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宰治《斜陽》║以悲哀打底的狂歡,如斜陽殘照
你見過在絕望中對生活的抗爭,對自己的戲謔麼?太宰治真是寫遺書的一把好手。
飛速翻閱《斜陽》,再次被太宰治悲劇性的“血腥”文風擊倒。
字字凝血,宛如斜陽之下的死水,因其汙濁而黯淡,又因其空虛而蒼白,然而,寓身夕照,難免仿若血泊。
我不知道除了“絕望”還有什麼詞彙可以形容這樣的風景?稍稍在準確性上次之的詞,是“窒息”。
“窒息”會令人速死,速死是幸運和救贖。而絕望的結果,卻往往是苟且與隱忍的生。
縱然難逃一死,那也終究是一種緩慢的自裁,就像是潛入深海卻揹負著氧氣,一米一米地下潛,漸漸遁離了光線的勾描,繼而殞命於難以承受的水壓。
這就是太宰治式的死亡——所謂生活不外乎死亡。
《斜陽》的故事在二戰後的日本展開。
戰敗後的日本社會進入混沌時期,並慢慢擯棄舊時的封建制度,逐漸民主化和工業化。
社會變得更為平等,因為更多人將獲得追求財富名利的機會,但與此同時也意味著更多的競爭,鄰人與鄰人、低層與高層、黨派與黨派、民眾與政府之間的競爭,為了爬上社會階梯的競爭。
這就是所謂的“道德過渡期”。社會失去固定性,人的命運不再被出生定義,但同時人也無法享受像舊時一樣與世無爭、安守本分的生活。
因此那些缺少與世界競爭的能力的人,便受盡折磨。
在這樣的社會中掙扎的直治在遺書裡寫到:
我還是死了好。我沒有所謂的生活能力。沒有因為錢的事與人爭執的氣力。
《斜陽》的直治與《人間失格》的葉藏之間架著不可挪移的等號。
他們一樣酗酒,一樣吸毒,一樣在諸多女人之間徘徊,他們也一樣因為自己的某種缺陷所困。
而他們兩人缺少的正是直治口中的這“與人爭執的氣力”。
他們理想中的人與人之間的關係是與互相爭執對立的互相信賴,所以葉藏被“信賴天才”的好子吸引,而直治愛上了誠實的代表、畫商的老婆。
正因為他們憧憬“信賴”並且缺少“爭執”這個俗氣的概念,直治和葉藏都無比純粹,也都因那份純粹而毀滅。
“我是貴族”
,弟弟直治在遺書裡如是說。
直治想融入民眾而不得,試圖以酗酒洗去華族褪色的金粉,試圖以放蕩和沉淪來掩藏自己的出身,然而一切只是適得其反,繼而被兩個階層遺棄。
他的悲劇是一種“內心的悲劇”,一種事與願違,毫無補救的餘地。
母親是真正意義上的貴族,然而恰恰因此,註定是不合時宜的存在。
在書中,蛇象徵死亡,而母親的死亡亦是象徵與意象。
個人的死是群體沉淪與沒落的縮影。沒落的貴族階層,沒落的戰敗後的日本,沒落的令人絕望的人類社會。
死亡所昭示的沒落與沒落所映襯的死亡,是這個世界上最永恆的風景。因為繁華是相繼的,而沒落與死卻是貫穿歷史的延續。
直治、大庭葉藏、與和子的媽媽是同一類人。
他們始終沒有為獲取活下去的能力,而犧牲心中舊的道德觀。他們並不是和子口中的“道德過渡期的犧牲者”,而是跟隨那舊的道德一起毀滅的、最高貴的貴族。
身為敘事者的姐姐和子亦無法逃脫時代與命運的詛咒。靠典當維持的生計大概不能長久吧,這是世人皆知的事情。
在這種境遇裡生活,簡直就像是等待末日的死囚。時日愈長久,對死亡就愈是渴望。
可是她不願就這樣在活著的時候就潰爛於名曰“世界”的棺中。
革命吧,蒼白而徒勞地革命吧!
為救贖而犯下更多的罪吧!
將新的生命帶往這個我寄寓哀生的死牢吧!
她向這個世界呼喊著,繼而實踐它。
背德地懷上背德者的私生子,這種革命所能做到的又是什麼呢?僅僅是支撐孤身的自己苟延殘喘罷了。
比起《人間失格》,《斜陽》具有更強的“譜系性”。
個人的絕望——家庭的絕望——階層的絕望——日本的絕望——時代的絕望——超越時空的無人能逃避的全面絕望。
在太宰治的世界觀裡,宇宙是種叔本華式的絕望集合體,人作為體察絕望者而成為絕望的主體,世界作為承載絕望者而成為絕望的客體。
絕望無時不在、無處不在,是意志、本質與生命。
斜陽之下,我彷彿悟到了什麼,原來自裁是無需藉口的,人類只管絕望就是了,根本就不需要什麼理由。
也恰恰因此,萬事萬物都可以成為其理由。苦澀地強裝笑顏的同時,背後是永不墜落的斜陽投射的死亡的陰影。
自人類學會了思考,絕望與自裁豈不是文明與生俱來的孽債嗎?豈不是人類僅有的共性與絕對的傳承嗎?
如果把《人間失格》比作無限湧出、吞噬讀者的岩漿,那《斜陽》就是歷經打磨、精心切割的鑽石。
兩個作品的表現方式有著乾坤之差,但若追尋本質,兩者便出於同一處、同一個信念。
閱讀《斜陽》時,我曾在《人間失格》裡得到的東西使得其人物和主題更加鮮活、生動。而同樣,讀完《斜陽》後,我對《人間失格》的理解也更加完善。
這是兩部單獨的作品,但同時也是互通的。認清兩者之間的相似與不同之處,且加以分析,必能更完整地評估太宰治自身的世界觀。
解明一切的話寫在和子給上原的最後一份信裡:
犧牲者。道德過渡期的犧牲者。我和你一定都是如此。
《人間失格》缺少的一塊拼圖,就在《斜陽》的此句之中。
此話所指的“犧牲者”則是如同和子與上原一般懷抱純粹,卻忍痛將其割捨併發起革命之人。
和子的革命是背棄道德生下上原的孩子。上原的革命是貫穿他“貼著標籤的不良”精神。
而太宰治本身也是犧牲者的一員,殘喘存活在這個亂世上,他發起的革命是他的文學。
與沒落的貴族不同,和子、上原與太宰治是“在現今世界中,最為美麗的犧牲者”。
和子在寄給上原的最後一封信中寫到:
我們(和子與她的胎兒)會與舊的道德戰鬥至終,像太陽一樣活下去……革命還完全沒有進行。還需要更多更多的、可惜又珍貴的犧牲。
這肯定是太宰治眼中,人們該有的態度。
而他寫《斜陽》無非是要喚醒更多願意為革命犧牲的人。
他的思想是積極的,像和子一樣是“跟舊的道德鬥爭至終”的人,會成為“好孩子之母”、新社會的創始人。
但太宰治同時主張,每個革命者必須銘記一個事實:他們親手送葬的不僅是陳腐的觀念,同時也是自己的母親和自己的兄弟——那些最純粹的貴族。
對這一事實視若無睹的人只是單純的無恥之徒。
傾斜的太陽是貴族的黃昏、革命者的黎明。
《人間失格》可以說是對一位貴族的心理的聚焦與放大。
在《人間失格》裡,太宰治把有關的時代背景故意留白、集中描述主角的心理,為的是展現出“貴族”不僅僅存在於戰後社會這一概念。他故意遺漏一片拼圖,進而使得整幅圖更為完整。
理想的純粹與現實的渾濁之間,鬥爭一直存在,漫天戰火在人的心中,與時代無關。
如此,《斜陽》與《人間失格》描寫的是同一信念的兩面。
《斜陽》針對的是社會,而《人間失格》針對的是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