都比不了。

趙清嘉揉了揉泛紅的眼眶,突然沒由來地想要親近她。

於是,他眨巴眨巴眼睛,直直地看著雲傾辭,想著自己鼻青臉腫的樣子能討得她一絲可憐。

可未曾想,雲傾辭伸出手指抬起他的下巴,皺著秀眉打量一番後,淡淡道:“沒用。”

說完,甩袖離開。

看著她的背影,趙清嘉撇嘴,方才的感動瞬時化為烏有。

【二】

從那一日起,趙清嘉的生活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

雲傾辭不再像以往般對他視而不見,而是每日天還未亮便拉他起床練劍。

她極為嚴厲,趙清嘉每次出錯,她便會罰他去站樁,一站就是五六個時辰。

因此,雲傾辭在趙清嘉眼裡便是妖魔一般的存在,他對她又憎恨,又害怕。

如此過了數年,趙清嘉漸漸長大,心裡的怨恨讓他不再像以往那般乖巧,而是常常忤逆雲傾辭。

十四歲那年,雲傾辭教給他一套劍法,他故意頻頻出錯。

數次之後,雲傾辭終是怒上心頭,一掌將他打翻在地。

她垂眸靜靜地看著他,似失望,似痛苦,似憎恨,向來清冷的眼睛裡第一次有這般複雜的情緒。

許久之後,那如琉璃般的眸子終為平靜,她冷聲道:“就你,也配做趙璟的兒子?”

那是趙清嘉第一次聽她提及“趙璟”這個名字。

少年的自尊受到了極大的傷害,從那日起,趙清嘉唯一想做的事便是報復雲傾辭,讓她比自己丟臉百倍。

打聽許久,趙清嘉才從錦娘那裡知曉,雲傾辭看著無所畏懼,卻獨獨怕酒,沾上一滴,便醉得不省人事。

那日晌午,趙清嘉很早便讓錦娘去請雲傾辭。

平日裡他們幾乎不說話,如今趙清嘉如此乖巧地敬茶,這讓雲傾辭有些詫異。

她疑惑地端起杯盞,但在飲下的那一刻,她便察覺出了異樣。

眼前的少年哪還有半分乖巧的模樣,取而代之的滿是惡作劇的頑劣。

她搖搖晃晃地起身,掙扎許久,卻仍是無力地倒在桌上。

趙清嘉挑眉,想著平日裡如此清高的人,如果把她丟在人群熙攘的街道上,讓晉陽的百姓看盡她的醜態,她醒來後會不會羞憤而死。

他邊想,邊去扶雲傾辭。

卻不想,他剛攬住雲傾辭的肩膀,便見本應昏睡不醒的人緩緩睜開了眼睛。

他嚇得怔住。

然而,並沒有預想中的冷言冷語。

他側過臉去,但見懷中的女子正雙眼迷濛地看著他,漆黑的眸子迷離得像蒙了一層水霧,白皙的臉上染上一層薄紅,像暮春枝頭帶著朝露的桃花。

她緩緩地伸出了手,趙清嘉甚至能感覺到她指尖的溫熱和顫抖。

而後,她輕輕一笑:“師兄,你來看我了嗎?”

極為清淺的笑容,可趙清嘉的腦海中卻如天光乍破一般,愣在了原地。

絕色的容顏越來越近,直到那嫣紅的嘴唇輕輕吻上了他。

他緊緊地攥著雲傾辭的雙臂,雙手不可控制地顫抖著,心似乎要跳出胸膛。

會笑的雲傾辭,不一樣的雲傾辭。

眼波流轉,顧盼生姿,美得不可方物。

世間的一切彷彿離他遠去,安靜得唯餘女子清淺的呼吸聲。

他怔愣著,將昏睡的雲傾辭攬在懷中。

許久之後,他伸手捂住眼睛,嘴角浮出一抹苦笑。

窗外縷縷清風,絲絲微雨。

宛若萌芽的愛意,他到底是幸,還是不幸。

【三】

趙清嘉開始躲著雲傾辭,不再跟著她練劍,而是結交了一群紈絝子弟,整日不在家中。

他學會了喝花酒,學會了逛青樓,摟著千嬌百媚的姑娘,努力告訴自己,雲傾辭是他的姑姑,他可以喜歡這世間任何一個女子,唯獨不能喜歡她。

他日漸墮落,聲名狼藉。

直到有一日,他的所作所為被不問世事的雲傾辭知曉。

那時他正摟著青樓裡的姑娘喝酒,長髮散落在頸間,衣襟大敞,放縱而浪蕩。

雲傾辭破門而入,目光如寒冰一般清冷。

他懷中的姑娘嚇得要起身,他卻攔住她,繼續和她調笑。

他努力不去看雲傾辭,努力告訴自己,他不喜歡她,他不在乎她。

許久之後,雲傾辭終於轉身離去。

玉爐紅燭,歌舞絃樂,喧鬧中,那把清冷的聲音顯得格外突兀:“趙清嘉,你不配。”

你不配。

他仿若未聞,繼續和身邊的姑娘喝著酒,搖曳的燭火中,竟是紅了眼睛。

夜深人靜,喧囂散去,他在漆黑的街道上坐了一夜,孤獨至極。

他想了許多,直到再也不能欺騙自己。

喜歡便是喜歡,姑姑又怎樣,他們沒有半點血緣關係。

第二日一早,他便跪在雲傾辭門前。

從那時起,他便告訴自己,要認真唸書,認真習武,長成一個能夠配得上那個如皎月一般的女子的少年。

他變得如此乖巧,讓雲傾辭有些始料未及。看他劍法進步,有時還能稱讚他一番。

雖然只是簡單的幾個字,雖然她眼睛裡的笑意十分清淺,但趙清嘉能開心得夜不能寐。

喜歡一個人當真是一件簡單而又卑微的事,只想著能討她歡心,只想著讓自己變得足夠好。

那段日子是他十多年來最美好的時光,衣袂紛飛,倒映著傾城的容顏,朝夕相伴的,是他喜歡的姑娘。

他那樣天真,總覺得,只要自己努力習武,總有一日,雲傾辭會將他看在眼裡。

直到兩年後,雲傾辭將他帶到書房。

向來冷清的女子靜靜地站著,纖細的指尖輕輕地撫著牆上的畫卷,清明的眼睛泛出些許水光,眸子裡的情感濃烈得化不開。

那是一幅大雪紛飛的畫,畫中的白衣少年撐著一把青色的骨傘,嘴角噙著一抹淺笑,俊美得如月光一樣。

他手裡牽著一個小姑娘,那小姑娘長髮及膝,紫裙赤足。只一眼,趙清嘉便認出這是年幼的雲傾辭。

那個少年的眉目與他有七分相似,窗外的陽光刺得他睜不開眼睛。畫中的景色漸漸變得模糊,那一排小字卻格外清晰——趙璟贈傾辭。

腦中彷彿劃過驚雷,他竟有些站不住腳。

過往的一切終於有了解釋。

他們本無半點關係,她卻養了他十六年。

只因為他的父親,趙璟。

【四】

趙清嘉眼睛酸得厲害,過去的堅持,過去的努力,在這一刻彷彿變成了笑話。

兩年來,他以為自己變得足夠好,他以為自己終於能配得上自己喜歡的姑娘,可這一切在他的父親趙璟面前卻幼稚得可笑。

年幼隨軍征戰沙場,年少成名,朱門清貴,皇家暗衛。就連承德帝對趙璟亦十分喜愛,曾許諾,待他二十五歲便讓他離開暗衛營,江南封王,富甲一方。可他磊落瀟灑,從不貪戀權勢,在他二十二歲那一年,為了心愛的姑娘不得善終,死無葬身之地。

那樣好的一個人,難怪雲傾辭喜歡了他那麼多年。而他自幼無父無母,生活在尋常巷陌,不愛念書,不愛習武,再不普通不過。

趙清嘉終於明白雲傾辭說的那句話“你不配”,不是他配不上她,而是他不配做趙璟的兒子。

心在一瞬間變得鮮血淋漓。

雲傾辭沒有看趙清嘉,仍是痴痴地看著畫中的男子,道:“知道我為何將你帶到這裡來嗎?承德帝昨夜傳來密旨,要你參選東宮暗衛,我已經替你應了下來。”

趙清嘉驀然睜大眼睛:“我不去。”

他哪裡不會去,他要陪在她身邊。

可雲傾辭卻不容他反駁:“當年你父親便是承德帝的暗衛,若你成了太子顧玄的暗衛,那是再好不過的事,這是你父親的信仰。而且,你父親含冤而死,承德帝許諾,若是你當選東宮暗衛,便重查你父親叛國之案。”

她聲音清冷,趙清嘉不可置信地看著她:“所以,為了替父親洗去冤屈,你便不顧我的安危,將我送到那般危險的地方?”

“雲傾辭,十六年了,你我朝夕相處十六年,你有沒有在乎過我,哪怕只有一點點?”

雲傾辭低垂眼睫,末了,輕聲道:“清嘉,不要怨我。我活著唯一的念想便是有朝一日能看著你父親沉冤得雪,若不然,十六年前我便已經死了。”

聞言,趙清嘉低笑,眼眶卻紅得厲害。

是有多喜歡,才能在所有人都拋棄她,才能在心心念唸的少年亦離她遠去後,還能在這蒼茫的世間無依無靠活了十六年。

他總覺得她如冷月一般高高在上,連多看她一眼就都覺得是對她的褻瀆,他在她面前那麼自卑。可就是這樣清冷的一個人,卻喜歡一個不喜歡她的人,喜歡了十多年。

他覺得她很可憐,他可憐她可憐得大笑出聲,指著她道:“有什麼用呢,那個人已經死了,就算你再喜歡他,他也不會知道了。”

笑著笑著,他的眼淚就掉了下來。

雲傾辭可憐,而他,比雲傾辭更可憐。

十四歲那一年,他算計了雲傾辭,卻報應了自己。

那是他成為暗衛之前,他們的最後一次相見。

【五】

雲傾辭遇到趙璟那一年,只有七歲。

那是在一個深冬的夜裡,她被一群官兵追趕,慌不擇路之下,跑進了一條小巷子。

巷子裡很黑,只有一處府邸前的燈籠在一片夜幕裡散發著微弱的光。她拎著裙角,就這樣撞到一個人的身上。

她摔倒在地,抬起眼,但見一個少年站在她面前,朝她伸出手,問道:“有沒有受傷?”

還來不及回話,她便聽見巷子盡頭傳來凌亂的腳步聲。

她剛想逃,手腕卻被人拉住。

她一怔,看到少年朝她比著噤聲的動作,而後將她拉到他厚重的斗篷裡。

她藏在他的身側,緊緊攥著他的衣角,直到腳步聲漸漸遠去,少年輕輕拍了拍她,道:“出來吧。”

“那些人為何會追你?”少年問。

而後,少年垂眸瞧了瞧她的衣裙,詫異道:“你是苗疆人?”

這句話她簡直太熟悉了,中原人向來視苗疆人為妖魔。

她抿唇不語,正要離開,少年卻拉住她的手:“這麼晚了,你隨我回府吧,待明日我陪著你去找父母。”

溫柔的聲音讓雲傾辭詫異,她睜著黑白分明的眼睛直直地看著少年。

那時正落著雪,少年裹著雪白的斗篷,撐著一把青色的骨傘,玉冠白袍,笑得溫和,宛若春水。

明明是寒冬臘月,雲傾辭卻想到了三月被風吹散一地的桃花。

直到很多年之後,她還是能記得那天夜裡,銀白的月華,搖曳的燭火,和漫天飛雪裡那個溫潤少年。

那便是十五歲的趙璟。

雲傾辭就這樣隨著趙璟回了家,在知曉她的父母已經逝去後,她便留了下來。

府中其他人皆視她為不祥之人,從不和她說話,唯獨趙璟一人,每次看到她,都笑得清雅溫和。

他時常帶著出去踏青,惹得路邊的小姑娘羞紅了臉。

雖然年少,但那時的趙璟已經從沙場歸來,舞得一手好劍,寫得一手好詩,人們每每提起護國公的大公子,無不讚揚一番。

如此過了半年,在一個夜裡,護國公收到承德皇帝的密旨,令趙璟進宮參選暗衛。

【六】

按理來說,雲傾辭本應留在趙府中,奈何她性子倔,抓著趙璟的衣袖不肯撒手。趙璟不得已,便也將她帶了去。

他們去了暗衛營,拜在同一個師父門下。

雲傾辭初接觸劍法,資質又不是最佳,因此很久才能學會一兩個招式。

她的師父——白芷是個年長她九歲的女子,與趙璟年紀相仿。

白芷脾氣不好,每次教雲傾辭劍法時便會狠狠責罵她一番,久而久之,雲傾辭漸漸不再隨著她練劍。

雲傾辭算不上正規的暗衛營弟子,因此,白芷也未將她放在心上。

她每日躲在自己的房中練習蠱術,與師門中人並不親近。

趙璟知曉後,每日練完功便來教她,教她唸書,教她劍法,教她騎術。她學得很慢,他也不著急,依舊溫溫和和,不厭其煩地教了一遍又一遍。

七年過去,她從當初的懵懵懂懂,到如今已是身手凌厲,雖然未成暗衛,但也是讓人膽戰的殺手。

因此,白芷雖然是雲傾辭的師父,但教她養她的卻是趙璟。

那個溫潤的少年對她而言,是亦師亦友,亦父亦兄的存在。

愛慕便是在那時生根發芽,這一喜歡,便是一生。

他對她那樣好,她總覺得他也是有些喜歡她的,她總覺得他們會在一起一輩子。

直到趙璟二十一歲生辰那日,雲傾辭滿懷欣喜地端著壽麵去找趙璟。離得還很遠,她便看到房中緊緊相擁的二人。

那是佔據了她整個世界的少年,那一刻,她突然覺得天崩地裂,失去了一切。

從那日起,趙璟和白芷更是形影不離,比目連枝。每次有刺殺任務,兩人皆是一同前去。

趙璟不再教她劍法,她甚至很久才能見他一面。遠遠地看著一起舞劍的二人,她突然自慚形穢,覺得他們才最相配。

她心裡空落落的,每日宛若行屍走肉。她這才知道,過去的十多年,她一直為趙璟活著,如今趙璟漸漸離開她的生活,她能感覺到世界在一瞬間變得空曠灰暗。

幾個月後,白芷有了身孕,一切都順理成章,只等趙璟二十五歲離開暗衛營,娶白芷為妻。

然,誰都未曾想到,白芷竟是敵寇齊國的公主,在西梁隱姓埋名數十載。

甫一知曉後,趙璟便帶著白芷逃離暗衛營。承德帝大怒,下令追殺二人,並將護國公府的眾人流放西北。

往日的皇恩,往日的榮光,在一夕之間蕩然無存。

【七】

雲傾辭再見到趙璟已是半年之後,她遲了一步,待她趕到趙璟的藏身之處時,暗衛已經離開。

庭院裡一片狼藉,她順著血跡找到了藏身在屋後的趙璟。

他似乎過得不好,身形比以前更加消瘦,尖削的下巴泛著青色的胡楂兒,一手拿著佩劍,一手抱著一個嬰兒。

看到她後,趙璟輕輕一笑,似乎還是幾年前深夜裡的那個溫潤少年:“我就知道你會來。”

她瞬間紅了眼眶。

趙璟將嬰兒送到她的懷中,攥住了她的手:“阿芷被暗衛帶走,為了等你,我藏身此處。傾辭,我那樣自私,讓趙家毀在了我的手中。如今,我只相信你,若是我沒有回來,你替我將他養大。”

“清嘉,他叫趙清嘉。”

他的話那樣決絕,雲傾辭的淚如走珠般落了下來。

她能忍受他不喜歡她,她能忍受他和別的女子情深義重,她能忍受他漸漸離她遠去,他所有的一切她都能接受,只要他好好地活著。

於是,她一把抱住趙璟的腰,第一次痛哭出聲:“師兄,不要去,你會死的。我只有你了……我只有你了……”

趙璟一怔,許久之後,他輕輕拍了拍她的頭,聲音低沉而喑啞:“傾辭,我從未後悔十多年前將你帶回家。我一直將你當作妹妹疼愛,是我不好,不能陪在你身邊,不能像其他小姑娘的哥哥那般,親手送自己的妹妹出嫁。”

“傾辭,我必須得去。在京都生死未卜的,是我心愛的姑娘,是我珍重的妻子,我不忍看她獨自一人受苦。”

“傾辭,答應我,要做個堅強的好姑娘……”

低沉的聲音越來越遠,雲傾辭被封了穴道,只能淚眼婆娑地看著趙璟的身影漸漸消失在無盡的荒蕪裡。

她知道,他這一走,便是離別。

護國公長公子通敵叛國的罪名在一夕之間傳開,向來重視的臣子居然和齊國的公主勾結在一起,承德帝大怒,下令將趙璟和白芷吊在城牆之上,每日受鞭撻之刑,以警醒世人。

這些都是雲傾辭在路上聽行人說的,待她趕到晉陽,已是深夜。

白芷已然沒了氣息,而趙璟身上佈滿鞭傷,彷彿浸在血水裡,奄奄一息。

雲傾辭將趙璟救了下來,她心心念唸的人,那個宛若神祇一般的白衣的少年,怎麼就變成現在這副樣子了呢。

她捧著他的臉,顫抖著嘴唇道:“師兄,你不會死,我煉成了生死蠱,我可以救你了。”

生死之蠱,情之所至。承君之痛,換君之命。

以命換命,看,她可以救他了。

可趙璟卻艱難地抬起手,打斷她的動作:“將我和阿芷葬在一處,傾辭,好好照顧清嘉……”

說完,他的嘴角溢位大片的血,手也無力地落在了地上。

雲傾辭怔怔地抱著他,任他的血瞬間染紅了她的雙手。她顫抖著手指去探他的鼻息,纖細的手指在他的鼻前停了許久。

她就那樣怔怔的,目光渙散,蒼白的嘴唇止不住地顫抖。許久之後,她終是忍不住,抱著懷中的男子仰臉痛苦出聲。

一聲一聲,淒厲如子規啼血。

師兄,你為何不肯喜歡我……

師兄,你為何這般狠心,獨自離去,卻讓我好好地活著……

厚重的雲層擋住了最後一抹光亮,一切在夜幕裡都安靜了下來。

寂靜的夜裡似乎有人在唱歌,唱一曲離別,唱一曲陰陽相隔。

她聽那聲音淒涼地唱——

那一年春華十丈,桃花灼灼,可這世間,再也沒有那個帶她回家的好少年……

【八】

之後的一切,世人皆有所耳聞。趙璟和白芷的屍身在夜裡被盜,承德帝派人追查無果,最終不了了之。

與此同時,暗衛營裡也離開了一個不起眼的姑娘。

雲傾辭帶著趙清嘉過了一段顛沛流離的生活,風聲漸小之後,這才帶著年幼的趙清嘉回到晉陽。

每次看到趙清嘉,她便會想到白芷。

怎麼能不怨呢,若不是白芷,她的師兄還是那個讓人豔羨的護國公府大公子,而不是像現在這般不得善終。

因此,她和趙清嘉並不親近,趙清嘉的一切也是由乳母錦娘一手打理。到後來,趙清嘉長得越來越像趙璟,她再想和他說話時,已是無話可說。

她向來清冷,對趙清嘉的關心也是教他習武,怕他被外人欺辱。

承德帝的密旨來得太突然,那時她才知道,原來這些年他們並沒有脫離承德帝的掌控。

趙清嘉身體裡流淌著齊國的血脈,承德帝把他放在眼前看著才能安心。

這是他保命的最好辦法,她怕有朝一日她護不住他。

她知道,趙清嘉是恨她的,恨她不顧他的安危。

怎麼可能呢,他是趙璟的兒子,她怎麼會讓他有危險。她給他種了生死蠱,他所有的傷痛,他所有的苦楚,都由她來承擔。

那當真是一段生不如死的日子,每日身上都會有傷出現,條條血痕浸溼了她的衣裙。

那日,她正在房裡給自己的傷口上藥,突然覺得背部傳來鑽心的痛意。一條血口自琵琶骨而起,蜿蜒了整個背部,一時間血肉翻滾,深可見骨。她疼得跌倒在地,汗水浸溼了額頭,她緊攥著手指,想哭卻哭不出來。

有多少次,她覺得自己快要死了,可最終卻又活了過來。她告訴自己,再忍一忍,若是現在死了,就再也沒人能替趙清嘉承受這些傷痛。她答應過師兄的,要好好照顧他。待他長大,待他離開暗衛營,待他娶妻生子,她就能去找師兄了,她就能很開心地告訴師兄,她把他的孩子照顧得很好。

三年過去,她身上密密麻麻布滿傷痕,殘破的身體虛弱不堪,咳嗽不止。

好在趙清嘉終於當選為東宮暗衛。

【九】

趙清嘉回來那日,是一個天朗氣清的初夏。

十九歲的少年,一襲玄衣,褪去了稚氣,依稀帶著幾分他父親當年手刃敵寇的影子。

他站在一株柳樹下,手握佩劍,輕聲喚道:“傾辭……姑姑……”

雲傾辭總覺得趙清嘉是恨她的,她從未想過,他還會回來。

那一日,趙清嘉說了許多,待問起自己的父親時,雲傾辭終於放下心中的疑惑,和他說了起來。

那個她喜歡了二十多年的男子,她想能在自己死後,還有人記得他的好。

她沉浸在回憶裡,嘴角微微笑開。夜幕四合,如豆的燭火朦朧了她白皙絕色的容顏,依稀間竟帶著幾分天真。

趙清嘉心中幾分嫉妒,幾分不忍。

末了,他問:“傾辭姑姑,我從未見過父親,你能不能帶我去他的墳前祭拜?”

聞言,雲傾辭一怔,緩緩斂下眼眸。

十九年了,她從未去趙璟墳前祭拜過,怕被承德帝發現,她甚至連碑文都不敢給他立。

白芷來西梁時,手裡握著齊國公御賜的令牌。那個令牌可以調動齊國一支精銳鐵騎,齊國公沒想到白芷會死,而承德帝在白芷死後才知道。

這個令牌被雲傾辭葬在趙璟墓裡,所以,就算承德帝恨不得將雲傾辭碎屍萬段,在找到趙璟的墳塋前,卻也不能殺她。

雲傾辭思索許久,看著少年清澈的眼睛,她終是點頭道:“你隨我來。”

荒棄的山頭青石滾滾,矮小的墳塋寸草不生。

哪還有生前半點榮光?

雲傾辭靜靜地立在墳前,看著跪著的少年。

突然,周圍傳來腳步聲,接著,數支火把映亮了半邊天。

低垂著頭的少年緩緩抬起頭看她,安靜的眸子沒有半分情緒。

眼前的少年突然陌生得厲害,她有些站不穩,連呼吸都覺得困難:“你在騙我?”

趙清嘉沒有說話。

雲傾辭只覺得嗓子裡一片猩熱,她攥著衣襟,竟生生咯出血來。

趙清嘉終於出現一絲慌亂,他抱住她搖搖欲墜的身體:“傾辭,承德帝答應我了,只要交出令牌,他便放過我們。待過幾日,天下昌平,我就帶你離開。傾辭,你忘了父親好不好……傾辭……”

他聲音顫抖,帶著哭意。雲傾辭卻一把推開他,伸手打在他的臉上,厲聲道:“趙璟怎麼會有你這樣的兒子,滾……滾!”

佩刀侍衛已經開始掘墓,她掙扎著去攔他們,卻仍是無可奈何。

一滴清淚從眼角流出,她護了十九年,終究還是沒能讓他安息。

【十】

雲傾辭醒來的時候,已經回到了庭院,趙清嘉正跪在她的房前。

從那一日起,她就不再見他。

天下似乎也不再太平,不多久,承德帝駕崩,太子登基。

叛軍直逼晉陽,烽火持續一年之久。

那是雲傾辭最後一次見到趙清嘉,那是一個暮春的清晨,她站在瓊花樹枝上,身著鎧甲的少年在庭院外與她告別。

第二日,晉陽城破。

雲傾辭來到皇城時,四周黑壓壓躺滿了屍體,淒涼慘烈。

趙清嘉帶著御林軍拼死相抵,就這樣,一支利箭直直沒入胸前。

疼痛席捲全身,他用長劍支撐著自己緩緩下滑的身體,周圍的一切漸漸變得格外安靜,廝殺和血腥亦漸漸遠去。

朦朧中,他看到一抹紫色的身影自遠處而來。

未綰的長髮散落腰間,裙角隨風輕輕揚起,露出一段纖細的小腿和白皙的玉足。她立在城牆之上,手執一柄白色的玉笛,縹緲得好似從仙宮而來。

笛聲響起,清脆悠揚。

站在城牆之上的女子漸漸變得透明虛幻,而他身上的傷卻漸漸癒合。

多年的困惑在這一刻變得清晰,原來是生死蠱。

承君之痛,換君之命。

苗疆的至情至愛之物。

這生死蠱雖然種在他的身上,可她的愛,卻是給了另一個人。

他笑,眼淚順著眼角流出,而後緩緩閉上了眼睛。

雲傾辭只覺得身體漸漸變得無力,玉笛從她手中墜落,發出清脆的響聲。

有血順著她的嘴角流出,她知道自己快要死了,可她沒有半點難過,卻帶著一絲解脫。

十九年,她孤身在這蒼茫的世間行屍走肉般活了十九年。

真的是,太久了……

眼神漸漸渙散,她似乎看到一襲白衣的少年來到她面前。他還像多年前那個深冬的夜裡,將她裹在他厚重的狐裘之下,而後在一片春光裡笑彎了眉眼,她聽到他輕聲對她說:“傾辭,我來接你回家……”

師兄……

師兄……

【十一】

少年是從死人堆中醒來的,他不知道自己為何會在這裡,亦不知道自己是誰。

他跌跌撞撞朝城外走,遇到善心的老農將他帶回了家。

戰爭過後,新帝登基,天下昌平。

他在那個村落生活了數年,娶了妻,生了子。

歲月靜好間,他卻總覺得自己忘記了什麼,忘記了一抹紫色的身影,忘記了一個珍重的承諾。

待天下昌平,我便帶你離開。

他回憶了許久仍是記不起來,他想,那大概是他年少時做的一個美好的夢吧!

標簽: 雲傾辭  趙璟  趙清嘉  傾辭  少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