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隨筆】虛度

夏日與假期重疊的意義在於，讓人感受到萬物的深情。

時值梅雨​，雨落不止。天潮而地溼，水汽氤氳在地板每一條縫隙裡。小院子裡，大樟樹的深綠葉色在熹微的天光下折射薄冰似的光澤。月白色的天空從縱橫的枝椏間漏入人間。月白色，是淡淡的藍色。古人認為月亮不是純白，而是湖面微波的顏色。可見矇昧孕育詩意，荒誕自帶美感。夏日雨後，閒坐小院剝豆子，思及此，良有味。

​又想起古人詩“雨過天青雲散處，者般顏色送將來”。雨過後天是青色，所謂“青出於藍而勝於藍”，汝窯燒天青色瓷器時，唯有雨後。可惜我家鄉這邊的青色稍遜風騷，出於藍而未勝於藍。文學作品總對天幕有“鴨蛋青”“蟹殼青”的形容，但據我跟隨奶奶拾鴨蛋的經驗，鴨蛋更近於月白色。

古人給淺青色起了更詩意的名字，“天水碧”​。古人眼中似乎萬物有情，連一個顏色都帶著安撫人心的感覺。五代 史中載：“天水碧，因煜之內人染碧，夕露於中庭，為露所染，其色特好，遂名之。”南唐後主李煜的妃子把沒有染好的絲帛放在露天過夜，絲帛因為沾上露水，起了變化，就染出了天水碧色。這就說的如同造物之恩賜了。不過想來，哪一樣不是造物的恩賜呢。

尤瓦爾·赫拉利在《人類簡史》中提出這樣的觀點：在人工智慧和大資料時代的背景下，將會誕生“神人”與“無用階級”兩個徹底分化的階級。最底層的無用階級只是一縷資料，幾乎無需存在——這自然是驚世駭俗的觀點，但是也有道理。當人工智慧與其控制者的能力逼近於造物者，那麼人是什麼就需要重新定義。那時候，也許李白的感慨“陽春召我以煙景，大塊假我以文章”，就再也沒人能讀懂了。

但不論時代如何變化，天水碧色本身是不變的，即使它的稱謂發生變化，它承載的意義發生畸變。佛經裡說：“一切有為法，如夢幻泡影，如露亦如電。”語言和意義是一隻舟，待渡客到達彼岸，便會棄舟而去。

前段時間讀南唐詞，李煜是“粗服亂頭，不掩天姿國色”（王國維語），私以為當配胭脂色。胭脂是血色，比怒放的紅玫瑰更暗一些。經書日月，粉黛春秋。史書裡瀰漫美人的胭脂香氣，燃著若有若無的愛恨。後主寫：“胭脂淚，相留醉。幾時重。自是人生長恨水長東。”真是赤子之心，血色瑰麗。

夏日與假期重疊的意義在於，感萬物之深情，度虛無之光陰。高三時的時間觀念太強，也許到達某種病態的地步。現在不然，從而真正把自己舒展開。想來虛度光陰，最養性情。沈從文“日日看落日同水鳥”，靈魂純粹到不可思議的地步，故行文靈氣逼人。

我通常這樣虛度時光，直到它們的背後長出薄薄的翅膀——搬一把竹凳在小院，剝毛豆、芸豆或玉米。偶爾可以向路過的兩三隻雞撒上一把。鄉人趕雞，多呼“哩喱哩”，尖而高亢，連珠炮似的快。以為有趣，特記一筆。此外，一人剝則不妨思接千載，多人剝則拉拉家常。家人皆溫柔敦厚之輩，與之閒談，如入芝蘭之室。聊家常如同彈琴，你彈一點我彈一點，破碎不成曲調，但有黃梅時節家家雨聲，青草池塘處處蛙聲，有俗趣，也有雅趣。

或者給金魚餵食、給鸚鵡餵食、給狗洗澡。有時還跟著去摸螺螄、釣龍蝦……不過我只負責圍觀。或陪爺爺奶奶在菜場閒逛，總留心一些極具風味的對話，留作素材。生活的細節如同魚吐出的泡泡，一點點冒出來——

燒魚和螺螄要加幾片薄荷、清蒸魚時不妨在其肚中塞進兩根全蔥、雞窩中要留蛋為引，否則新雞不知何處下蛋、煎荷包蛋時多放油便於翻身、水鴨可以放養，傍晚會列隊歸來，但是番鴨不行、爺爺奶奶的口味和新習慣……我不知道這些知識是否有用，況且我對於有用的定義本就是模糊的。我唯一明白的時，它們是我這一生命在世間的一處座標的註釋。沒有它們，這人與事都流於膚淺的想象。

前幾日看見李叔同的偈語：“墜歡莫拾，酒痕在衣。”涵詠而不解，卻不急於查資料。且讓它在我心中發酵，看它釀出個什麼世界。

此刻天色早已從天水碧色轉成鴉羽色。鴉羽，深青混紫黑色。若說用這兩個顏色形容南唐的一位詞人，當為馮正中。其詞清揚婉兮，又抑鬱踟躕。

看雨時，由雨思淚，突然想起馮正中詞“一晌憑欄人不見，鮫綃掩淚思量遍”。古代傳說中，鮫人泣淚成珠，他們所織的叫“綃”。鮫綃掩淚，而不是放聲痛哭，這是中國的傳統，即哀而不傷。鮫綃掩淚，他放棄了嗎？沒有，因為還有“思量遍”。這是一種柔韌的精神。

家鄉故人故事亦是如此。此地有人痛失幼子、有人恨夫妻不睦、有人嘆兒女不器、有人悲父母不留、有人怒友人相欺。家家有悲事，人們的悲歡並不相通，故寧願展現給外人淡淡的喜悅。生活總得繼續，一切都在天水碧色之下悄然發生又悄然結束。也許我們用盡一切，不過是為了過好平凡的生活。這其中，約莫有種“鮫綃掩淚思量遍”的柔韌的精神了。

故夏日與假期重疊的意義在於，感萬物之深情，更感受到人的深情。

虛度光陰，漫作此文，故以“虛度光陰”之“虛度”題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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