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螟蛉戲水

作者:由 香香豬 發表于 文化時間:2022-03-09

遠古,在人類還沒萌生的遠古,世界是由五種神族所據,世界更稱不上現在的多彩繽紛,而是一大片什麼也沒有的荒地。

這五個神族分別為黑龍、白虎、朱雀、麒麟與玄武。

這五種神族力量相互抗衡,一直以來都是和平共處,然而,白虎、朱雀與黑龍因細故爭吵,終釀成三大族的戰爭,引發戰爭的緣故,以現今的眼光看來,不過是類似王大媽的兒子大寶搶了鄰居陳大頭的兒子小寶的糖葫蘆吃那類的紛爭。

三族久戰不息,使得世界陷入一片混沌,最後玄武一族更因為維護世界的平衡而慘遭消滅,其族人的屍首遍佈荒地,始終居於中立的麒麟一族,不得不出面調解三大神族的糾紛,戰爭始平。

三大神族止戰,世界歸於平和,然而距今約數萬年前,玄武遍佈於荒地的屍首開始起了變化,他們各自成了植物、動物,以及……人類。

初時,四個神族對於人類的繁衍並未加諸多大的注意,然而等到他們發覺時,人類已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佔據了整個荒地,不論是其死去的靈魂或是待生的靈魂,還有活生生的人類全數混居一起。

為此,意識到不能任人類如此繁生的神族們,開始他們之後維持長久的工作,由朱雀負責記錄人類生前的一行一止,將之交付予白虎決定輪迴重生由麒麟分送其靈魂,抑或予食人靈魂的黑龍一族管理──那稱為地獄。

很久以後,久到神族們皆不復記憶,他們發現人類之中有人修德性、養品行,其人或武或文,皆已不是單純讓其重生便能抵消,於是一個以人類為主的族群產生了,那被稱之為天庭,署理天庭一切事務的,稱為天帝,或是在生的人類所稱的玉皇大帝,其餘的人稱為仙人,或者神仙。

有了天庭,以往五種神族共存的景象似乎有了一個模模糊糊的雛型,然而人類性格反覆無常、亦悲亦喜亦怒亦憎,常教神族無法理解,就在天庭的勢力愈趨龐大時,他們與天庭訂下了互不干擾的規範。

神族間那數萬年前的糾紛,也隱隱地在角落萌生,這其中原由是為黑龍一族在其它神族與天庭訂下規條之後,開始切斷對外的聯絡,即便擁有全知之眼的朱雀亦不是很清楚他們的行動。

為此,天帝對黑龍一族十分忌憚,兩者間甚至打過仗,不過規模都不大,也勉強能維持和平。

一日復一日,天庭與黑龍一族間日漸緊張的氣氛,卻於和平的表像下暗潮洶湧不斷……

始章 妖怪

他們是這樣叫他的──

「妖怪」。

另一群跟他長得有點像的人,是這樣叫他的──

「伊格」。

而他最喜歡的,是珩為他取的名字──

「湛潯」。

可惜現在再也沒有人這樣喚他了……

很久很久以前,久到……他自己也不知道是多久之前,他不知道他是什麼,他能感受到的,只有那柔軟的波流不停地愛撫著他,除此之外,他只看得見生存於波流間隙中的生物。

很久很久以前,久到……他意識到自己的存在,已是幾千年前人類初萌始之時。那時他只會睡飽吃,吃飽睡,吃的是水裡遊的魚,偶爾吃點那長於水底,綠綠的東西,等到他開始會與水裡的魚兒們嬉玩,學會魚兒們的歌時,已是幾百年前的人類開始懂得愛恨憎惡,有了知識與戰爭的時代。

那時他以為自己跟魚兒們是同類。

但是魚兒們告訴他,他不是魚,他也不是那隨著水流飄來飄去的綠綠的東西。

那麼,他是什麼?

沒人回答他。

而,那時的他,仍不明白,為何水邊那些用兩隻腳走路的「人類」,表情如此的豐富且多變化,他也不明白,「人類」為什麼總是上一刻笑在一起,下一刻又打在一起……當然,他現在也未曾明瞭過就是。

魚兒們告訴他,他們所處的地方叫做「水」。

水是什麼?他還記得自己是這麼問的,現在想起來,那時的自己真是蠢到無可救藥。

魚兒們告訴他,水是萬物的起源,蘊育生命的母親。

母親是什麼?

魚兒們說生下牠們的是母親,母親長得跟牠們一樣……

他沒有再問下去,只因他找不到任何一個跟他長得一樣的「母親」,所以,他沒有母親,起初他不明白為何他沒有母親,但後來,他明白了,卻寧可不明白的好,他寧可就這樣當作自己一直是沒有母親,像人類說的:從石子裡蹦出來的。

關於時間,他沒有一點概念,魚兒們也沒有,他看著魚兒們一次又一次的消失,一次又一次的出現,每一次他看見的都是相同樣貌的魚兒,魚兒們每一次都說同樣的話,做同樣的事。

每次問魚兒們,牠們只回答相同的答案,漸漸地,他不再問問題,只靜靜地仰望著那透著圓亮的白色光芒,好奇那是什麼東西,終於,他忍不住又問了魚兒們,希望知道那是什麼。

魚兒們告訴他,那是有人類生活的地方。

人類?

人類是可怕的生物,會將牠們捉走,同伴們被捉走後再也沒有回來過了。

危險?

人類是最危險的生物。

嗯……

最後,他終是壓抑不了一探究竟的心,浮至淺水地,偷偷地、遠遠地觀察人類。

水面上的人們,服裝一輪又一輪的代過,而開口「唱」的「歌」,也一代跟著一代不同。

他喜歡聽人類「唱歌」,看他們「唱歌」時的表情。

漸漸地,他有了想成為他們一員的冀望,於是不知怎麼地,他開始起了變化,變得可以隨心所欲轉變自己的形態,他不知道自己與人類有什麼不同,但當他自人類眼中看見倒映的自己時──

他明白了。

原來──自己真的是「妖」。

那時他對於那自胸口流竄而過的痛楚沒有感覺,可後來的後來,那個人教會了他這叫心痛,那個人予了他歡喜憂悲的情緒,卻也予了他憎厭惡恨的心緒。

他多寧可……多寧可自己仍是那一無所知的「妖怪」;寧可如此,也不願認識那麼多紛紛擾擾怎麼辨也辨不清的情緒,他寧可當妖,也不願當人……

他們叫他──「妖怪」;他也一直是這樣以為的。

直至他遇見那個人──苻聿珩。

第一章 狂虎

風沉,夾著無數細碎沙石襲來,苻聿珩不得不抬高手讓寬大的袍袖替他遮去那漫天而至的飛沙走石。

好不容易捱過了這股子風塵,他身上的儒袍也跟著染上黃土。

苻聿珩抖抖袍袖襬,拍拍袍子,雖於事無補,但也不無小補。

烈烈傲陽高懸,滿地生機皆靡,土地裂黃,本來枝枒繁密綠意盎然的林子,也僅餘枯黑的樹枝。

這兒,月前他途經此地,猶是一片秀麗山水,萬物崢嶸的景象,當時他正趕路,本想著捉到「邪龍」後再到此好好遊玩一番。

怎麼知,捉完「邪龍」,把這小子狠狠揍過一頓,加以訓練,丟給上頭兒,再次踏進這兒,已是數月後。

這幾月間,此地可曾發生過鉅變?

卜算並不是苻聿珩的專長,相對地,他厭惡這種能窺未來知過往的法術,人嘛,若不能好好的把握現今,談古往今來似乎也失去了它的意義。

然而現下他卻有股探知的慾望。

遠眺這一望無際的萎黃土地,再與心中那月前的印象相合,苻聿珩輕嘆口氣,撣淨身上的煙塵後,輕喚:「土地。」

苻聿珩輕喚的同時,他身後也冒出一縷輕煙,那縷輕煙漸漸凝聚成人形,一名倚著木杖、穿著破布衫的瘦弱老人現身。

「咳咳咳,誰啊……」土地彎著腰,聲音低沉緩道。

「你是這兒的土地?」苻聿珩首次見著如此悽慘的土地,一時間,不由得訝問。

「是啊……我就是……閣下是那位?」土地揚起汙濁混黃的眼眸,不知苻聿珩在眼前的他,還左張右望,不停地尋找著聲源。

苻聿珩微微一笑,抬手覆上他濁黃的眼眸,不久放開,土地的眼即恢復清明,一能視物,土地即見苻聿珩就站在自個兒跟前,認出苻聿珩的他忙行禮,「請問,您是……」

「在下身份不足為道,別再您呀您的稱呼了。土地,這兒……」苻聿珩並不打算表明自己的身份,只揚袖指指可見之地,「是怎麼一回事兒?」

「這兒……唉……這兒三月前仍是大片青翠,豈料,來了只『狂虎』,一切就變了……那『狂虎』將此地的精氣全數吸盡,灑了灼熱無比的風,造成饑荒,本該是豐收的大好年月,一夕之間……全成了……現在這副景樣……」說著說著,土地咳嗽了起來,「而小神,也因無人供養而變成這副樣子……」

狂虎?苻聿珩手一翻,即出現一本制工精美的卷軸,五指大張,卷軸即開始自動翻開,火速拉開至載有「狂虎」一頁。

苻聿珩細瞧了下「狂虎」的模樣,對於其它載記要項看也不看地便將卷軸合上。

「原來如此。」苻聿珩深吸口氣,果真於呼息間感受到「狂虎」的氣息。「怎麼任『狂虎』作亂不回報天庭?」

土地一聽,老淚縱橫,一把鼻涕一把眼淚的哭訴著:「仙人有所不知,小神老早回報天庭,但天庭只發了篇公文下來,要小神自主,小神……小神哪抵得過『狂虎』那傢伙啊……幾次想近牠身,不是被吹走便是被打敗,小神……」

「罷!」苻聿珩微揚手要土地別再說下去,「此地的水神呢?」

若他未錯記的話,此地地處大江支流處,該有水神的。水神之於地界,正如人類中的皇帝對人民一般,水神主宰著人類的飲食起居,當然也負責人類與其它萬物的安全。然而自然萬物地理環境各有不同,若水神無法觸及之地,自然便由風神代管。

然而,苻聿珩卻感受不到此地水神的存在。

「那傢伙……哼!見鋒頭不對老早就跑了,什麼水神,那傢伙根本不配!」土地一想到他十萬火急到水神居處求救,面對的卻是人去樓空的淒涼,不由得忿慨滿滿。

「果真如此。」苻聿珩掐指一算,沉吟。

若連水神亦奔逃,代表事況已然嚴重,此時苻聿珩不由得也想跟那一去兩散的水神一般離去,反正「狂虎」也不在他要獵捕的名單中,多一事不若少一事,多管閒事到最後只會惹得滿身腥。這麼想的苻聿珩,但見土地一臉企盼與此地頹靡的樣態,即知他的一時好奇,也將自己攬進了這淌渾水中。

「也罷。」苻聿珩輕嘆口氣,朝土地微笑。

土地霎時只覺通體舒暢,精神大好,再見苻聿珩一身白衣儒袍飄飄,樣式雖非天庭最新流行,但衣袍質地良美,色澤精純,隱隱可見繡有飛騰圖樣的刺繡,便知苻聿珩的身份必然不低,只是這樣一名仙人,為何仙氣未如那身衣袍般熾盛,反見黯淡,土地因此猜測苻聿珩極可能是位地位極高的謫仙人。

只是區區一名謫仙人,其法力與修為也都比他這小小的土地高,他這土地做得真是窩囊啊!

「土地可否領在下前往那『狂虎』所在之地?」

「好……好。」一聽苻聿珩肯插手理會這椿爛攤子,土地感動得只差沒流下兩滴淚水。「請隨小神來。」

土地轉身,依著柺杖緩慢地走著,苻聿珩也不急,信步跟在土地身後。

此時,晴藍的天突聚雨雲,隱約傳來陣陣悶雷響聲,苻聿珩困惑地微扯唇角,望天。

「水神歸來了麼?」但引來水氣的並非神仙,而是……他斂回視線,低吟著:「是精怪啊……」

一記雷擊打向遠方,土地大叫一聲:「啊!雷打在『狂虎』棲息之處!」

苻聿珩一聽,臉上笑意更甚,他一個箭步上前拎起土地的衣領,飛往「狂虎」與雷擊的所在地。

不舒服!

不舒服!不舒服!不舒服!

牠瞪著眼前風涼的大虎,心頭起了一陣疙瘩,萌生退意,想逃,但一想起自己棲息的流水乾涸,朋友們全死,鰓與鰭皆不再悠遊鼓搧,怎麼喚也無法得到響應時,那股退意便被一陣潮浪般的激動給淹沒。

若是要以人類的語言賦予心中那份激動名字,合該是「忿怒」與「憎恨」,還有一抹淡卻深深刺傷牠的,不知名的情懷混雜而成。

牠揚高頭,竭力瞪視著跟前那比牠大上好幾倍的大虎。

「狂虎」嘲弄地動動鬍鬚,睨著這隻黑黝黝的怪東西,哼了一聲後,一道熱風拂來,熱得牠眼前發暈,一個轉瞬,牠已落入「狂虎」爪下。

「小鬼,你再回去修練個幾千年,也許還打得過我,連化身成人也不會,塞我牙塞也不夠!」「狂虎」說完兀自大笑出聲,這一笑,土地為之震動,原本乾裂的土又裂開了些。

好……好臭……

牠更暈了,「狂虎」的口臭比滿河的魚屍還臭,牠開始覺得呼吸困難,不是因被掐住,而是因「狂虎」的臭氣。

牠掙動了下,撇開頭想避開「狂虎」大笑的口,卻只惹來「狂虎」更加猖狂的笑聲。

「小鬼,看在你害怕得發抖的份上,本大爺就仁慈些,一口吞了你唄!」

誰……誰害怕得發抖,是你……你太臭了……

牠來不及反駁,就見「狂虎」的臭嘴於牠眼前大張──

救命啊……

牠閉上眼,耳邊即傳來「轟」的一聲,再聞「狂虎」一聲虎嘯,感覺錮住自己的握持鬆開了,被扔丟拋開得老遠,墜地時感受到身體中段傳來痛楚,摔得七葷八素的牠,聽見「狂虎」大叫,忙撐起身,甩甩髮昏的頭,揚眼便見化回原形的「狂虎」捂著嘴在地上打滾,有幾縷黑煙自捂著的嘴冒出。

牠不明所以的望著「狂虎」,不知方才自己做了什麼,但見「狂虎」目露兇光地看著自己時,牠也知「狂虎」口裡的黑煙約莫是自己造成的,雖然不知道牠是怎麼做的,也知惹怒了「狂虎」。

分明已然怕得抖個不停的牠,仍硬是撐在原地,為的只是要替死的朋友們與自己棲息的河水被奪討回個……嗯……人類的話應該是「公道」。

若不是想討個公道,牠也不會離開那早已乾枯的「家園」尋著「狂虎」的氣前來,那知這「狂虎」大的嚇人……不,是嚇怪。

牠從未見過比牛還大的生物,牠一直以為自己是最大的,原來還有比牠更大的妖怪,牠雖然懂人話,也會化身成人,但維持的時限不長,總是不到半天即回覆原形,也能上岸,可牠不消半天便受不了地回到水裡。

如今一見「狂虎」,方知世上仍有如此詭奇之妖怪,雖感害怕,但仍不願退讓。

「你!你這隻無知小怪啊──本大爺不吞了你就不叫『狂虎』!」「狂虎」邊說,嘴邊冒出食物烤焦的味道與惡臭,燻得牠無力招架,全身一軟。

「啊啊啊啊啊──」

等候許久,皆不見「狂虎」來吃牠,只聽見一聲尖叫由近至遠,好一會兒,牠才感受到一股如沐春風的氣息籠罩著牠。

那氣息,好舒服、好舒服……牠感覺全身因缺乏水的波流滋潤的鱗片被這股氣息潤潮,即使身處一滴水也擠不出的乾地上也猶如悠遊於水中。

「小兄弟,你沒事吧?」一個溫和蘊含笑意的男聲入耳,讓牠不由自主地睜眼抬頭看望向聲源。

眼前有兩隻人類,一隻垂垂老矣、一隻丰神俊逸;這兩隻,一隻發著微黃的光芒、一隻則是飄散著柔和的白光。

牠的目光在兩人中間遊移著,最後落至那一身白袍的白面書生身上,望著望著,牠的身軀不由自主地爬動,「啪嗒」一聲黏纏他的大腿,怎麼也不想放開他。

「仙人,牠似乎很喜歡您呀……」土地為苻聿珩指了方向,被他拎至「狂虎」所在之地,親眼見著他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打倒「狂虎」,一觸即發的危機未始即終,心頭老早對苻聿珩佩服得五體投地。

「是隻小黑龍,不過黑龍一族怎麼會流落至此?」苻聿珩沒有響應土地,徑自打量著巴在自己大腿上的黑龍,疑惑著。「發育不良,連角都沒長齊,好醜。」

苻聿珩方想甩開牠,背一挺,身後一股惡意迅捷攻來,他一個轉身,袖襬順勢揚起,看似輕盈的衣袖打在偷襲的「狂虎」身上,卻讓「狂虎」大吐鮮血。

「狂虎」吐出的鮮血在場的人無可避免地承接了。

苻聿珩與土地一被「狂虎」的血灑到,身上的光芒霎時銳減。

「糟!」土地大喊聲糟。

神仙最忌教穢物之血潑灑,如此一來會使衪們蒙受不潔,教黑暗吞噬,土地腳一軟,人已跌坐於地,動彈不得。

這比乏人供養還慘。

苻聿珩雖有先見之明,由於腿被個重物巴住無法全身而退,他身形一晃,不似土地已然跪地癱軟,可也受到影響。

「狂虎」被他的袖擺打飛墜地,似乎一息尚存,只見牠掙扎地爬起,面對他們,弓起背,發出低沉的嘯吼聲。

「退。」苻聿珩警告土地,也顧不得土地是否已然躲開,捉住巴著自己的黑龍便往「狂虎」那兒丟去,黑龍蜷成一團,連聲尖叫著。

一瞬,天地為之變色,奔雷大響,疾雨大作,「狂虎」來不及反應便死去,化為一灘發出惡臭的黑水,黑龍「啪」的一聲便跌進那灘黑水中。

雨珠斗大,迅速潤澤枯竭的大地。

牠於黑水掙扎著,只覺那黑水像一灘化不開的水,奪去牠的呼吸,牠……牠也要死了嗎?

人類果然都是不可信任的,那個發著白光的人把牠丟給「狂虎」,是他害牠死的……牠要討回公道……不過牠翻了肚就什麼公道也討不回來……那牠會不會遇到先前死的朋友們呢?

牠希望能遇到,牠不想要單獨被落下,被甩在身後的感覺真不好……牠若是學人類跪下看天,跟天說話,然後,朋友們就會回來了吧……

意識渺遠之時,牠感覺到有人捉住牠的尾巴,不知說了什麼,牠重新感受到那柔和的氣息籠了過來,一陣舒適,爾後……爾後……

滴滴嗒嗒的雨聲不絕,伴著柴火焚燒的聲響,凊冷清涼的氣息拂覆,微挾著絲絲火熱,猶若於受水愛撫的冰冷雖挾雜著熱度,但仍是舒暢的讓牠嘆口氣,正欲翻身讓背也舒服一下時──

「也是時候該醒了。」那清澄卓朗的男音傳入牠耳裡,牠迷迷糊糊地睜開眼,慵懶地望向聲源。

只見個人背對牠坐於火堆前,頭頂的黑絲披散,教火光染亮,感覺有股舒柔的風不斷自他身上散出。

嗯……牠眨眨困頓的眸,張大嘴打了個呵欠。好想睡啊……

「喂,別睡了。」身上被個東西戳中,牠陷入夢鄉的心緒被打斷,想不理會,但感覺又被戳了幾下,這下子牠有些清醒了,抬頭望著拿東西戳牠的男人。

由於背光,牠根本不知道這個人是誰,但依稀辨得出這人該是那隻發著白光的人類,男人伸掌覆於牠身上,順著牠的鱗片輕柔地撫順著,牠不由得發出一聲舒服的咕噥聲,聽聞男人疑惑的聲音響起:

「黑龍不應出現於此,該在更北方才是,但見你似已在此生活很久,我的仙獸圖鑑裡沒有黑龍這種生物,真不知該怎麼養你才好……別死。」男人制止舒服到想讓肚子也讓他摸的牠翻身,牠掙動了下,沒有反對的讓背繼續接受他的撫摸。「留你於此先不論有朝一日必會被當成妖怪收服,現下也無大川讓你棲息……怎麼生好啊……」

男人略帶煩擾的自語趨走牠的睡意,牠揚眼,不知為何男人會盯著牠跟牠說話。

牠雖然聽得懂人話,但是人話好難學,牠不會講,不過男人講話很好聽,牠覺得牠可以聽上好久好久,聽到睡著、聽到醒來仍不覺煩厭。

原本撫摸著背的手來到牠的頭,撫上牠頭上的角,牠不明所以地望著男人,男人似乎發現牠清醒了,只見他低頭給牠一個微笑,牠不由自主地也想回他同樣的笑容,但牠好似僅能張大嘴示意。

所幸男人知牠心思,他拍拍牠的頭,「這樣吧,你先跟著我,若日後找到條咱倆皆合意的大川,到時再放你自由去,或是送你回黑龍一族,如何?」

牠不知道男人在說什麼,但牠想跟男人在一起,於是傻傻的點了頭,男人的笑容扭曲了下,只聽見他嘆息似地輕道:「我說啥你到底知否?」

「噫……」牠發出叫聲。

男人笑了笑,「真不知你活了這些年頭,是幹什麼去了,不過這樣倒好,像你這般愚蠢的……嗯,神族已是稀奇珍寶。」

「噫……」神族是什麼?能吃的東西嗎?

「也許會是白費時間……」男人喃語著,「我叫苻聿珩,不過你肯定不知道這是什麼,我可以在未來的日子裡好好教你……」

「噫……」牠一頭霧水地看著苻聿珩,隱約查覺到他的心緒卻不知其名,無法理解為何他是笑著嘆氣,更無法理解他話裡蘊含的意思。

「也許不懂,是最好的。」苻聿珩不由得想對眼前這隻已然發育成熟,然而心思卻未跟著等比成長的黑龍撒手不管,但見牠那雙純然的金色眼眸注視自己時,他那山河撼動不了的平靜心靈竟狠狠地動搖了。

於是他不忍放任黑龍四處碰壁,但也不知該如何撫養牠。

只能盡人事聽天命了。

身為天庭馴獸師的苻聿珩美其名為謫凡,實則是得將天庭時間百天前,人界時間百年前那一名不長眼的小仙闖下的禍事收尾。

那小仙才剛位列仙班,連天帝的顏面都未見著,忙著探險,將關於獸園內未馴化、已馴化的仙獸們給放出南天門,人間一時大亂。

事後雖已經將大多數的仙獸給捉回,但仍餘些許脫逃未尋回。

於是,在馴獸司裡當個閒閒沒事的馴獸師的苻聿珩,因與同僚賭輸而被推出去當替死仙,續後,便是被謫下凡,帶著一卷「潛逃仙獸名冊」,展開他苦命的尋仙獸、馴仙獸之旅。

轉眼間,他謫凡也好幾百年了,只是名冊上的仙獸一個接著一個被接回天庭,他卻愈覺這樣的日子過得太無趣。

是以,他開始留意人界的生活,與人相處,邊逍遙地尋著仙獸,一切隨緣,倒也開心,覺得,是否迴歸天庭也不是頂要緊的事。

人間有趣多了!比起無事安詳的天庭,人們很多事物都讓苻聿珩覺不可思議,但他未曾想過當人,只願當一名冷眼旁觀的觀察者,不願淌下渾水翻滾當個世間人。

不過私藏黑龍是天庭重罪,他不知他一時的善心與有趣,是否會為自己帶來災禍?苻聿珩微斂眸,邪邪一笑,轉念間,他已抹去心頭這絲遲疑。

重罪又如何?反正天庭無趣得緊,若他私藏黑龍能攪亂天庭乃至神族秩序,又何嘗不有趣?只是眼下這隻黑龍,不知能否製造他預想中的波濤巨浪?苻聿珩十分期待,卻又有些疑惑。

傳聞黑龍善戰,性格暴戾兇殘,可這隻黑龍似乎與「傳說中」的黑龍不大一般,不過由於黑龍一族與天庭關係緊張,他並不真正瞭解黑龍一族……

「膚……雨……行……」耳畔傳來的扭曲話語拉回苻聿珩遊離的心魂。

他望著眼前這隻黑龍,微揚眉,「你說什麼?」

「膚……」牠模仿著苻聿珩的聲音,努力發著音。

「苻。」苻聿珩明白牠想叫他,不禁微笑。

「苻……雨……行……」

「苻聿珩。」

「苻……聿……黃……」

「苻聿珩。」

「苻……聿……珩……」

「對了,苻聿珩。」

見著苻聿珩臉的笑容擴大,不知怎麼的,牠看得痴了,身體好輕好輕,像要飛起來似的。

那天,牠學到一種情緒,叫「歡喜」,也註定了牠終其一生皆離不開苻聿珩的命運。

第二章 匆聾

山谷遍地鬱綠一至夏日,溼氣濃重,成霧繚繞,看似炊煙朦朧,美景如畫,實則悶熱,活似火爐悶吹,山林間飽滿了水氣卻無一絲涼風來助。

這種天氣別說人,連動物們也受不了,平日不易見的飛鼠一類的動物也都聚到山谷裡唯一的水源處納涼,希望能趨走這悶熱的氣息。

兀地,自涓細水瀑而下匯流而成的湖心,冒出了兩道身影,一是身著白衣發著淡淡白光的男人,一是一名身著玄衣,約莫七八歲的童子,而特異的是他有一雙尖耳與金色眼眸,那雙金眸的瞳仁像是蛇類生物般的呈頭尾尖細,居中則微往外呈弧形,但與蛇類那冷冷淡淡的氣息不同,這名童子滿臉的天真爛漫,笑聲迴盪空谷。

「來嘛……再來玩……再來玩啊……」童子拉著白衣男子,想再與他比試泅水。

「不。」白衣男子揮揮衣袖襬,即震開童子,童子被震開,一時沒站穩又跌進湖裡,但他絲毫不生氣,反而哈哈大笑。

「珩,栽來碗嘛!」童子在水裡巴住白衣男子的大腿,含著水咕嚕嚕地要求著。

「是你該習字的時間了。」名喚「珩」的男子彎腰伸手進湖裡,將巴在自己大腿上的童子給拎起。

兩人的衣著皆然浸溼,但由於山谷悶熱,反倒無礙。

「又要習字了……」童子癟起嘴,手腳往身體縮,一臉厭惡。

然後,他由童子的模樣幻化成回一條長及珩高,角卻不全的黑龍,唯一不變的是他鼓起的腮幫子與金眸裡對習字的厭然。

「是誰說玩完就要習字的呀?」珩微挑眉,放開被他拎著蜷成一團的黑龍,黑龍應聲跌落湖裡,濺起一堆水花,珩不搭理黑龍便往湖岸走去。

黑龍「剝」地一聲自水中浮起,見珩往湖岸走去,連忙跟了過去。「珩,珩,等等人家嘛……」

說話的當口,他「忽」地一聲捲上了珩的腰,一臉無辜地抬起頭望著珩。「不要不理人家嘛……」

「不守承諾的並不是我呀……」珩忽地朝黑龍微笑,黑龍正因他的笑感受到無比的和煦之時,沒發覺珩把他從腰拉開,往地上一丟。

「碰」一聲,黑龍就這麼一臉痴呆的被丟到地上。

「好痛哦……」黑龍又化身成為童子的模樣,見珩老早跨開大步往湖邊的一顆大石走坐,輕輕一躍便於上頭盤坐,閉目養神,自己卻待在原地無所事事,不禁有些難過,他小跑步到大石跟前,試圖跳上大石,無奈大石實在太高又滑,黑龍壓根兒無法像珩一樣跳上去,不得已,只得小小聲的喚著:「珩。」

大石上的珩似入了定似的,沒有回他。

「珩,你不要不理我嘛……」黑龍金眸蓄滿淚水,眼看就要落下了,但珩完全不為所動。

黑龍頹喪地低下頭,踢著大石旁的小石子,好一會兒才說:「好嘛好嘛,我習字就是了……」

坐在大石上的珩仍然不理他。

「珩,你說句話嘛……不要不理我……」黑龍癟著嘴,死命的跳上跳下想捉住苻聿珩的衣襬,但怎麼也構不到,心中的恐懼也因此愈擴愈大,他最怕的便是珩的相應不理,還有他會一聲不吭地把他丟下。

黑龍見珩不理他,眼裡的淚水開始滾滾落下青白的臉,尖耳也因此一抽一動的,但他強忍著不敢出聲,深怕他哭出聲珩就更不理他了。

「現下你明白信守諾言的重要了吧?」珩的聲音幽幽自上頭傳來。

黑龍忙拭去淚水,抬頭迎上珩睨下的神態,展露笑容,用力點頭。

「那上來吧。」珩朝黑龍伸手,黑龍迫不及待的握住,但兩人手未握及,黑龍身子即一輕,躍上了大石,落坐至珩的對面。

珩微瞇起眼來打量黑龍,「你哭了?」

「沒有沒有。」黑龍連忙搖頭,珩最討厭他哭哭啼啼的,他怎麼敢點頭說:「是,我哭了。」這種話呢?

但他這一搖頭,把眼底還留著的淚水就這麼搖了出來。

「我教過你說謊麼?」珩一見,眉又揚高了。

「對不起……」黑龍頭垂得低低的,不敢抬頭。

「沒有下次。」珩淡淡地命令。

「嗯。」黑龍吸吸鼻子,擦去淚水,破涕為笑。

「上回咱們習到哪兒啦?」珩這才展露笑容,方才的威嚴盡失,回覆到先前與黑龍戲水的那個珩。

「習到珩字。」黑龍朝空中寫出個歪七扭八的「珩」字。

「我的全名呢?」

「苻聿珩。」黑龍一字一句的念著,一邊念,也一邊在天空畫出「苻聿珩」的字樣。

「鬼畫符。」那殘留空中的白煙正是黑龍寫的字,讓苻聿珩皺起眉頭,「這個艹字頭跟付連在一起不打緊,可你卻將艹與付全寫成一團,看起來字不像字,圖不像圖的。」

「好難寫嘛……」黑龍抱怨著,又在空中寫了好幾個「苻聿珩」,每個「苻聿珩」全都慘不忍睹。「真的好難寫嘛……」

他最討厭習字了,每個字都好難寫,再怎麼寫都無法似珩寫的那般行雲流水,跟他珩身邊,他唯一學得最好的,便是說話了,能像人類一樣說話是他最開心的事,尤其是他能同珩說同一種語言,那更是讓他一想起來可以高興得三日三夜都說個不行,說到珩不耐煩為止。

「好了,別寫了。」看著自己的名字被寫成那樣,苻聿珩心中著實不好過,卻也不能太過責怪黑龍。

本來黑龍就是最高深莫測的神族,聽說他們還有自己的文字,不過他們的排外也是出了名的,因此苻聿珩心想黑龍習字的能力如此之差,也許就是因為黑龍一族的手生來就不是拿來書寫天庭共通文字的。

苻聿珩也只能這樣安慰自己,他不能責怪黑龍太笨,更不想怪自己的教學方法有誤。

「罷了,罷了,至少我把你教會說話了。」想起不久之前黑龍那五音缺一音,一音都不全的說話方式,現在的黑龍能流利的說話,他已經很欣慰了。

「習字什麼好的呢?累死了!」黑龍寧可在水裡泡一整天無所事事也不想習字。

「因為我無聊想教你習字不行麼?」苻聿珩敲了黑龍的頭一下。

黑龍痛得捂住頭,忙跳起來閃得遠遠兒的,不讓苻聿珩有機會再敲他頭。

苻聿珩也不理會黑龍那傻呼呼的舉動,只笑道:「背個三字經來聽聽。」

黑龍用懷疑的眼神盯著苻聿珩看了好一會兒才放下青白的小手兒,雙手在背後交握──這是苻聿珩教他背書時的姿勢,清清喉嚨,放聲朗道:「人之初,性本善。性相近,習相遠。苟不教,性乃遷。教之道,貴以專……」

「我教你的那版呢?」苻聿珩懶懶的問,隨手摘了果子啃著吃。

「哦。」黑龍偏頭想了下,才道:「仙之道,首要閒。若有事,逃第一。背重責,萬不可。昔玉皇,位權高。吾小仙,放閒逸……」

「噓。」苻聿珩放鬆的神態兀地警覺了起來,他咬著果子,起身撲向黑龍,黑龍閃避不及,就這麼被他撲倒入湖。

湖很深,有魚一群一群有秩序地在遊,被他們這麼一攪,倒成了無頭馬車,到處亂遊。

「珩……咕嚕嚕……」黑龍在水裡的靈活度比苻聿珩好上幾倍,他小小的手捉著苻聿珩的大手,想將他拉出水面,但苻聿珩拼命將他往湖底拉去,把他拉到水草聚集,易掩蔽之地後,要他留在原地。

黑龍拉住苻聿珩,不明白為何他會突然如此緊張。

苻聿珩只下了個指令要他留在原地,用眼睛警告他不準跟,黑龍心一凜,以為苻聿珩要丟下他,只拼了命搖頭,不想被丟下。

苻聿珩往湖面看去,知道那東西愈來愈接近了,心一急,掄拳往黑龍頭上賞了他一個狠絕的爆粟,痛得黑龍當場飆淚,但他卻怎麼也不肯放開捉住苻聿珩的手,害得苻聿珩得狠心「斷袖」,才得以自由離去。

黑龍一見苻聿珩遊遠,想追又怕被他踹回來,只好抱著斷袖嚶嚶啜泣著。

苻聿珩可沒心思管那麼多,他全副的注意力全集中那掠過湖面停在方才他與黑龍嬉鬧的大石上的黑影。

他小心地潛至靠近湖面處,透過水光觀察停駐於大石的那隻巨大的鳥。

牠全身通黑,只有頸圈上一圈拇指至小指寬的白色羽毛,身形巨大無比,幾乎將這小小的湖面給覆滿了,特別的是牠有兩顆頭,嘴喙呈鮮紅色。

至此,苻聿珩已然確認,這巨鳥便是「匆聾」,也是自天庭落凡的仙獸之一。

牠生性警覺,雙翅展開能達百丈,飛行速度更能日達千萬裡,是天庭打仗時的利器,但因牠聽不見,因而得名為「匆聾」,雖然聽不見,但牠的叫聲可是可怕的武器,牠一叫那音波並不是凡人能承受的。

近年來因為天庭無戰事,和平得可以打蚊子,雖然與黑龍一族日益惡劣,可在兩方都受制於數千年前訂下的規約之下,還無人敢打破此限,也因此,「匆聾」的數目銳減,「匆聾」十分難以生育,目前天庭只有這麼兩隻,失事時雄鳥跑了,雌鳥因為受孕無法移動,才沒跟著跑。

「匆聾」一生只一偶,不離不棄,但雄鳥卻跑了,雌鳥因而不食不喝,只靠著馴獸司的幾位馴獸師以仙氣餵養。

但「匆聾」雄鳥跑掉該與失事無關,該與「夫妻失和」有關。

現下苻聿珩怎麼也沒想到會在此遇見雄鳥,想浮出水面與之溝通,無奈他的鳥語老早還給先生,現在腦袋空空,一句鳥語也不復記憶。

想來想去,苻聿珩決定用最簡單也是最省力的方法──生擒。

兀自思忖之際,苻聿珩手泛白光,馴獸鞭不知何時已握於手中,等待雄鳥警戒最松戒之時,才要衝出水面擒住雄鳥──

黑龍竟不知何時離開了他命令他得好生待著的地方,死命的巴住他的大腿,金眸的淚是往橫飛的,不是直直落的。

苻聿珩皺起眉,用力敲了下黑龍的頭,示意他回原地等,但黑龍怎麼也不肯,苻聿珩眼看良機已要過,只得奮力飛出水面。

這一動,無可避免地驚動了「匆聾」,但苻聿珩出水面之時,手中的鞭已然甩出,直往「匆聾」的頸子圈去,可由於腿上巴了個重物,使他重心偏了,也給「匆聾」逃走的機會。

只見「匆聾」「暪暪暪」大叫三聲後,便展翅飛離,而苻聿珩也因此受到音波直接攻擊又墜入湖裡。

「珩!」黑龍改抱住苻聿珩的腰,用盡全身的力氣將他拉出水面,往湖岸游去。

隱約知曉自己破壞了苻聿珩好事的黑龍半點兒也不敢放鬆地拖著昏迷的他至岸邊,小小的手將苻聿珩臉上的水給撥掉後,便跪在他身邊,正襟危坐,手擱在腿上掄成兩顆小小的拳頭,尖耳低垂,金眸眨也不眨地看著雙眼閉合,臉色發白的苻聿珩。

「珩,對不起……」黑龍咬著下唇,強忍著淚,咽噎著向昏迷的苻聿珩道歉。

他又怕苻聿珩醒不來,又怕他醒來,怕的是苻聿珩醒不來,他就被他丟下了,又怕他醒來,把他給丟下了,這兩樣的心情此時正輪番煎熬著黑龍。

「珩,你醒醒啊……不要丟我一個……對不起……我不是故意的……我只是……只是怕你丟下我……嗚……珩……珩……」他不知道剛才飛走的大鳥是什麼,但是如果牠對苻聿珩很重要的話,他就要去捉牠回來向苻聿珩賠罪。

也許……也許這樣做,珩醒來就不會把他丟下了?

這個念頭突然閃過黑龍的腦子,他止住了淚,併為自己竟然想得到這樣的解決方法感到萬分開懷。

「珩,你等我,我去捉那隻大鳥,你、你要答允我,不可以丟下我……」黑龍抬手擦去淚水,爬上方才大鳥棲息的大石,聞了下氣味後,便化身為原形,往大鳥飛離的方向飛去。

只是他的速度較之「匆聾」,當然是慢上許多倍不止,不過黑龍憑著恆心與毅力還有一股怕被苻聿珩丟下的恐懼,竟就這麼跟著「匆聾」的軌跡尋去了。

「哎喲!好燙好燙!」

苻聿珩的意識就在這連聲的哀叫中逐漸甦醒過來,他微揚眸,半明半暗的視界裡,瞧見了正於火堆旁的黑龍,瞧他小小的身子被火給燙得到處亂跳的模樣,就讓苻聿珩忍不住想笑。

明明是天性趨水的神族,怎麼會呆到想近火呢?

但見黑龍試圖升火,熱氣給燻得滿臉黑,還教剛燃起的火苗燙得哀哀叫。

笨手笨腳的……苻聿珩在心中嘲笑黑龍,可目光卻離不開那側對著他升火的笨拙身影。

「終於好了,我成功了……唔,好熱……」黑龍好不容易升起了火,感覺四周因火焰的熱度而溫暖了起來,他有些適應不良的退後好幾步,這一退,也讓苻聿珩看見那被密密實實綁在大樹上的大鳥「匆聾」。

「匆聾」?!怎麼會?!

苻聿珩精神為之一振,忍不住支起肘來透過火光看著那隻幾乎與夜色融為一體的雙頭巨鳥。

牠不是逃了麼?怎麼會被綁在那兒?

「你啊,別再亂動了,我好不容易才把你綁好,別動了啦!」黑龍斥責的聲音傳來,苻聿珩才發現黑龍不知何時已站到「匆聾」跟前,拳頭不停地往「匆聾」身上招呼。

黑龍矮不隆咚的身高只及「匆聾」的腳,但「匆聾」卻敢怒不敢言,牠身上也到處有一塊沒一塊地禿著,原本烏黑亮麗的羽毛也被燒得面目全非。

苻聿珩這才看明白,原來是黑龍把「匆聾」捉回來的。

但是他是怎麼把身形速度都大他好幾倍不止的「匆聾」捉回來的呢?

「珩!」黑龍一聲喜喚,跟著就是直衝入懷的身子。

苻聿珩抱住他,穩住身子,這才聞到黑龍身上隱隱泛出的血腥味,不由皺眉,「你怎麼了?」

「珩,你醒了,你沒事了麼?你昏了之後我怎麼叫你都不理我……你看,我學會升火了,你終於醒了……嗚嗚……」黑龍邊說邊哭,一邊講著他昏迷後發生的事給他聽,一邊還炫耀一向不近火的自己終於會升火了。

但苻聿珩只關心黑龍身上那不絕傳來的血味。

「你受傷了?」苻聿珩打斷他的話。

黑龍聞言抬頭,金眸骨碌碌地轉著,心虛地移轉視線,低頭緊抱著苻聿珩不放,深深吸著屬於苻聿珩的仙氣,久久,才小聲的回著:「沒有啊……」

「全身血味還敢說謊。」

「真的沒有嘛,是……是那隻大鳥的血……」黑龍肥短的手指指向被五花大綁的「匆聾」,這時苻聿珩才發現「匆聾」的嘴喙也被黑龍用繩子纏縛住,壓根兒不能言,只能睜著無辜的鳥眸,用力的彰顯自己的無罪。

「傷到哪兒了?」苻聿珩淡問。

黑龍的肩瑟縮了下,他知道,通常苻聿珩語氣愈輕描淡寫,便代表他愈像個仙人,愈像個仙人,便是他生氣了。

「肩……肩膀……肚子……後爪……」黑龍也不太記得自己傷到哪兒了,他只記得為了捉那隻大鳥,他飛了好遠好遠才看到牠在河邊獵食。

一想到牠把珩傷了,自己卻在這裡悠閒的獵食,黑龍一把怒火上心頭,也不管牠是多珍貴的仙獸,衝著牠就引了一把雷砸去,可那「匆聾」雖是聽不見,但還是警覺性十分高的仙獸,一查覺到有危險,便往後一跳展翅飛了起來,同時張開大嘴,「暪」的一聲,響徹雲霄。

黑龍因有苻聿珩的前車之鑑,摀住耳朵,卻還是躲不過「匆聾」的攻擊,耳朵硬是被牠的叫聲給震得痛到暈頭轉向。

不過黑龍也沒讓「匆聾」佔到便宜,「匆聾」叫的同時,他又引了一道雷,正中牠的左翅,牠重心一偏,卻努力煽動翅膀想維持重心,並往黑龍的方向衝去,想用自己的重量壓扁這隻莫名奇妙出現的小黑龍。

可黑龍也沒這麼輕易被「匆聾」撞上,他停在半空,等著「匆聾」衝過來,短兵相接之時,便用「纏」字訣纏住「匆聾」的其中一顆頭。

兩者纏鬥之久,最後「匆聾」敗在黑龍使盡最後力量的一咬上。

而後牠就這麼被黑龍當成坐騎,歪歪倒倒的飛回苻聿珩身邊,然後在黑龍想綁住「匆聾」時,他們又打了一架,因此黑龍與「匆聾」身上才都體無完膚。

尤其是黑龍,他全身上下不是被翅膀打傷,就是被嘴喙啄傷,再不就是被叫聲給震傷,還有的是他用力過猛打到自己的傷,原本完好的鱗片還被啄掉好幾片,痛得他差點連維持人身也做不到……

「你竟然能把『匆聾』捉回來……」苻聿珩哭笑不得的為黑龍療傷,「聽到『匆聾』的叫聲會暫時昏迷,因此我才會叫不醒,可我怎麼也想不到,你竟然會將牠捉回來。」

此時此刻,苻聿珩方覺自己撿了只了不起的神族,別的不說,光是他這不畏艱難,為了捕捉仙獸所做的努力,苻聿珩便佩服萬分。

黑龍觀察著苻聿珩的神色,「珩……」

「嗯?」

「那……你不生我氣了?」尖耳略垂,金眸小心翼翼地望著苻聿珩,如履薄冰地問著。

「我何時說我生氣啦?」苻聿珩見他可憐的模樣,不由得伸手摸摸他的頭,替他將比較嚴重的傷包紮起來,再將他較輕的傷治好。

「我以為……你會生氣……」黑龍聽苻聿珩這樣說,心頭的恐懼如雲煙般消散,往苻聿珩懷裡蹭去。「你不是要捉那隻大鳥的麼?結果我……我搞砸了……」

「所以你才去捉牠回來?」苻聿珩的聲音低了幾階。

「嗯。」黑龍用力點頭,「我想如果我捉牠回來,你就不會……」

他抬頭望苻聿珩,覺得方才溫柔相待的苻聿珩聽到他這樣說,好像……生氣了?

「珩,你生氣了?」

「你覺得呢?」苻聿珩揚眉反問。

「我……我不知道……」黑龍捉緊苻聿珩的衣襟,但苻聿珩輕輕地捉開他的手,下一瞬,他的視界天地翻轉,人已經躺在苻聿珩的腿上。「珩!你做什麼?哎喲!好痛哦……」

「痛?我現在就讓你知道什麼叫痛。」苻聿珩淡然冰冷的聲音在黑龍頭頂響起,黑龍驚然查覺苻聿珩外發的怒氣,想逃已來不及,他整個人被按在苻聿珩腿上,動彈不得。

「珩……啊……哎……嗚嗚……好痛啊……你不要打了……好痛……好痛……」黑龍邊叫邊哭,但苻聿珩還是一下比一下重的打他的屁股,「我下次不敢了……嗚嗚嗚……珩……珩……不要再打了……」

「還有下次?!」苻聿珩毫不留情地打著,「你有沒有想過萬一你被『匆聾』攻擊,受了重傷,而我又昏迷不醒來不及救你,該如何是好?嗯?」

「嗚嗚……」黑龍淚如雨下,聲嘶力竭,已經被打到說不出話來了。

「還有沒有下次?」苻聿珩終於停了手,而黑龍的屁股也被打到麻木,他整個是癱在苻聿珩腿上的,一點兒氣力也無。

「沒……嗚嗚……沒有……」

「會不會再做如此危險的事?」

「不、不會……」黑龍抽噎著,道出應允。

「很好,要做也要有我在場,知道麼?」苻聿珩將他抱正,擁入懷,拍著他一抖一抖的背。

「知道……」黑龍將涕淚縱橫的臉埋進苻聿珩的肩窩,哭累了。「珩……那你保證你不會丟下我一人?」

「唉……」苻聿珩拍著黑龍背的手一頓,輕嘆一聲,「我們終會分離。」

「不要,我要永遠跟珩在一起!」他最怕的,莫過於此,他想永遠都跟珩在一起,但其實他並不瞭解永遠有多久,只不過是如此單純的想著,也因此造就了他固拗的執念。

「隨便你。」苻聿珩眉微挑,似笑非笑的說。

「我永遠都不會離開珩的!」黑龍忍著痛抱住苻聿珩,激動不已的說著。

苻聿珩見他情緒波動如此之大,倒覺得好笑,他敷衍地拍拍他的背,「好好,你先把傷養好,到時再說吧!」

「那、那你還生氣我捉了那隻大鳥麼?」黑龍想起被綁起來的大鳥,忍不住回頭瞪牠一眼,才緊緊捉著苻聿珩的肩頭,趴在他懷裡,愛嬌地蹭著。

「你都捉回來了,難不成放了牠麼?」他自己一個人都不見得能捉回「匆聾」,現下黑龍替他捉回來倒省了他的事,只是他左瞧右看,也瞧不出黑龍竟有如此大的本事能獨立將「匆聾」捉回。

想來,黑龍一族的驍勇善戰並非虛名,連這隻角長不全,學習又遲緩的笨黑龍都有如此強大的戰鬥力,也難怪那天帝的寶座一直坐不安穩。

不過,這不干他事,他只負責將脫逃的仙獸給捉回來,以及……

苻聿珩摸摸不知何時趴在他懷裡沉沉睡去且變回原形的黑龍的頸後,順著他的鱗片方向撫著,黑龍舒服的咕噥兩聲,更往他懷中蹭去。

養條小黑龍樂趣還真多呵……

「匆聾」低低嗚叫了一聲,吸引了苻聿珩的注意力,手一翻,另一製作精美的卷軸又出現,上頭寫著「鳥語釋義」,「匆聾」又叫了一聲,後來又連續叫了好幾聲,但因牠的嘴喙被綁住,因而傷害力減至最低。

苻聿珩查到「匆聾」所說的話,不由得開懷大笑。

「你還挺聰明的嘛,知道帶黑龍在身邊是違反天條的事,但是……」苻聿珩眸光一沉,「我相信你不會多嘴的,是不?」

「匆聾」一連叫了好幾聲。

苻聿珩聞言,只微笑以對,他想做什麼還由不得一隻仙獸置喙。

黑龍冒著生命危險升起的火已燃至灰燼,黑夜,籠罩著大地,也將苻聿珩微笑的臉掩去。

第三章 豹嵐

「苻仙長,您終於又抓到一隻仙獸了,近來天帝方在說怎麼最近皆無您的訊息呢!」一名天將打扮的仙人命下屬拉過捆縛「匆聾」的捆獸繩,見「匆聾」乖順地被拉到一旁時,笑道。

「李將軍,勞煩您了,每回都是您應我的召喚,為我帶仙獸迴天庭,著實過意不去。」苻聿珩客套地作了個揖,臉上滿了笑容。

兩人看似情感良好地閒聊著,躲在一旁的黑龍鼓著腮幫子,金眸飽含哀怨地盯著苻聿珩俊臉上的笑容。

珩為什麼對那隻李將軍笑成那樣?珩知不知道他笑起來有多好看?為什麼珩要對李將軍笑?那李只將軍怎麼可以靠珩靠那麼近!

黑龍愈想愈不開心,眸帶不快地直瞪著李將軍苻聿珩,到後來,他更是因為怕自己一時衝動衝了出去分李將軍苻聿珩地轉身背對他們,背靠著樹幹坐在地上,忿忿不平地拔著草。

他不懂為什麼他不能同珩一道迎接天兵天將,更不懂為什麼珩將他禁制在棵大樹旁,他什麼都來不及問珩就禁制他了,不論他怎麼大吵大鬧,珩都當沒聽見,最後他聲音都叫啞了,珩還是充耳不聞……

可是珩卻對著天將笑……

「……是麼?」苻聿珩笑容微斂,因李將軍透露的天庭八卦而稍整面容。「那天帝可已有對策?」

「尚未,他說還要斟酌斟酌,也是,同黑龍一族宣戰這等事是不能視如兒戲的。」李將軍嘆了口氣,「即便我們軍備充足,可向神族宣戰也是要有理由的,而且這個理由還不能名不正言不順,否則難保其它神族不會插手。」

「嗯……」苻聿珩漫應一聲,微斂的眼眸往黑龍藏身的樹木去。

只見黑龍背對著他們,正在拔草,似乎等得不耐煩了,所幸方才召喚仙將時,他已在黑龍身上下了禁制咒,此時在這些仙將仙兵眼中,他只是一棵小樹,而非黑龍,而黑龍亦只能於一小範圍內活動,無法走出他佈下的禁制圈。

打仗也許會令這無趣的天庭有趣些……天帝想除掉黑龍一族的野心與日俱增,近來已到了昭然若揭的地步,許是他們體內玄武的血液仍殘留著對黑龍一族的怨恨,因此天帝在建設天庭成為取代玄武的第五勢力後,便一直想攻進黑龍一族。

偏生黑龍一族閉鎖已久,無人知曉其背地裡做了什麼,但那也是他們的自由,若天帝以此為由發兵,必定會使其它三族神族插手。

神族都有其性格,都不是那麼容易對付,但他們卻都偏偏有個共同點──那便是死守信諾的牛性,若是天帝想打破信約,其它三神族不會坐視不理,到時就好玩了……

他倒想看看天帝如何發兵?

「苻仙長,到時你的任務差不多也該結束了吧?」李將軍的聲音將苻聿珩出走的心緒瞬時拉回。

他一笑,「說不準呢,也許這場開天闢地以來第二次的大戰我無緣參與,不像李將軍你必定能領兵作戰。」

「哈哈哈……」李將軍大笑出聲,「我不過是一小小的將領,能作戰已經要慶幸了,我不求領兵,只求能有表現的機會。苻仙長,您也是,難道您真想浪費這麼多的時日心血在人間麼?」

「天帝之命,難以違抗。」他寧可在人間打混做他的謫仙人,慢慢抓他的仙獸,也不願意迴天庭去打仗,即使他十分期待這場大戰,但他只想做旁觀者,不願參與。「李將軍您毋需擔心我。」

「您向來就是灑脫自在,也難為天帝託囑您這項任務了。」人各有志,李將軍深知苻聿珩向來自由自在慣了,要他有效忠天帝之心也挺難的。

然而黑龍一族於數萬年前滅了他們的先祖玄武,使得他們骨血內天生就對黑龍一族深感畏懼,在尚未訂立規約之前,他們與神族每千年便會聚合開一次宴會,每次見到黑龍一族的人,他們都有種打自內心深處升起的厭惡與恐懼,這想必是玄武殘留的情緒,但卻也讓他們警惕萬分。

試問若是每回宴會都有人用看食物的眼神端量他們,他們能不發毛麼?黑龍一族便是如此,因之,他們的關係才會不若其它三族神族那般。

「哪裡,我反而十分感念天帝給我這個機會。」給他這個機會混水摸魚。

李將軍才想開口再說些什麼,但一名仙兵已前來通報:「將軍,時辰已到,洞口已開。」

從天庭至人間需要以人力開啟結界,重架傳送陣,方能使兩界通行,而開啟結界需要時間,因此每回苻聿珩召喚天兵天將以及送走他們,都需要一兩個辰,對於仙人們來,時間是永無止盡的,因此他們也不在乎等那段時間。

於是苻聿珩就趁此時間與天兵天將們交換天庭的八卦,藉以瞭解天庭目前的動向。

然而近來因他身邊多了只黑龍,他泰半的時間都在「玩」他,因此也疏於捕抓仙獸,只是沒想到,不過幾年,天帝竟已在整頓兵備,隨時打算尋隙攻打黑龍一族。

不過黑龍一族亦非省油的燈,光看他們能在數年前將玄武一族滅掉的能力看來,天帝此舉也許是以卵擊石。

「這麼快?」李將軍意猶未盡地嘆口氣,「苻仙長,希望您能早日迴歸天庭,你我再把酒言歡,喝他個幾百日夜。」

「一定。」說到酒,苻聿珩還好生想念天庭果樹下的酒果,那芬芳的津液甘醇無比,人間任何酒都難與之相比。

可惜酒果只生長於天庭,在天庭俯拾皆可得的酒果,在人間未曾見聞,這是苻聿珩唯一覺得天庭好的一點,天庭長的果子可口又鮮美,人間的果子真是差了一籌,不過久了他也漸漸習慣了人界的食物。

「對了,這回下凡,我特地摘了幾顆酒果,您若酒癮犯了,就吃了解渴罷!」李將軍臨行前,將一個黑布袋塞到苻聿珩手裡。「好生保重。」

苻聿珩微笑頷首,見他們化做一道光芒遠去,方朝黑龍的方向招了招手,一道白光微閃,黑龍發覺自己能走出先前被禁制的範圍了,他邁開小腳,往苻聿珩的方向奮力跑去。

「珩!」黑龍整個人撲上苻聿珩的大腿,緊緊地黏附著他,怎麼也不肯放手。「好久,好久啊……你怎麼同那隻李將軍談了如此久,我覺得都過一兩百年了……」

「一兩百年是如此快的時間?」苻聿珩以指彈了彈黑龍的頭,拉拉他的尖耳,笑道:「你放開我。」

「不放,我要把兩個時辰沒有抱到珩的時間補回來。」黑龍拗執任性的更加抱緊了苻聿珩。

幸好苻聿珩被他巴習慣了,否則他真會被他的重量給拖倒。

「你放不放?」苻聿珩嘴角微彎,眸裡笑意熾盛,語意更是輕柔,可黑龍卻直覺地感覺到珩不高興了。

他口裡唸唸有詞,一臉哀怨地鬆了力道,整個人就這麼滑坐在地,他依著苻聿珩,「那李將軍好多話,好討厭,珩你竟然還對他笑,討厭……」

苻聿珩聽著黑龍的叨唸,不由挑了下眉,「何時我做事需要詢問你的意見來著?」

黑龍聞言,噤了口,他頭搖得似搏浪鼓般,識相了換過話題,「珩,我肚子餓了,咱們找吃的去好不?」

「吃,你一天到晚就知道吃。」苻聿珩彎身拉起黑龍。

黑龍一起身,才要握住他的手,即被他掙開,他只好抓著苻聿珩的衣襬,三步並兩步地跟著苻聿珩的腳步,亦步亦趨,怎麼也不肯放手,但他終究是跟不上苻聿珩,幾度欲跌未跌,及時穩住,但已牽連苻聿珩受累。

苻聿珩無奈之下,只得放緩腳步,由著黑龍抓著自己的衣襬,讓他跟上自己。

夜裡,他們隨意在林子裡找了顆大樹窩著,黑龍就近在附近的湖中捉了兩條魚還找了些野果,回來之時,苻聿珩也升好火了。

黑龍窩在苻聿珩身邊,但離火堆有段距離,抓著魚便吃了起來,苻聿珩擦乾野果上黑龍清洗的水漬後才開始進食。

「珩,我何時會長大?」黑龍突然問道。他盯著自己的小手,又比了比苻聿珩的大手,用力使勁,彷佛以為這樣便能把手變大,同苻聿珩一比大小。

「我也不知,你今年幾歲了?」苻聿珩只知黑龍於五百歲會有一次遽長期,至於如何「遽長」,是多了顆頭,還是將殘角長全,他也不清楚。

眼前的黑龍與他印象中的黑龍不太一樣,首先是黑龍的角是缺的,他曾於天庭的宴會中看過黑龍一族的長相,那時前來與宴的黑龍將領們可一個個角都長得漂亮得不得了,就似鹿角那般的美麗,可黑龍的角卻是殘的,像活生生被割去完整鹿角後再行生長出,卻長到某個程度便停止的怪角。

再者便是容貌,黑龍一族雖是金眸尖耳黑髮,但大多男的威武女的嬌媚,可黑龍那張麵皮卻偏向女子的容貌,俊中帶媚、秀中帶嬌、逸中帶柔,苻聿珩不光是懷疑而已,他還親「手」證實過,黑龍卻為男子。

三來便是黑龍的腦袋,苻聿珩嚴重懷疑黑龍是錯生有黑龍神族外貌的普通妖怪,黑龍之呆,從教他習字與背書開始,便能查覺。

以上種種是苻聿珩觀察後的理出的結論,但他並不詳確,只因他也不過於那次宴會見過黑龍罷了,對黑龍他只有粗淺的認識,且由於天庭宇黑龍一族向來不合,他一個小小的馴獸師,能看的也只有那些典籍了。

黑龍聞言,伸出他的手腳,開始以手指數數,數到最後他自己都亂了,只好迷糊地回著:「我不知道我幾歲,我只知道河裡的魚兒已經更換了好多次,多到我的手指都數不完……我已經數了……咦?我數幾回?我……」

「罷了。」苻聿珩咬了口野果,等黑龍數完,不知是幾百年後的事了,「你一開始聽人類唱歌是唱什麼歌?」

黑龍偏頭思忖了好一會兒,才緩吟道:「思美人兮,攬涕而佇眙。媒絕路阻兮,言不可結而眙。蹇蹇之煩冤兮,陷滯而不發。申旦以舒中情兮,志沈菀而莫答。願寄言於浮雲兮,遇豐隆而不將……願寄言於浮雲兮,遇豐隆而不將……呃……我忘了……」

苻聿珩嘆了口氣,「這首思美人,你能唱這麼多也難為你了……」

這麼說,黑龍不就幾千歲了?比他還老,可他怎麼還是孩童模樣?苻聿珩惑然地想著,難不成五百歲的遽長期是這樣的麼?不對,若說遽長期,黑龍也應老早過了,但也未見他有「遽長」的模樣……唉……他錯了……以黑龍資質之弩鈍,苻聿珩用頭髮想也知曉不能以正常健壯的黑龍來評判眼前的黑龍。

也罷,就當他撿著黑龍那天是黑龍初生之日吧,否則真要追究起黑龍的真實年齡,只怕他們都白了頭還算不清。

「珩想聽的話我馬上去找人吟一次我聽,我背不起來,就再請人吟一次,再背不起來,就再請人吟一次……一直到我背起來為止,好不好?」黑龍急切地丟開魚,就要跑去找人。

「你上哪去?」苻聿珩揉按著額角,這個蠢蛋,「回來。」

「哦。」黑龍才跑沒幾步又蹬蹬蹬地跑了回來,蹭在苻聿珩身邊,窩在他懷裡,「珩,你生氣了麼?」

「沒有。」跟個蠢蛋生氣傷心又傷身,他何必?

「哦……」黑龍微垂金眸尖耳,察著苻聿珩的臉色,怎麼都覺得他在不高興,可他又不知道珩在不高興什麼,「珩,我、我以後會乖乖習字,你、你別生氣了……」

苻聿珩嘆口氣,抬手撫了撫他那烏黑柔軟的發,「你若肯習字,我固然高興,可你再認真,字還是一般醜……」

「我、我會努力的……珩你不要下我一個人……」黑龍說到最後已有了哭意。

苻聿珩翻翻白眼,「你再哭我就真的丟下你了。」

「嗯,我不哭……不哭……」黑龍抽著噎,已是涕淚縱橫,他一邊以手背拭去不斷湧出的淚,一邊重複著「我不哭」這句話。

「唉……」苻聿珩也知黑龍什麼都不怕,最怕自己丟下他,但他們終究得分離的,有一天,終有一天,當他豢養黑龍被發現的那天,就是他們分離的時刻。

可他能說麼?

說了黑龍不大吵大鬧才怪。

為了耳根清靜,苻聿珩決定不說,等到那天來到之時,便直接甩下他,一句話也不必解釋,省得他先氣死。

「我要入定,你哭完自個找個地方睡。」苻聿珩推開黑龍,輕輕一躍,即躍上樹梢枝頭,盤坐於上,交代完便闔上眼,不再搭理黑龍。

黑龍無聲地哭著,哭到累了,火堆的火也熄了,他徑自爬上大樹的樹幹,有蹼的手於爬樹十分不便,但他一步一步地慢慢爬,待爬到苻聿珩所在的枝幹,天也快亮了,但他不放棄地儘量接近苻聿珩,然後雙手雙腳合抱著樹幹,方闔上眼,緩緩入睡。

「噓,你走開啦,不要吵珩。」黑龍的聲音壓得老低,但還是入了苻聿珩的耳。

「咩……」另一個小聲到模糊不清的叫聲自樹下傳來。

「你不能上來,不可以,我要打你哦……珩在入定,你不可以吵他……」黑龍似乎試圖同那叫聲的主人講理。

奈何對方不理會黑龍,執意孤行。

「咩咩咩咩……」

苻聿珩被這連聲的「咩」喚醒了,他深吸口氣,入定的元神漸漸甦醒,原本繞於周身的白光也愈見黯淡,終至消失,爾後又泛起一層薄薄的光暈覆於他全身,這時,苻聿珩微微揚起眸,瞳裡的白光一閃而逝,他人也清醒來了。

他深吸口氣,感覺入定後全身有股說不出的舒暢感,苻聿珩喜歡這種感覺,入定後什麼都毋需多想,只需似坐禪一般地運轉全身的仙力,然而入定後便是山中無日月,世上已千年的境界,加上身邊多了之黑龍,他無法入定過久,頂多十年、五十年,當然這對他、對黑龍都是一個眨眼便過的短暫時間,因此無礙。

只是這回難得,他方入定未久,即因黑龍的緣故清醒,他環視四周,他入定時那生機盎然的模樣不復見,反是一片沉伏,此刻正是由秋入冬的時節。

每年這時候,黑龍總是特別沉默,大多數時候都在睡覺,難得像現在這般還清醒活躍得很。

他看見黑龍朝著樹下在說話,卻因枝枒的阻隔看不太清楚樹下有什麼在,但他不動聲色,想看看黑龍會如何處置。

「下去啦!」黑龍用短胖的腳踢著牠,意圖阻止牠上樹來。

「咩……」牠一鼓鼓的眼眸靈動不已地望著黑龍,怎麼都想爬上枝幹,同黑龍窩在一起。

「不行啦,會斷掉,珩會打我,你快下去,好乖……」黑龍試圖動之以情,無奈牠比自己還拗執,聽也不聽。

「咩?咩!」

「嗚……祖宗,姑奶奶,拜託你下去,拜託啦……我沒奶給你吃,你去找別人啦……」黑龍哭喪著臉,又是跪地又是拜的,只希望牠別再跟著自己,可牠像聽不懂人話似的,硬是要跟著他,萬一珩醒來,他一定會被牠害死的。

不對,害死不打緊,要是珩嫌麻煩,把他跟牠一起扔掉,那他寧願死啊!

「咩……」牠的叫聲也滲入了幾絲哭意。

「你怎麼這麼煩人吶,快走開,我不是你的同類啦!」黑龍抱著樹幹,一邊要防著自己掉下去,一邊還要趨趕牠,一邊又要對抗那源源不絕的睡意,著實累人。

「咩咩咩……咩咩……」

「不要哭了啦,你哭我也要哭了……」黑龍見牠哭個不停,也跟著哽了咽。

苻聿珩見狀暗自嘆息,開了口:「黑龍,你在同誰說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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