倪二：仗義豪爽的市井潑皮

我們初讀紅樓，多喜歡追著寶黛愛情的故事來讀，等有了生活體驗之後，也許更喜歡紅樓夢裡的各色小人物，因為從他們身上，我們常常能看到自己的影子。

就說這醉金剛倪二，也是個紅樓夢裡只出場了一次就消失的小人物，從文學創作的角度上來說，他的出現就是為了幫助賈芸，推進情節發展，他的任務完成了，自然就可以領盒飯了。

但曹雪芹寫人物，斷不會有頭無尾有始無終，每個曾出現過的角色，在後文都會有呼應，我們說是“草蛇灰線，伏脈千里。”後文我們是看不到了，我們就說前文。

倪二是賈芸的鄰居，兩家緊挨著，自然熟識，但賈芸與倪二平時並無多少交集，因為在賈芸眼中，倪二是個潑皮，並不好惹。原文是這麼說的：

原來這倪二是個潑皮，專放重利債，在賭博場吃閒錢，專慣打降吃酒。如今正從欠錢人家索了利錢，吃醉回來，不想被賈芸碰了一頭，正沒好氣，掄拳就要打……

一個是賈府近支子孫，想著謀個正經差事，好養活寡母，自己有了工作也就不愁了。一個是市井潑皮，到處放貸吃利錢，是個整日醉醺醺的粗魯莽漢。這樣生活軌跡完全不同的兩人，顯然不可能有什麼交集。

但生活總是充滿了意外和驚喜，而人的品性如何，往往也只有深交了才知道。對於倪二的名聲，賈芸聽過一些：素日倪二雖然是潑皮無賴，卻因人而施，頗頗的有義俠之名。

一個潑皮無賴卻有義俠之名，是不是覺得很有意思？正是那句話說的：仗義每多屠狗輩。連脂硯齋都說，紅樓夢裡有四俠，分別是倪二，馮紫英，柳湘蓮和蔣玉菡，這個評價可不低。

我們知道，賈芸在碰到倪二時，正是他人生的低谷，找賈璉謀差事幾次不成，連親舅舅都袖手旁觀，正在賈芸一籌莫展之時，倪二出場了。

倪二聽了賈芸的遭遇，便說“不妨，不妨。有什麼不平的事，告訴我，替你出氣。這三街六巷，憑他是誰，有人得罪了我醉金剛倪二的街坊，管叫他人離家散。”

一席話暢快淋漓，活脫寫出一個醉金剛倪二來，為人豪爽仗義，好打抱不平，有些匪氣，但更講義氣。當倪二聽賈芸道出舅舅卜世仁一段事後，倪二什麼反應呢？原文這段話必須要一字不落地錄下來，才能讓我們看到一個真實的倪二。

倪二聽了大怒，“要不是令舅，我便罵不出好話來，真真氣死我倪二。也罷，你也不用愁煩，我這裡現有幾兩銀子，你若用什麼，只管拿去買辦。但只一件，你我做了這些年的街坊，我在外頭有名放帳，你卻從沒有和我張過口。也不知你厭惡我是個潑皮，怕低了你的身分；也不知是你怕我難纏，利錢重？若說怕利錢，這銀子我是不要利錢的，也不用寫文約；若說怕低了你的身分，我就不敢借給你了，各自走開。”一面說，一面果然從搭包裡掏出一卷銀子來。

不愧是在市井混的潑皮無賴，這人情世故簡直了！雖然賈芸舅舅卜世仁真的不是人，但畢竟還是親舅舅，所以倪二再潑，也知道分寸，並沒有罵出什麼，說明他心中有禮。

其次，他知道賈芸的困難之後，立馬給出瞭解決辦法，自己有錢，需要的話現在就可以給他。而且他連賈芸說不出口的擔憂也都說了出來，解決了賈芸內心最擔心但又難以啟齒的問題。

正如倪二所說，賈芸雖和他是緊鄰，但賈芸從沒問他借過錢，可能正是擔心他倪二是潑皮，既怕承擔不起重利，又想著自己畢竟是賈府近支子孫，兩人社會地位不對等，怕低了自己身份。

這些賈芸不便說出口，但精於人情的倪二早已看出，他想著既然賈芸難為情，倒不如自己都擺在明面上說清楚。如此一來，能交的便是真朋友，不能交就各自走開。多麼爽快，多麼坦誠，絲毫沒有心機和算計！

每次讀到這，都深深敬服倪二，賈芸在這個橋段裡，還未免有些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的嫌疑，或者說他畢竟是個正經人，一時不能像倪二那般灑脫，但倪二卻完全是一副我就這麼個人，我就這麼個性子，能交咱就交，不能交就算逑的豪爽之人。

倪二幫了賈芸，賈芸要寫欠契文約，沒想到又被倪二數落了一頓，倪二大笑道：既說‘相與交結’四個字，如何放帳給他，使他的利錢！既把銀子借與他，圖他的利錢，便不是相與交結了。閒話也不必講。既肯青目，這是十五兩三錢有零的銀子，便拿去置買東西。你要寫什麼文契，趁早把銀子還我，讓我放給那些有指望的人使去。

讀紅樓每至此處，真真是酣暢淋漓，十分快意，什麼是真朋友？倪二這樣的便是！在倪二的認知裡，我既然把你芸二爺看成是朋友，我借你錢怎麼可能讓你打欠條？怎麼可能收你的利錢？那打欠條收利錢的都不是朋友！

倪二這麼說，其實也是看賈芸怎麼接，如果賈芸堅持要寫欠契，自然是沒把他倪二當朋友，那他寧可不借這個錢。因為從一開始，倪二就沒想過要收賈芸的利錢，他是把芸二爺當成了朋友的。他借錢給賈芸，是要解決朋友的燃眉之急，是急朋友之所急。

倪二還怕耽誤了賈芸的事，隨便找了個由頭，兩人便各自走開了。賈芸從王熙鳳那裡謀到差事後，很快便還了倪二銀子，倪二看賈芸翻過了身來，也就如數收了銀子。這樣的豪爽仗義之人，擔得起“義俠”二字。

作者：夕四少，本文為少讀紅樓原創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