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顧農:詩詞中的時間

作者:由 嘯風 發表于 文化時間:2022-08-25

在過去、現在、未來這三種時間中,當然是現在最為重要。古代詩詞中最常見的時間狀態也正是現在,例如李白的《黃鶴樓送孟浩然之廣陵》:“故人西辭黃鶴樓,煙花三月下揚州。孤帆遠影碧空盡,唯見長江天際流。”這首詩作於開元十六年(728)春天,李白在武昌黃鶴樓下為孟浩然送行,詩中說的都是當下的事實和感情:老朋友買舟東下,去揚州旅遊,自己佇立於江邊,目送他遠行,久久捨不得離去。

專注於現在的詩太多了,可以不必多舉。先寫現在再談未來的詩亦復甚多,例如杜甫的《望嶽》:“岱宗夫如何?齊魯青未了。造化鍾神秀,陰陽割昏曉。蕩胸生層雲,決眥入歸鳥。會當凌絕頂,一覽眾山小。”前六句說自己爬泰山的所見所感,最後說今後一定要登上泰山極頂——這便是由現在轉入未來了。

一路現在或現在—未來,這兩種時間安排的詩最為多見。過去—現在這樣結構的詩亦復甚多,許多回憶往事之作愛用這樣的寫法,詠史懷古一類的篇什中用這種路徑的尤多,例如劉禹錫《西塞山懷古》詩云:

王濬樓船下益州,金陵王氣黯然收。

千尋鐵鎖沉江底,一片降幡出石頭。

人世幾回傷往事,山形依舊枕寒流。

今逢四海為家日,故壘蕭蕭蘆荻秋。

前四句以西塞山為切入點寫當年西晉平吳、統一全國的光輝歷史,後四句就此發表感慨,說現在天下太平,當年的軍事要塞已成為可供憑弔玩味的一道風景。第五句中的“往事”一詞明顯地將全詩分為過去、現在(或曰古、今)兩個層次。這樣的安排順流而下,十分自然,作者容易構思,讀者容易接受。用這種章法來寫的詩篇不少,如李商隱《隋宮》詩云:

紫泉宮殿鎖煙霞,欲取蕪城作帝家。

玉璽不緣歸日角,錦帆應是到天涯。

於今腐草無螢火,終古垂楊有暮鴉。

地下若逢陳後主,豈宜重問後庭花?

這裡也是明顯可分為古、今兩截,前四句說隋煬帝打算把首都搬來風光綺麗的揚州(蕪城是揚州一度有過的外號,見鮑照《蕪城賦》),又大興宮室,到處遊玩,終於把政權給玩丟了;後四句是對此發表感慨,說隋煬帝同他前輩陳後主的風格基本完全一樣,這一類貪圖享樂的皇帝垮起來是很快的。

這樣的詩,有一種對稱、和諧之美。此外,也有古多今少或古少今多,打破常見之平衡狀態者,前者如杜甫的《詠懷古蹟》(其三):

群山萬壑赴荊門,生長明妃尚有村。

一去紫臺連朔漠,獨留青冢向黃昏。

畫圖省識春風面,環珮空歸月夜魂。

千載琵琶作胡語,分明怨恨曲中論。

這裡大部分文字都是說先前漢朝的王昭君遠嫁匈奴,實現和親的往事,到第七句出現“千載”二字,表明業已回到當下。當然,第二句中“尚有村”云云也可以說是暗示現在自己來尋訪昭君故里。杜甫善於打通古今,全詩渾然一體,比那些古今之別界限分明的作品顯得更為圓融,一氣呵成,難以分割,此其所以為“詩聖”也。

後者如杜甫的《蜀相》:

丞相祠堂何處尋,錦官城外柏森森。

映階碧草自春色,隔葉黃鸝空好音。

三顧頻煩天下計,兩朝開濟老臣心。

出師未捷身先死,長使英雄淚滿襟。

這裡大部分文字寫瞻仰武侯祠所見的景色和自己的感想,只有第五、六、七這三句寫諸葛亮的事蹟,所佔篇幅不到一半。杜甫寫詩揮灑如意,章法靈活,他固然也有結構對稱的作品,而更注意追求一種欹側之美,在不平衡、不和諧中出奇制勝。杜甫是唐代詩人中的先鋒派。清朝詩論家馮班稱頌他“一變前人而前人皆在其中”(《鈍吟雜錄》卷七《戒子帖》),其成功的奧秘之一在此。

李商隱刻意學習杜甫,取得了很好成效,真可謂後生可畏。他在處理詩篇中各句之時間關係方面也是並不固守對稱均衡的古典原則,而是非常靈活機動,往往出奇制勝,渾成有味。試舉他的兩首名作為例,一是青年時代所作的《安定城樓》:

迢遞高城百尺樓,綠楊枝外盡汀洲。

賈生年少虛垂涕,王粲春來更遠遊。

永憶江湖歸白髮,欲迴天地入扁舟。

不知腐鼠成滋味,猜意鵷雛竟未休。

首聯兩句寫安定(故址在今甘肅涇川北)城樓的景色,頷聯忽然用兩個典故,意謂歷史上的傑出青年大抵遭遇坎坷,難以實現其遠大的理想。一今一古,跳躍有力。頸聯最為警策,詩人說自己要幹一番迴天轉地的大事業,然後功成身退,乘一葉扁舟自放於江湖之遠,等到自己滿頭白髮的暮年,再來回憶過去驚天動地的往事吧。這兩句打通現在與未來,往返交通,錯綜成文,給人留下很深的印象。王安石認為,這樣的警句“雖老杜無以過也”(轉引自《蔡寬夫詩話》)。尾聯感慨“時人不知己志,以鴟鴞嗜腐鼠而疑鵷,不亦重可嘆乎”(《唐詩別裁集》卷一五),照應前面關於賈誼、王粲的感慨,潛氣內轉,收拾得妙。

另一首是李商隱在四川為幕僚時寫給中原友人的《夜雨寄北》:“君問歸期未有期,巴山夜雨漲秋池。何當共剪西窗燭,卻話巴山夜雨時。”這裡採用現在—未來—現在這樣的時間安排,往復轉進,“眼前景反作後來懷想,此意更深”(桂馥《札璞》卷六),自成妙趣。李商隱也是唐代詩人中勇於探索新技法的先鋒派人士。

詞裡面的時間狀態,也大抵可以分為這幾種情形。最常見的是全寫當下的事和情,例如北宋詞人張先《青門引》詞雲:“乍暖還輕冷,風雨晚來方定。庭軒寂寞近清明。殘花中酒,又是去年病。 樓頭畫角風吹醒,入夜重門靜。那堪更被明月,隔牆送過鞦韆影。”詞中的“晚來”“入夜”“明月”等,皆標明瞭當下時間的推移。

以過去—現在的格局來安排詞句的如北宋潘閬的《酒泉子》:

長憶觀潮,滿郭人爭江上望。來疑滄海盡成空,萬面鼓聲中。 弄潮兒向濤頭立,手把紅旗旗不溼。別來幾向夢中看,夢覺尚心寒。

這裡的上片和下片的前兩句都是回憶先前觀潮的盛況,最後兩句回到現在。早期的詞,時間觀念大抵非常明朗。現在—未來格局的詞如蘇軾寫自己在密州(今山東諸城)出獵的《江城子》:

老夫聊發少年狂,左牽黃,右擎蒼,錦帽貂裘,千騎卷平岡。為報傾城隨太守,親射虎,看孫郎。 酒酣胸膽尚開張。鬢微霜,又何妨!持節雲中,何日遣馮唐?會挽雕弓如滿月,西北望,射天狼。

大部分篇幅寫現在的打獵,到最後設想自己到邊境上去殺敵立功,這就是指向未來了。以上這些詞寫法比較傳統,頭緒相當分明。後來情況發生變化,同一首詞中,時間比較複雜,篇幅較長、運用典故比較多的作品尤其是如此,試舉兩首名作來看。其一,辛棄疾《摸魚兒 淳熙己亥,自湖北漕移湖南,同官王正之置酒小山亭,為賦》:

更能消幾番風雨,匆匆春又歸去。惜春常怕花開早,何況落紅無數。春且住,見說道,天涯芳草無歸路。怨春不語,算只有殷勤,畫簷蛛網,盡日惹飛絮。 長門事,準擬佳期又誤。蛾眉曾有人妒。千金縱買相如賦,脈脈此情誰訴?君莫舞,君不見,玉環飛燕皆塵土?閒愁最苦,休去倚危樓欄,斜陽正在,煙柳斷腸處。

這首詞作於淳熙六年(己亥,1179),作者的官職有變動,離開國防前線遠了,他認為這是自己“剛拙自信,年來不為眾人所容”(《論盜賊札子》)的結果,於是在告別湖北的時候,賦詞大發牢騷,但往往以比興出之。上片寫眼前的暮春景象,多有言外之意。下片連用兩個典故,一是漢朝失寵的陳皇后請司馬相如為其作《長門賦》,試圖挽回寵幸,沒有成功;二是譏刺一時得意的楊玉環、趙飛燕之流最後不得善終。然後又回到當下的暮春,說自己投閒置散的莫大痛苦。可見這裡的時間結構是現在—過去之一,千金買賦;過去之二,玉環飛燕皆塵土;最後轉為現在。連用典故往往形成這種局面。

梁啟超評論此詞說:“迴腸蕩氣,至於此極。前無古人,後無來者。”(轉引自梁令嫻《藝蘅館詞選》丙卷)其實,連用典故以造成蕩氣迴腸之藝術效果,是後有來者的,這就要說到第二個例子,姜夔的《疏影》:

苔枝綴玉,有翠禽小小,枝上同宿。客裡相逢,籬角黃昏,無言自倚修竹。昭君不慣胡沙遠,但暗憶、江南江北。想佩環,月夜歸來,化作此花幽獨。 猶記深宮舊事,那人正睡裡,飛近蛾綠。莫似春風,不管盈盈,早與安排金屋。還教一片隨波去,又卻怨、玉龍哀曲。等恁時,重覓幽香,已入小窗橫幅。

姜白石這首《疏影》和他的《暗香》乃同時之作,都是寫梅花的,其詞前小序雲:

辛亥之冬,予載雪詣石湖。止既月,授簡索句,且徵新聲,作此兩曲。石湖把玩不已,使工妓隸習之,音節諧婉,乃名之曰《暗香》《疏影》。

可知這兩首詞都是姜夔的自度曲,是前輩詩人范成大(石湖)給命名的。“疏影橫斜水清淺,暗香浮動月黃昏”原是北宋詩人林逋詠梅的名句。

范成大愛梅成癖(著有《梅譜》),姜夔遂投其所好,作此二曲。《暗香》一篇寫到自己過去的戀情與失去的悲哀。其戀愛之人的名字中有一“梅”字,自己曾經“梅邊吹笛”,可惜後來失散了,不知“幾時見得”!(較詳細的分析參見顧農《說姜夔詞二首· 〈暗香〉》,《人民政協報》2009年9月21日《文化週刊》)

至於這首《疏影》,一頭一尾寫當下,說自己在看一幅畫有梅花、竹子和一對翠禽的“小窗橫幅”;而中間連用了四個典故,最後又回到當下。其時間結構為:現在—過去之一,昭君出塞;昭君之精魂歸來化為梅花,此過去之二;劉宋王朝之壽陽公主梅花妝的來歷,此過去之三;漢武帝劉徹小時候已經考慮金屋藏嬌,此過去之四;關於笛曲《梅花落》,過去—現在。一口氣用了好幾個同梅花有關的典故,頗近於賦的寫法,不免有點細碎,好在姜夔文字功夫非常了得,詞句靈活飛動,尚無太多堆砌的痕跡。

就一個詠梅的題目,姜夔一下子寫出兩首佳作,得到了范成大的激賞,也獲得非常優厚的賞賜。

在宋人某些慢詞(分三、四片)裡,還有將現在、過去、未來三種時態安排得更復雜的作品,但似乎只是在做新技法的試驗,佳作甚少,這裡就不去多說它了。

讀詩詞如果不把其中的時間線索理清楚,就容易只留下一個模糊的印象,而不能得其要領,賞其真味。

標簽: 現在  過去  典故  杜甫  疏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