歷史大起底丨車輪下的歷史

有人開玩笑說，如果無人駕駛技術有一天完全取代了人工駕駛，那麼駕駛車輛這項技能說不定真有可能申請非遺呢。就像曾經的騎馬活動，如今在法國、韓國、土耳其、蒙古包括中國等國家都已經成為了非遺專案，雖然失去了功能屬性，但是在文化領域，它依然有著強大的生命力。

如果不是重慶萬州公交車墜江事件的發生，恐怕乘客與司機的關係還不會如此引人注目。事發後短短數日內，各大媒體的頭條陸續報道了發生在其它幾座城市的奪方向盤事件——長沙一男子高速上搶奪客車方向盤，被其他乘客一腳踹飛；江西新餘一老漢搶奪公交方向盤，女司機想起重慶事故忍了。。。這類事件的頻繁發生，使得人們不得不重新開始審視這片移動公共空間裡的人際關係，尤其是作為空間的統治者——司機，是如何在這段關係中一步一步變成弱勢一方的。

正文

有人曾做過一份調查，在80年代到90年代初期，司機、個體戶、廚師這三大職業，是最人們受歡迎的。在那個年代，如果一人去相親，說“我是開公交的”，或者“我是跑郵遞員的”，絕對能讓對方兩眼放光。當時民間就有“開飛機不如跑司機，搞原子彈不如賣茶葉蛋”這一說法。

一次新的技術革命，必然使一部分早期的參與者獲利，就像雷軍說的，站在風口，豬都能飛起來。對於司機這個行業來說，80年代無疑是一個巨大的風口。

80年代初，汽車在我國是奢侈品，有經驗的司機是香餑餑，公交公司、計程車公司搶著要。那個年代的司機更是“牛氣沖天”，個個都是爺，乘客得貼著笑臉跟司機套近乎。。。除了公交司機外，計程車司機同樣是一個炙手可熱的職業。據一位老司機師傅講，“生意好的那幾年，每天把車往石家莊的紀念碑那兒一停，來人了就拉，沒人就歇著，沒幾年就戴上大金項鍊了。開出租一個月賺兩三千很輕鬆，其他工作一家子也就七八百的收入吧。”

但是很快，隨著越來越多的車輛湧入中國市場，私家車的興起蓋過了公共交通的風頭，短短几年，“有車”便成為了個人實力的象徵，而乘公交車、計程車出行則變成了“窮人的選擇”，司機這個行業的地位由此一落千丈。

縱觀整個司機行業的發展歷史，除了八十年代的“物以稀為貴”外，上一個風口，還得往前數三千多年，那時候的司機比八十年代的司機更風光，要求更高，在整個國家中的地位和作用也更大，這一時期就是我們熟悉的春秋時期。

“御者”的時代

這是一個特殊的時代，一方面，頻繁的戰爭造成社會的劇烈動盪，另一方面，社會生產力卻得到了極大的發展。車戰，這種以馬拉木質戰車的交戰方式，在這一時期成為了戰場的主角，而計算各諸侯國的軍事實力，也常常以戰車為計算單位，如“千乘之國”、“萬乘之君”等。

公元前632年爆發的晉、楚城濮之戰，晉國單方面就出動了七百乘戰車（《左傳·僖公二十年》）；公元前607年爆發的宋、鄭大棘之戰，鄭國一次就俘虜了宋國戰車“四百六十乘”（《坐船·宣公二年》）；而到了春秋晚期，晉國的戰車數量甚至達到了四千乘。

車戰的大規模興起，自然也促進了“司機”行業的發展，這一時期的“司機”，有自己的專屬名稱，叫做——御者。

御，可分解成人、午（馬）、正（象形字，指人乘於車上駕駛的樣子）、叩（是指馬在行走時一步一叩頭的樣子），御者，即駕駛馬車（戰車）的人，可以算得上我國古代最早的職業司機。

由於這一時期的司機主要適用於打仗，因此他們的訓練也就格外嚴格。《列子·湯問》中記載了一位叫做造父的人，他是周穆王的專職司機，也是中國歷史上有記載以來的第一位司機。造父曾跟著師傅三年，只能幹一些雜活。三年後，開始學習走路，使身體能夠順應大腦的控制，再然後才開始學習駕車，透過協調馬韁繩、控制調和馬口使車走得或快或慢，最後達到手握六根韁繩一點不亂，二十四隻馬蹄跨出去沒有絲毫差錯的地步，不論是崎嶇峽谷或是原野坦途，都能進退自如。

唐代李商隱曾寫下“八駿日行三萬裡，穆王何事不重來”的詩句，這位載著周穆王日行三萬裡（私會崑崙西王母）的人，就是造父。後來國內發生叛亂，周穆王“乘八駿之馬，使造父御之，發楚師襲其不備，大破之，殺偃王。”由於造父在平叛戰爭中發揮出色（車開得快，機動能力強），被穆王分封到了趙城（今山西洪洞），自此以後，造父族就稱為趙氏，成為戰國時期的趙國始祖。

從一個御者，到戰國七雄的先祖，造父用自己的敬業精神為司機這個行業樹起了一根標杆，那就是“行的端，坐的正，駛的穩”。

但是歷史上偏偏也有那種駕駛技術很好，但品行不端，給自己的國家帶了巨大災難的御者，這個人就是羊斟。

羊斟因私誤國

《呂氏春秋•先識覽第四•察微》中記載：“鄭公子歸生率師伐宋。宋華元率師應之大棘，羊斟御。明日將戰，華元殺羊饗士，羊斟不與焉。明日戰，怒謂華元曰：“昨日之事，子為制；今日之事，我為制。”遂驅入於鄭師。宋師敗績，華元虜。”

這段文字說的是公元前607年，楚莊王命鄭公子歸生伐宋，宋國的主將叫做華元，他們約好在大棘這個地方決戰。大戰在即前一天晚上，華元殺羊犒勞三軍將士，但是沒有給自己的戰車司機羊斟分一塊肉，可能是忘了，也可能認為羊斟地位低微不配參與分肉，總之司機羊斟很不開心，很可能躲在一邊留著口水，一邊咬牙切齒。

結果到了第二天交戰的時候，羊斟駕著馬車載著華元來到兩軍陣前，還沒等華元喊兩句口號鼓舞鼓舞士氣，或是發表一番臨陣宣言之類的東西，就看見羊斟馬鞭一揚，駕著自己的車朝著敵陣衝了過去。羊斟一邊開著車，一邊回頭冷笑道：“昨晚（不給我吃肉）的事兒，你說了算；今天（開車）的事兒，我說了算！”就這樣，羊斟因為一口羊肉，便把自己的主帥拱手送入了敵軍陣中。

失去主帥的宋軍自然大敗——主帥華元被俘（後逃出），副帥樂呂被殺，宋國損失戰車四百六十輛、被俘二百五十人、殺死宋兵割得左耳一百個。之後，為贖回華元，宋國又獻給鄭國戰車一百乘、駿馬四百匹。繼泓水之戰後，宋國又一次經歷了慘敗。

《左傳·宣公二年》評價羊斟說：“君子謂羊斟非人也，以其私憾，敗國殄民，於是刑孰大焉？《詩》所謂“人之無良”者，其羊斟之謂乎？！殘民以逞。”

意思是說，羊斟簡直不是人！因為一己私怨，就使國家戰敗，百姓受苦，千刀萬剮都不足以抵消他的罪過！《詩經》裡所說的“做人沒有良心”說的就是羊斟這種人吧！用殘害百姓來滿足自己狹隘的心胸，把一碗羊湯看的比國家都重！

羊斟因私誤國，固然為君子所不齒，但它也從側面反映了一個事實，那就是御者在古代戰爭，尤其是春秋時期的車戰中所起到的的重要作用。如果說八十年代的司機工作體面、賺錢多，那麼春秋時期的司機可不光是體面和賺錢多，他們甚至可以有機會步入政壇，封侯拜相。

《史記·晏子列傳》就有記載，晏子做了齊國宰相後，他的馬車司機也覺得頗為得意，每次駕車從街上路過時，便擺出一副旁若無人，趾高氣昂的模樣。司機的老婆看到這情景後，便請求司機休了自己。司機問及原因，妻子答道：“我們的相國身高不足六尺（晏子身材矮小），卻能聞名宇內，天下諸侯莫不敬佩。擁有如此崇高的身份和尊貴的地位尚知謙抑，而你區區一介車伕，卻已目中無人，眉飛色舞，如此豈能成就大事？”這位司機聽完之後大慚，連忙向妻子道歉，從此變得謙恭有禮、克己敬人。

晏子知道此事後，對這對夫妻讚歎不已，過了沒多久，就推薦這個司機當了大夫。由此可見，給宰相開車，運氣好的話混個一官半職是完全有可能的。

而且運氣要是更好的話，像衛青，本來只是給平陽公主開車的司機，因為姐姐被皇帝看中，更兼懷有一身本領，於是被武帝看上，從此平步青雲，做到了大司馬大將軍，還把曾經的主人平陽公主娶回了家，也不是不可能。

再比如西漢初年的夏侯嬰，就是那個在劉邦被楚軍追趕，三次把自己的孩子踹下車的時候，三次停車把孩子撿回來的司機。當時劉邦氣的幾乎要提劍砍了夏侯嬰，但是夏侯嬰不為所動。表面上看來，夏侯嬰是在拾回兩條無辜的生命，而更深一層來看，他是在替劉邦拾回人心。

公元前200年，劉邦率軍進擊匈奴，半途中伏，被圍困於白登山。陳平用計賄賂匈奴單于的閼氏（皇后），才使得匈奴單于放開包圍圈的一角。劉邦命夏侯嬰駕車，兩邊用強弩護衛，趁著大霧悄悄的走出包圍圈。走出包圍圈一半時，劉邦心急，命令夏侯嬰加快速度，夏侯嬰卻說，如今三軍被圍困，士氣低落，四周都是匈奴人虎視眈眈，作為大漢天子，豈能如喪家之犬一般狼奔豸突，向敵人示弱？於是夏侯嬰從容不迫，駕車緩緩移動，終於平安出圍，進入平城中。劉邦後來感念夏侯嬰的大氣與從容，保住了漢軍的威儀和尊嚴，就把細陽（今安徽阜陽太和縣地區）的一千戶賜封給他作為食邑。此後夏侯嬰屢立戰功，官至太僕，死後諡曰文候，三國時期夏侯惇、夏侯淵等名將，即是夏侯嬰之後代。

在夏侯嬰的這裡，駕車已經不僅僅是一門技術，它在某種程度上也代表著車主的形象，因此古代司機往往是一專多能，除了需要駕馭馬車，還要懂得拆卸馬車，做一名合格的修理工。

此外，古代戰車上除了司機外一般只能搭配一個武士，也叫做“車右”，所以世道不好的時候，路上行車遇到危險，車伕還必須兼任第二保鏢的角色。

風口期過後

《周禮》中曾寫道“養國子以道，乃教之六藝”，這“六藝”包括禮、樂、射、御、書、數，其中“御”指的就是駕駛技術。當然，在《周禮》寫作的年代，“御”是一項技術含量很高，戰略意義非常重要的職業，但是自進入戰國以後，車戰這種形式便逐漸沒落了，此後戰車多用於運輸物資和環衛營地，因此“御”這項技藝也便成為六藝中最早被人遺忘的一項。漢代雖然保留有“車騎將軍”等名號，但是與“車”已經沒有什麼聯絡。

風口總會有過去的一天，車戰這種戰爭形式的沒落，標誌著“御者”地位開始大打折扣。兩晉時期流行牛車羊車，對司機的駕駛技術幾乎沒有任何要求，職業的門檻降到了最低；到了唐宋時期，商品社會發達，“御者”這個稱謂早已經成為過去式，只能見諸史籍，在現實裡他們有了更接地氣的名字——“車把式”、“車伕”等；而最慘的莫過於清朝末年，當慈禧第一次坐汽車，看到司機端坐在前方駕駛席時，她勃然大怒，要求拆掉司機座椅，讓司機跪著開車。。。

歷史地位的不斷下降、市場的飽和，都是如今司機這個職業不斷貶值的原因，而另一方面，技術的進步對於司機行業也是不小的打擊。進入現代社會以後，隨著GPS的普及，越來越多的司機也習慣於依賴電子地圖，司機導航的功能性被現代科技所取代。而根據今天早上的《福布斯》報道——特斯拉CEO埃隆·馬斯克（Elon Musk）表示將在2019年推出能完全自動駕駛的汽車——可能司機這個職業可能真的快要進入倒計時了。

因為我們是做非物質文化遺產的，所以前不久還有同事開玩笑說，如果無人駕駛技術有一天完全取代了人工駕駛，那麼駕駛車輛這項技能說不定真有可能申請非遺呢。就像曾經的騎馬活動，如今在法國、韓國、土耳其、蒙古包括中國等國家都已經成為了非遺專案，雖然失去了功能屬性，但是在文化領域，它依然有著強大的生命力。

或許是重慶公交事件的發生，使得人們對於無人駕駛的期待值也越來越高。但是我們也應該看到，無人駕駛技術也存在一定的安全隱患，如系統崩潰、被駭客操縱等等。技術有時並不能解決所有的問題，冷漠、自私、偏執，這些品性即使不是在公交車上爆發，也會在其他地方爆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