裡裡木的鷹
我叫加，我看見過裡裡木的鷹。
阿媽說，裡裡木沒有鷹，我問她為什麼，她說因為從來沒人看見過，我和她說我看見過，就在山後面。
阿媽說我沒有去過山後面。
我沒有去過山後面，是怎麼看到有鷹的？
鎮子上新來了一個男人，一個留著大鬍子的男人，我們問他叫什麼，他不告訴我們，於是我們就叫他大鬍子。這個鎮上有很多大鬍子，有的人的鬍子是黑的，有的已經全白了，就和我阿公一樣，但是他們也都叫這個男人大鬍子。大鬍子很少和人講話，我和其他孩子總偷偷去看他，他一個人住，一個人吃飯，一個人睡覺，他還不喜歡穿衣服，阿媽和我說過，女娃要離不穿衣服的男人遠一點，所以我也就不看他了。
有一次他在門口抽菸，他把我叫住了，他從口袋裡拿了塊硬邦邦的東西，用紅紙包著，裡面有比土還黑的東西，他把那黑東西給我，我睜著眼睛看著他，沒有接。他說這個東西能吃，好吃，我還是沒接，就只是看著他的眼睛。大鬍子應該是笑了，他的鬍子很多，看不見嘴有沒有彎，但他的眼睛有些彎了，在我看來應該是笑了。
他問我：“裡裡木有鷹嗎？”
我點點頭。
“可是他們都告訴我沒有。”
“我見過。”
“在哪裡？”
“山後面。”
“那你帶我去看嗎？”
“不行，我沒有去過山後面。”
“那你是怎麼看到鷹的？”
“那我是怎麼看到鷹的？”
和上次和阿媽說話一樣，我又不知道我是怎麼看到鷹的了。
我看了看房子後面的山，再看了看頭頂，然後跑開了。
我知道我是真的看過鷹，在山的後面。
小鎮裡的人都很好，但也都很奇怪，他們每個人都有一個身份，但是過了一段時間他們的樣子就變了，但是他們還是都認識我。
昨天安安大姐和我打招呼，還給了我一碗羊奶，我回家對阿媽說那個不是安安大姐。
阿媽說：“你怎麼知道？”
“以前的安安大姐嘴下面有顆痣，這個安安大姐的痣在嘴巴旁邊。”
“你記錯了，安安大姐本來就只有嘴邊才有痣。”
我哭了，我覺得自己沒有記錯。
阿媽嘆了口氣，那安安大姐還有什麼不一樣，除了這個痣。
我低下頭：“我只記得這個痣。”
“那就是你記錯了，把奶快喝了。”
我又很難受了，這個痣和那個鷹一樣，都沒了，但我又確實記得他們存在過。
我喝完奶，就去找大鬍子了。大鬍子還是那個大鬍子。
大鬍子還是坐在門口抽菸，我在他旁邊坐下來，他沒說什麼。他沒看我，一直在往前邊看，前邊是安安大姐家的羊圈，我問他：“你覺得安安大姐好看不？”
“好看。”
“那你喜歡她。”
“為啥？”
“寬阿婆說，一個男的誇一個女的好看，就是喜歡她。”
“寬阿婆是誰。”
“寬阿婆就是寬阿婆。”
“我喜歡安安。”大鬍子吐出一口煙說。
這天早上，我爬上閣樓，手上抓著一把稻穀，來喂鴿子。我的手一張開，就有四五隻鴿子飛到我的手心，雪白的翅膀把我的臉拍的有點疼，我只能把脖子仰著看向天空。今天的天藍的和寶石一樣，遠處的鏡鏡湖就成了一塊寶石，輕輕嵌在地裡，誘惑著人去把它挖出來。但是沒人會去挖它的，因為我們還要去那吃水。
在閣樓頂，能看見整個小鎮，小鎮裡的房子都雪白雪白的，在遠處看可能和天上的雲也沒什麼兩樣。鴿子都吃飽了，齊刷刷地都飛走了，在對面的小白塔上三三兩兩落下來，我抱著腿坐著，我每天都要這樣坐一會，看看什麼時候能再看到鷹。
我突然想起大鬍子昨天說他喜歡安安大姐，他喜歡安安大姐是不是他們就要結婚，像阿爸阿媽一樣。我又突然想到阿里，我也喜歡他，因為我也覺得他好看，可是其他女娃也覺得他好看，那她們也都喜歡他，但是安安大姐說一個人只能和另一個人結婚，那又該怎麼辦呢？
我又想難過的時候，聽見一陣人吵吵的聲音，好像是安安大姐家的羊圈那裡，好像有很多人。我從閣樓上下去，往羊圈的方向跑。
我看到大鬍子蹲在牆邊，上身又沒有穿衣服，天冷了以後，大鬍子就不再不穿衣服了。
安安大姐的阿爸很生氣的樣子，他拿著趕羊用的鞭子，就要去打大鬍子，旁邊的人都攔著他，木大叔用力地抱住他的腰。
“安安阿爸，不好打死人吶！”旁邊有人不停地勸安安阿爸。
我從來沒有見過鎮裡的人打架，就是吵嘴也沒有，安安大姐的阿爸為什麼要打大鬍子，難道是因為他不穿衣服？可是為啥其他人不打他，只有安安大姐的阿爸打他？
大鬍子只是低著頭，也不說話，我也沒看到安安大姐。
有人拉著我的手把我帶走了，我以為是阿媽，便跟著走了，我心裡在想事，所以也不知道是跟誰走了。
當我回過神時，發現拉我手的是阿里。
我停住了，我問他：“我們去哪裡？”
他說：“去鏡鏡湖。”
我們便去了鏡鏡湖。
我們坐在湖邊，我看到湖裡也有一個好看的阿里和我坐在一起。
阿里說：“你阿爸阿媽呢？”
“一早就出去了。”
“哦。”
“阿里？”
“恩？”
“安安大姐和大鬍子會結婚。”
“你怎麼知道？”
“大鬍子和我說他喜歡安安大姐。”
“那安安大姐呢？”
“以前的安安大姐經常對大鬍子笑。”
“以前？”
“對，以前的。”
“恩。”阿里和阿媽他們不一樣的地方是，他從來都相信我的話，所以我很喜歡他。
“那你怎麼知道現在的安安大姐喜歡大鬍子。”阿里看著我問。
“因為她的眼睛也對著他笑。”我看著阿里的眼睛說。
阿里笑了笑，他笑起來真好看，比鏡鏡湖裡的他還好看。
我又問他：“阿里，那我們會結婚嗎？”
阿里沒有說話，就靜靜地看遠處的山。
第二天早上，我看到大鬍子一個人坐在門口，他的屋子後面是一座又一座山，望不到盡頭的，鷹也飛不過的山，我不知道大鬍子他是怎麼來到這裡的。
我悄悄坐在大鬍子家門口的臺階上，我們就這樣一個坐在上面，一個坐在下面。
我突然問他：“你從哪裡來啊？”
大鬍子驚訝了一下，或許以為我會問他昨天發生的事，但他看看我，我是個奇怪的女孩子，應該不會對這些事感興趣。
他很長時間沒說話，我也只是看著前方的山和湖，靜靜等著他回答或者不回答。
突然他開口說話了：“我從山的那邊過來的，山的那邊離這兒說近不近，說遠也不遠。我走了十天，一會走到山頂，一會走到山腳，上上下下，就來到這裡了。”
“山那邊是什麼樣子的？”
“山的那邊是一個大圓球，圓球裡插滿了木頭，那些木頭很高很高，一個靠著一個，底下有很多木頭人，他們很小很小，小的你從上面都看不清他們，他們每天很早的時候就開始去爬木頭，你知道的，木頭人也是木頭，他們爬在木頭上面也還是木頭，有誰能看見他們。”
“那你也是個木頭人嗎？”
“我以前是。”
“那要是有的木頭人不想爬木頭怎麼辦？”
“那就離開球，去爬山。”
“山上有樹，樹也是木頭。”我笑了起來。
“但聽說山裡還有鷹，鷹會飛，它只要動動翅膀就能飛過大山，不用爬木頭。”
“那你過來的時候看見鷹了嗎？”
“沒有。但是我看到了裡裡木。”
“就是這裡。”
“就是這裡。”
“加娃，你喜歡阿里不？”大鬍子問我。
“喜歡。”
“那說不定阿里也是個木頭人呢。”
“阿里不是木頭人，阿里很好看，他還會說很多話，他不是木頭人。”
“我不騙你。”
“你們都會騙我。”
大鬍子吐出了一口菸圈，我抬頭看著藍藍的，裡裡木的天空，整個天空像球面一樣，很近又很遠，那些菸圈慢慢往上升，升了一會便全都消失了。
從那以後，我沒有見過大鬍子了，也沒再看見過安安大姐，有人說他們死了，有人說他們走了。
沒過多久，我就把他們忘了，我總是忘記很多事，但卻總記得裡裡木的鷹。
我只是沒想到，阿里死了。
那天晚上阿爸急匆匆地趕回來，拿了一張新的羊毛毯，阿媽問阿爸怎麼了，阿爸說阿里死了，就死在鏡鏡湖邊上。
我不知道阿爸說的是哪個阿里，但我知道整個裡裡木就一個阿里，我很喜歡的那個阿里。
我趁阿媽沒注意，偷偷跑了出去，跟著阿爸。
我看到鏡鏡湖邊有一片亮光，那是一個個火把。
我看到鏡鏡湖裡有很多寶石，那是阿里說的星星。
我看到那裡躺著一個人，一動不動，那是阿里。
像個木頭一樣。
我的眼睛掠過火光看向遠處的山，在黑壓壓的群山上面，我看到一個黑色的影子，有著一雙翅膀，在山上飛過，飛向遠處的月亮。
我眨了眨眼，看到月亮上確實有那個黑影，越來越近，越來越大。
我知道，那是鷹。
我繞開人群，跟隨著鷹的方向。沒有人注意到我，我回過頭看到阿爸正拿著羊毛毯蓋到阿里的身上。
那隻鷹飛的很慢很慢，我走了很久很久，甚至都看不到了人群，鏡鏡湖，還有裡裡木的房子，它也還在飛。
我走了一夜，走到了山頂，和大鬍子過來的對面的山嶺一樣，這裡的山也是一座接著一座。我實在跑不動了，就在山頂坐了下來，那隻鷹也不飛了，在遠處一座山上停了下來，我看不見它，大約是在某棵樹上。
慢慢地月亮逐漸在天空中消失了，我看到一個金黃色的大圓球慢慢從連綿的山中升上天空，邊上的雲朵沾滿了橙黃色的顏料，在圓球下面越聚越多，最後慢慢把圓球舉到了天上，然後她們就散開了，除了我沒人知道它們存在過。
我想起了阿里，突然很難過，阿里死了，我不知道他是怎麼死的，也不知道他為什麼會去鏡鏡湖。
我又想起了阿爸阿媽，他們是不是現在在找我？他們會去哪裡找我？
我回頭看了看，但卻看不到裡裡木了，哪裡有裡裡木呢？
我看到那座山上的鷹飛起來了，又開始往前飛，我不知道我和它離著幾座山，但我確確實實能看見它。
我開始往山下走了，大鬍子說他來裡裡木走了十天，不知道我要走幾天。山裡很簡單，沒有太多的河流小溪，也沒什麼飛禽猛獸，好像只有我和那隻鷹是會動的。
山裡的樹都是木頭，它們不會動。
我不知道我又走了多久，餓了的時候我就摘樹上的果子吃，我好像來過山裡一樣，知道哪個果子好吃，哪個不好吃，哪個能吃，哪個不能吃。
但是阿媽說我沒有來過山裡，也沒有去過山的另一邊。
我好好想了想，我一定是來過山裡的，阿媽說我沒有看到鷹，但是那飛著的確確實實就是鷹，所以阿媽她是在騙我。
不知不覺我走到了半山腰，我靠著一棵大樹坐了下來，慢慢就睡著了。
這我看見遠處有一個木頭人沒有嘴巴，只睜著圓圓的眼睛看著我，它慢慢地走過來了，我看著那兩個空洞無神的東西離我越來越近，十分詭異。我想逃走，卻怎麼也動不了，它圓圓的像木棍一樣的手臂舉過頭頂，砸向我的腦袋。
當我閉上眼睛，準備接受這沉重的打擊時，遠處飛過來一個龐然大物，猛地啄向那兩隻空洞眼睛，木頭人急速向後仰去，它又用前爪抓起木頭人的頭顱，把它抓到半空，然後狠狠摔下，木頭人的身子和頭顱分開了，摔得粉碎，地上只有一堆木渣。
我驚魂未定地看著那堆木渣，突然感覺有什麼東西在拍我的後背，我扭頭一看，又是一個木頭人，也拿著空空的眼睛看著我，他的身後還有一大群木頭人，他們正慢慢地靠近過來
我突然驚醒，看著周圍的一切，原來是個夢。
這個夢就好像真的一樣，我擦了擦頭上的冷汗，站了起來。
如果大鬍子說的木頭人是真的，那麼他們真的會殺人嗎？阿里會不會是碰到木頭人了呢？
我搖了搖頭，想著大鬍子說他也是木頭人，可是他明明和我們長得一樣，都是他騙我的罷了，沒有人對我說過真話，他們也從來不相信我說的真話。
又走了四五天的樣子，我不停地上山，不停地下山，一會在山頂，一會在山腳，我看著那隻鷹，它還在飛，飛的很慢很慢，好像在等我一樣。
我覺得很無聊，我想有一個人陪我說說話那隻鷹不能，這些木頭更不能。
我看到山頂有一個大石頭，大石頭很高，走到它面前時看不到另一邊的東西的。
我走到大石頭的對面，靠著大石頭坐了下來，看著眼前的又一座山。
我拿起身邊的一塊小石子，向遠處扔去，好像是扔到了一棵樹上，發出了小小的撞擊聲。
這一聲之後，我突然又聽到了一聲相同的撞擊聲，好像離我很近。
我又試著扔了幾次，每次扔之後都會有相同的聲音發出。
我試探性地問了一句：“有人嗎？”
過了一會，我聽見石頭後面緩緩一聲：“有人。”
“你在哪？”
“我在你的對面。”
“你去哪？”
“去你的對面。”
我並沒有害怕，這麼多天突然聽到人說話已經很開心了，或許就和那些木頭人一樣是個夢呢，夢裡反正是不會死的，那就聊聊吧。
“你是女孩嗎？”我問。
“你聽我的聲音像是男孩嗎？”
“那就是女孩。”我們都笑了。
“你也是一個人出來啊？”
“嗯。”
“你說我們的阿爸阿媽會找我們嗎？”
“他們會找到我們的。”
我聽到這裡，低下頭，說：“會找到的，還會騙我們。”
我說完這句之後，我們沉默了很久。
過了一會，她說：“你抬起頭看看。”
我聽她的抬起了頭。
天空很藍，和裡裡木的天一樣藍。
她說：“你信不信，我看到鷹了。”
“我相信。”
她笑了：“真的嗎？我和別人和我阿媽說他們都不相信。”
“我相信你，我也看到過。”
“你說，我們以前沒有看過鷹，可是我們怎麼知道那是鷹呢？”
我呆住了，看著遠處那隻飛的很慢的鷹，看著它沒有停下，向遠處飛去，逐漸在我的眼線中消失
我站起來看著遠處連綿起伏的山，緩緩向前走去，走了一會突然想起什麼似的，我轉過頭，問了一句：“你叫什麼名字？”
我叫加，我看到過鷹。
阿媽說，那不是裡裡木的鷹，裡裡木沒有鷹。
那我是怎麼看到鷹的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