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生六記》：幸與不幸都是一場偶然？
1，
困在家裡，再讀《浮生六記》。
《浮生六記》共六卷，簡單的日記體，幾萬字而已。18世紀末，作者沈復在蘇州一帶記載了自己平淡、愁苦、又興味盎然的生活。他筆下的妻子芸娘，後來成為作家林語堂心目中“最理想的女性形象”。
《浮生六記》只有前四卷是真的，後兩卷是偽作，且假得十分明顯。
張愛玲說自己小時候讀《紅樓夢》，讀到第八十一回頓覺“天地失色、日月無光”。《浮生六記》也是，後兩卷枯燥無味，毫無感情，就像男主角突然從“平平無奇”的古天樂，換成了“之乎者也”的白頭翁。
即使是2020年被困家中，足不出戶，後兩卷我仍然沒能讀進去。
這讓我莫名其妙想起一個新聞，傳言封城的超市，人們搶完所有泡麵，唯有香菇面，始終孤獨地撂在貨架上……
2，
遠端辦公之前，除了看書，我還天天重新整理聞和微博。
於是心情起起落落落落落。
悲傷生氣感動……情緒頻譜十分跳躍。特別是微博，歡樂與苦難的距離薄如蟬翼。那句話說，“時代的一粒灰落在個人頭上，就是一座山”，於是我們每個人要麼在灰塵裡笑，要麼在巨石下哭。
如果不是11月的武漢之行，我沒有這麼恍若隔世的感覺。
多麼正常和熱鬧的一座城市，多麼氣勢洶洶的武漢計程車司機大叔，突然之間，他們陷入靜音和恐懼的噩夢。那些曾經和我擦肩而過的人們，後來發生了什麼事？如果病毒稍早降臨，或者我稍晚去了武漢？我們可能會發生什麼事？
有網友說，是病毒抽中了武漢這支籤。
命運無常，幸或不幸，可避免的錯誤或不可避免的天災，常常是多米諾骨牌一般的偶然連鎖反應。
放大來看，連宇宙都是一場偶然，連宇宙都不過是一場大爆炸之後的漫長冷卻過程。所謂“熱寂”，終極歸宿。
和宇宙比起來，人類社會是偉大的文明也是不堪一擊的渺小。哪怕有各種族群、各個國家、各種制度、各種文化、各種管理方式……小機率事件我們可以阻止，但越來越覺得，人類在整體滑向不可阻止的某種終極命運。
命運兩個字聽起來很漫長，很宏觀，很遙遠。實際上，它就在我們每個人身邊，就在下一秒。它是什麼？它是一個年輕醫生滿心憧憬著春節的婚禮，卻突然倒在了工作崗位的最前線。它是武漢一家人開心地在除夕團聚，最後從年邁的教授父母到事業有成的兒子和女兒全部離世的慘痛裡。
當我們談論命運時，我們在談論什麼？
無非是對同類遭遇不幸的無力和哀鳴。
“中國總是被一群最勇敢的人保護得很好”。有科學家認為人類是偶然進化出來的，有科學家認為人類的出現是大機率事件。
人的高貴品質和求生本能，人對生命的渴求，對“靈魂”、“價值”、“意義”的追求，對星空的好奇，對美的迷戀，對許多許多問題的追問和探索，讓我們在宇宙“熱寂”之前，還在孜孜不倦地活著。
3，
今天是2月的最後一天，深圳已是春光明媚。繁忙的一個月遠端工作後，下週一要正式去辦公樓復工了，我心裡仍然有點害怕，但生活就是這樣，必須走出去。
沈復在《浮生六記》中，更要不斷地離家，要在寒夜趕路，要與妻子一起不得不和一雙兒女分別。
《浮生六記》的第一卷是最溫馨的，講他和芸娘自小相識相愛，結為夫妻，以及之後的尋常浪漫生活。第三卷是最不忍卒讀的，特別是那個全家分散的清晨，芸娘病重，沈復被迫帶她離家，兒子逢森的大哭，女兒青君的隱忍。
第四卷，主要是沈復的“遊記”。這次重讀，我尤其注意到他對武昌的一段描寫。
“武昌黃鶴樓在黃鵠磯上……樓有三層，畫棟飛簷，倚城屹峙，面臨漢江，與漢陽晴川閣相對。”
“餘與琢堂冒雪登焉，俯視長空，瓊花風舞，遙指銀山玉樹，恍如身在瑤臺。”
然後他寫了這麼一句：
“江中往來小艇，縱橫掀播，如浪卷殘葉，名利之心，至此一冷。”
突然覺得，這像是讖言。
幾百年前的沈復，曾在黃鶴樓上看長江中的小艇，名利之心“至此一冷”。2020年寒冷的武漢，又何曾不讓人滿心複雜，重新審視人生。
不過，沈復接著說，黃鶴樓裡題詠甚多，不能記憶，唯獨記得這麼一聯，寫的是：
“何時黃鶴重來，且共倒金樽，澆洲渚千年芳草；但見白雲飛去，更誰吹玉笛，落江城五月梅花。”
江城五月梅花。或者，新聞裡江城已開的早櫻。
4，
無論命運如何偶然，有一點目前仍是必然的，那就是花兒會按時開放。
我和樂樂看了兩遍的電影《尋夢環遊記》裡說，一個人真正的死亡，是世界上再也沒有人記得他。動畫片裡，生死兩界間絢麗奇幻的橋上，鋪滿厚厚的花瓣。被徹底遺忘的人，在兩界均化為無形。
沈復偶然登上黃鶴樓，一直不忘“落江城五月梅花”，他寫下這短短几萬字的《浮生六記》，死後十幾年才被人從舊書攤偶然發現，重新刊印，從此流傳至今，感動了無數人。
沈復生前是落魄和不幸的，卻因為這部書，成為一個國家經典文化的一塊拼圖。幸或不幸，沈復生前的淒涼像是一場悲劇的偶然，但一部《浮生六記》成為經典，被人記憶，又像是沈復豁達與才情的某種必然。
無論如何，要留下印跡，要興致盎然地生活，要心懷樂趣，要有熱情，要去看黃鶴樓，去記得一句“何時黃鶴重來，且共倒金樽”。
花落花開，浮生一場。我們偶然來過，已是最大的幸運。
the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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