錢鍾書先生的“釀醋術”

錢鍾書先生的“釀醋術”

韓石山

錢鍾書先生會“釀醋”，這是我看《圍城》的一個小小發現。

錢先生不是山西人，也從未到過山西；他是無錫人，無錫旁邊有鎮江。鎮江產醋，影響了本地及周邊地方人的口味，其中就包括錢先生。錢先生釀醋，只會釀鎮江醋。鎮江醋跟山西醋的差別在於，山西醋就是個酸，而鎮江醋發甜。

這甜味是怎麼來的？外行人或許以為加了糖，我多少還懂點，多半是配料在發酵的過程中產生了某種酶，這種酶發甜，做出來的醋就有了淡淡的甜味。在《圍城》裡，有兩處拿這種誤識，去嘲諷那些無來由就嫉恨的人。我看的是人民文學出版社的版本（2021年1月第16次印刷），第一處在第331頁，說有幾天，方鴻漸和孫柔嘉這小兩口鬧彆扭，方不隨孫去她姑姑家，孫回來說起在姑姑家聽到的什麼新聞，“鴻漸總心裡作酸，覺得自己冷落在一邊，就說幾句話含諷帶刺”。一個星期天的早晨，孫柔嘉又要去姑姑家，兩人吵了起來，孫說：“來去我有自由，給你面子問你一聲，倒惹你拿糖作醋。”

另一處在第342頁。冬至這天，方家老太爺打來電話，要兒子媳婦晚上回家吃冬至飯。方鴻漸跟孫柔嘉說了，孫說：“真跟你計較起來，我今天可以不去，前一晚姑母家裡宴會，你不肯陪我去，為什麼今天我要陪你去？”方笑她拿糖作醋——去姑姑家和去公婆家能一樣嗎？

這兩處都可說是借喻。《圍城》寫的是世態人情，人情中，“羨慕嫉妒恨”是常有的事；這種情緒，往淺裡說，就是吃醋。錢先生通曉“釀醋術”，想來醋碗就在旁邊，隨手在這裡、那裡灑幾滴。茲舉三例——

第55頁：趙辛楣對方鴻漸雖有醋意，並無什麼你死我活的仇恨。

第286頁：辛楣取過相片，端詳著，笑道：“你別稱贊得太熱心，我聽了要吃醋的。”

第297頁：方鴻漸暗想，蘇文紈也許得意，以為辛楣未能忘情，發醋勁呢。

醋碗不會端得很平，有時不免灑出來，濺到地上，於是筆下隨之變了花樣。第69頁有一例：方鴻漸搭上了唐曉芙，約出來共進餐，提出要趨府拜訪，唐小姐表示非常歡迎，又說父母對她姐妹們絕對信任，“不檢定我們的朋友”。方在回家裡的洋車裡，“想今天真是意外的圓滿，可是唐小姐臨了‘我們的朋友’那一句，又使他作醋潑酸的理想裡，隱隱有一大群大男孩子圍繞著唐小姐”。

錢先生的“釀醋術”，不止這麼簡單幾招。山西醋裡有“老陳醋”，指放了一兩年的醋，放太久也不好。鎮江醋裡有沒有“老陳醋”我不知道，倒是錢先生的“釀醋作坊”裡，的的確確有“隔年醋”——第277頁，方鴻漸和孫柔嘉確定戀愛關係後，孫強迫方講他過去的戀愛經歷，方不肯講，但禁不住孫一而再再而三的逼，便講了一點。孫嫌不夠，他又講了一些，孫還嫌不詳細，說：“你這人真不爽快！我會吃這種隔了年的醋麼？”

我是山西人，山西醋只說年份，不刻意標示地點。太原附近的清徐產醋，最有名的是“水塔牌”，但好壞都體現在那個“陳”字上，並不說是哪兒產的；前文的“隔年醋”，就是按年份說的。錢先生聰明過人，在“釀醋術”上不甘平庸，《圍城》裡，他發明了一種新醋，以處所命名，稱為“隔壁醋”。錢先生的“隔壁醋”，是在湘西三閭大學的校園裡釀的，第254頁有詳細介紹——

孫小姐和陸子瀟通訊這一件事，在方鴻漸心裡，彷彿在複壁裡咬東西的老鼠，擾亂了一晚上，趕也趕不出去。他險的寫信給孫小姐，以朋友的立場忠告她交友審慎。最後算把自己勸相信了，讓她去跟陸子瀟好，自己並沒愛上她，吃什麼隔壁醋，多管人家閒事？

錢先生怎麼起了“隔壁醋”這麼個品牌名？無他，陸子瀟住在方鴻漸隔壁也。（摘自《北京晚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