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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里蒹葭,鷓鴣兩雙 —花溟

作者:由 三毛 發表于 文化時間:2020-05-07

(一)

他們叫我小痴,痴傻的痴。只有蘇長白臨死前叫對了我的名字,小池。

流水殤殤,小池方方的小池。

蘇長白是受天譴,被雷劈死的。

那日我正盤腿坐在自己的茅草屋裡聚精會神地剝從天河裡撈的蓮蓬吃。九十九道天雷轟隆隆打下,整個天宮都顫了幾顫,連累我頭頂上的房梁也轟隆一聲,塌了半邊。

我扔下蓮蓬,抱住頭拔腿就往外跑,然後看到了躺在天河邊被雷劈得皮開肉綻的蘇長白。

我用腳踢了踢他,確認他還有一口氣,將他拖了回去。

長生天上的戰神蘇長白整個天宮可謂無人不知無人不曉,他是長生天的守護者,曾經的中天戰神,一把軒轅劍用指尖隨便彈上一彈,妖魔鬼怪就嚇破了膽。

昔日威風赫赫,如芝蘭玉樹般美好,而今卻落到這樣落魄的下場,委實讓人欷歔。

凡受天譴,必死無疑,我蹲在他床頭邊,問他有什麼遺言。

蘇長白閉著眼,虛弱地搖頭,口中只喃喃叫著一個人的名字——雪鳶。

——雪鳶是他的結髮妻子,也是媧女一族的女媧傳人,兩百年前為挽救人間生靈,死在了大洪水裡,後來被蘇長白帶回天宮,葬在了天河裡。

我安慰蘇長白:“你放心,等你死後,我會把你葬在她旁邊。”然後又問他想吃什麼。畢竟快死了,不能空著肚子做餓死鬼。

他又搖頭。

我便眨了眨快要掉下來的眼淚,自作主張:“那就老母雞吧。”

我拿出自己所有的積蓄託去凡間辦差的仙官給我捎兩隻老母雞,想燉湯給他喝,因為聽說老母雞很滋補身體。

可是老母雞還沒捎回來,他就死了。

臨死前,他睜開眼,氣息奄奄地拉著我的手,說小池,我知道你喜歡我,你從凡間追我追到長生天,可是對不起,我愛著雪鳶。

這是蘇長白死前說的最後一句遺言,簡明扼要地點明瞭我們三個人之間的關係。

我愛著他,而他愛著雪鳶。

(二)

我沒有號啕大哭,也沒有撕心裂肺,只是抱著他的屍體安靜地落了幾滴淚,然後將他葬到了天河底,放在雪鳶旁邊。

我坐在漂浮的珊瑚上,久久凝視著他們的遺體,想起那一年,初遇蘇長白,公子絕色,玉面花容,翩翩若驚鴻。

那時我還是一隻沒有修成人形的鷓鴣,住在凡間的蒹葭山上,生來長著三隻翅膀,不會飛,不會歌唱,被排擠被嘲笑。

族人們罵我是畸形的妖怪,我的名字明明是小池,卻被叫成小痴。

那日我打破了族長祭祀用的碗,被趕到山腳下思過樹下思過。夜晚,我倚著樹睡覺,迷迷糊糊間突然被一道低沉的聲音喚醒。

我睜開眼,看到月光下,站著一男一女和一匹馬。

“小鷓鴣,你願意為我們證婚嗎?”蘇長白問我,和旁邊的女子十指緊扣。

女子就是雪鳶。那時的她光華高貴,明明很年輕的面容,卻如佛陀般溫婉而慈悲,那是讓我永遠都無法忌妒的美。

我和那匹馬,一鳥一馬做了他們婚禮的見證人。

我清楚地記得那一天蘇長白的樣子,從容而幸福,眼裡的溫柔和光華幾乎要把滿天的星辰湮滅。

之後他們就在蒹葭山安了家,兩個人找了個池塘,蓋了間木瓦房。我住在蒹葭山的這邊,他們在山的另一邊,我每天都會翻越過一座山,偷偷去看他們。

我不會飛,只好用爪子一步步地行走,從早上出發,在夕陽垂暮時到,然後躲到院子裡搭的籬笆下偷偷看他們一眼。

我每次去的時候都會帶去一小竹籃我從河裡採摘的鮮嫩蓮蓬,悄悄放到他們窗臺上。我貧窮孤陋,所擁有的最好最珍貴的東西就只有那一小竹籃蓮蓬。

因每日翻山越嶺,來來回回地兩頭跑,族裡的人很快知道了我的秘密,於是越發笑我痴,然後聚在一起,學著我挎著竹籃一搖一擺行走的樣子,對著我嘰嘰咕咕地叫:“癩鷓鴣想吃天鵝肉,人家長白公子根本就沒拿正眼看你!真是愚痴至極!”

他們總說我痴。遇到蘇長白後,我想,如若喜歡一個人,又怎會不痴?

我叫小痴,痴傻的痴,痴情的痴。從看到蘇長白的第一眼起,我就愛上了他。

(三)

我將蘇長白的遺物整理出來,該燒的燒,該埋的埋,最後只留下了他的那匹馬和那把軒轅劍。

劍可以用來繼續劈柴,馬可以用來當我的坐騎,閒來無事,還可以騎著它出去遛遛彎。畢竟蘇長白死了,我的日子還得繼續過。

騎著馬回去時,我看到我那塌了半邊的茅草屋裡出現了一個人。正背對著我在地上摸摸撿撿。

我抽出掛在腰上的軒轅劍,威風凜凜地大喝一聲:“大膽毛賊!”

一隻鞋子霎時朝我飛來,“砰”的一聲砸到了我的腦袋上。那人起身回過頭來,我愣住:“華陽?!”

華陽是我偶然結識的一隻鳳凰神鳥,曾陪我在凡間度過了很長一段時間,他知道我所有的秘密。

“你怎麼來了?”我收起劍,蹙眉問。

他回答得很認真:“聽說蘇長白終於死了,我開心得不得了,我來接你回去當我的新娘子啊。”

這就是紅鳳凰華陽。

領著閒職的鳳族貴公子,長得貌美倜儻,喜好四處閒逛勾搭姑娘,一張嘴巴尖刻得想讓人狠狠咬死他。

“呸!”我接住那隻他砸到我腦袋上的鞋子,一看,翻了個白眼:“華陽你可真夠猥瑣的,居然偷偷摸摸地翻人家女孩子的鞋子!”

他不以為然地一笑:“一兩百年沒見你了,怪想念的,想量一量看你的腳長長了沒有。”笑得,嗯,很不要臉。

我頭疼地從馬上翻身下來,牽著它栓到門口,我一邊走一邊想,像我這種喜歡蘇長白那樣謙謙君子型別的人怎麼會有這種朋友呢?

我和華陽的認識純屬偶然。

兩百多年前的蒹葭山上,我每日挎著一小竹籃蓮蓬奔波在山路上,那日看完蘇長白返回的半路上,突然看見了一隻被燒焦的烏鴉,我見它還有一口氣,便將它撿了回去,替它包紮了傷口,用心照料了幾日。

我本以為只是一隻普通的烏鴉,卻沒料到,在某一天早晨我睜開眼時,險些被滿室的光華耀花了眼。

黑黢黢的烏鴉竟然變成了金光閃閃的鳳凰神鳥,片刻,化作人形,竟是和蘇長白一般無二的翩翩美少年。

他自我介紹叫華陽,在涅槃時遇到了意外,才受傷掉到蒹葭山上,被我誤當做烏鴉拾走的。

“謝謝你救了我。”他誠懇地說,我還記得他當時笑得十分好看,但下一刻他再開口瞬間就毀了在我心中的美好印象,“不過,小鷓鴣,你怎麼長得這樣瘦?太乾扁了,這兩天你抱著我的時候,胸上都沒幾兩肉,硌得我身上都疼。”

我那時才剛剛化成人形,年紀尚小,身體還沒完全長開,幹扁得像竹片。

“不過沒關係,我可以等你長大哦,不是說滴水之恩當湧泉相報嗎?你救了我的命,這麼大的恩,我就留下來以身相許,慢慢報答吧。”他厚著臉皮說。

然後他傷好後,搬出我的屋子,自己蓋了間茅草屋和我毗鄰而居。

但他還是臉皮很厚地常常來蹭我的飯,我翻山越嶺挎著一小竹籃蓮蓬去看蘇長白時,他就亦步亦趨地跟在我後面。

他有一把翠玉鳳笛,通體瑩碧的顏色,十分漂亮,每到傍晚族裡的鷓鴣出來覓食時,他就坐在自己茅屋門口的一塊大青石上,對著我的窗戶吹《鳳求凰》,引得族人們競相圍觀,嘻嘻哈哈地起鬨亂笑。

因為華陽的緣故,我再沒受到欺負,儘管我還是長著三隻翅膀,不會飛,不會歌唱,單戀著蘇長白,卻再也沒人敢嘲笑我。

(四)

我託下凡辦差的仙官捎回來的燉給蘇長白吃的老母雞,不偏不巧恰在這個時候到了。我挑了比較肥的那隻,拔了毛,下廚給燉了,還順便炒了幾個菜。

吃飯時,我替華陽盛了一碗湯,興奮道:“我廚藝很有長進呢,來,喝一口嚐嚐。”

華陽斂了臉上嬉皮笑臉的表情,皺著眉頭看我,忽然道:“蘇長白死了,你難道就不難過嗎?”

我愣了一下,然後嘿嘿道:“他死了比活著舒服,他執意逆改天命,渡雪鳶輪迴引來天譴送了命,我應該替他高興,為什麼要難過?”

然而睡到半夜裡我卻突然發起了熱,額頭滾燙,身上卻一陣陣地冷。

華陽手忙腳亂地請來藥君替我把了脈,煎藥讓我喝下。我昏昏沉沉地躺在床上,不知怎的,心裡突然覺得異常難過,難過得連蜷縮成一團的身體都顫抖,眼淚一直流一直流。模模糊糊間靠過來一雙手臂,將我摟到懷裡,輕輕拍著我,哼著斷斷續續的搖籃曲哄著我睡覺。

蘇長白和雪鳶其實是私奔到凡間的。

蒹葭山上花水肥美,然而卻抵不過雪鳶的一雙玉足。但凡她走過的地方,皆是枯木逢春,蓮綻無聲,是真真正正的步步生春。

因為她是大地之母的女媧傳人。

而蘇長白則是她自幼便拜在門下的師傅。他們之間其實是為人所不齒的師徒禁斷之戀。兩人受了雷刑,逃過一劫,才從長生天下到了凡間。

長生天上沒有人願意給他們證婚,所以蘇長白才不得已讓一鳥一馬做了他們的證婚人。我本以為他們會在蒹葭山恩恩愛愛一輩子,卻沒想到,造化總是弄人。

那年的蒹葭山上我看到蘇長白和雪鳶的分別。

魔界和鬼族聯合,突然大舉進攻神、仙兩界,天火被放逐出來,弱水流入人間,八荒動盪,四海不安,妖魅更是橫生。

長生天的陛下親自來請蘇長白出山。為六界和平,蘇長白不計前嫌,接下聖旨,當即領著天兵天將奔赴戰場。那是我第一次看到穿戎裝盔甲的蘇長白。他雖然長得溫文爾雅,但穿起戎裝,卻是英姿勃發。

“等我回來。”這是蘇長白臨走前叮囑雪鳶的話。

他離開後,我仍然每天挎著一小竹籃蓮蓬去他們的木瓦房邊,和雪鳶一起等著他凱旋歸來。

可是還沒等到,洪水就淹到了蒹葭山上來,華陽帶我挪到了樹上,搭了個巢暫時棲居。

大洪水將要衝上山的前一天,雪鳶出乎意料地突然找上我。

“幫我一個忙好嗎?”她說。

我愣愣地看她,聽她說:“等長白回來了,替我好好兒照顧他。”

她是何等的神女,其實早就覺察到我對蘇長白的愛慕。

“可是你呢?”我愣愣地問。

她笑了笑,笑容溫柔而慈悲:“洪水一直沒法退去,天火也還一直在燒,凡間數以萬計的百姓死去,我身為大地之母,怎麼能忍心看到凡間生靈塗炭?我要去平息洪水和天火,我等不到長白從戰場上回來了。”

雪鳶在那一天離開蒹葭山,再也沒有回來。

我和華陽在巢裡待了整整十天,洪水才慢慢退下。第十一天,東方朝陽升起時,我看到了風塵僕僕歸來的蘇長白。

他一身鎧甲還沒來得及換下,翻身下馬,興奮地叫著雪鳶的名字。

然後聲音寂寂,只有山谷迴音,再無伊人應答。

“她走了。”我從隱匿的籬笆裡走出去提醒他。

“去哪兒了?”蘇長白愣了愣。

“去平息洪水和天火了……”我話音還沒落下,他臉色陡然間變得蒼白,連連朝後退了幾步,口中唸唸有詞道:“怪不得,怪不得洪水會這麼快退去……”

話未講完,轉身跨上馬又匆匆離開。

再見到蘇長白是半個月後,魔、鬼兩界退兵遞了降書,洪水退去,天火被撲滅,凡間慢慢恢復先前的生機。

那日我和華陽在河邊看新生的蓮花,河面上浮萍青青,荷葉田田,我忍不住赤腳下水摘了一捧蓮蓬。

我用裙子包著蓮蓬上岸,正要叫華陽來幫忙,一抬眼,卻看到了蘇長白從遠處走來。他牽著馬,青衫落拓。馬背上馱著一個人,那是已經死去的雪鳶。

我方才知道,平息洪水和天火需要獲得女媧的力量,雪鳶用自己的身體祭了上古神器女媧石將洪水和天火平息,才讓大地重新煥發生機。

蘇長白帶著雪鳶回了木瓦屋,守了她一夜。翌日再出來時,已是一夜之間白頭,滿頭青絲驟然換成了雪般白髮。

第三日,蘇長白離開蒹葭山,帶著雪鳶返回了天宮。

他走的那一天,我追在後面,眼淚洶湧,大聲地問他還會不會回來,他沒有回答,只是站在七彩雲上衝我溫和地笑,然而眼睛裡卻沒有絲毫光彩,恍如幽不見底的一潭死水。

那一刻我看著他,突然想起一句話,哀莫大於心死。雪鳶死了,他的心也死了。

蘇長白走後,我摘的蓮蓬再也沒地方可送,於是只好和華陽兩個人吃。

我堅信蘇長白還會再回來,於是仍然翻越一整座山去等蘇長白回來,可是等了許久,也沒等到,華陽說,放棄吧,他不會回來了。

我沒說話,思考了一下,問華陽:“你說折斷翅膀會不會很痛?”

華陽訝異地看我:“當然會痛,你想幹什麼?”

我不敢看他的眼睛,別過頭輕輕道:“我想去找蘇長白,可是我長著三隻翅膀,只有折斷了那隻多餘的,我才可以像正常的鳥那樣飛起來。”

(五)

我折斷翅膀,學會了飛翔,我飛過海飛過山,飛了好多年,飛到了長生天。

落到天宮門口時,我才發現自己不知何時身體竟悄悄發生了變化,終於也像曾經的雪鳶一樣步步婀娜,身姿曼妙了。

蘇長白把雪鳶葬在了天河邊,然後他自己也遷去了那裡,搭了間茅草屋早已經隱居了起來。

我身上所有值錢的東西都送了天宮裡的主事總管,謀了一份仙婢的差事,然後主動請纓去看守天河。

大總管奇怪:“好端端的小姑娘,怎麼要去那鳥不拉屎的地方?”

我如願被派去了天河,見到蘇長白時,他正牽著馬,站在天河邊。身後蒲草漫漫。

“長白上神!”我激動地大聲喊他。

蘇長白朝我看過來,微微愣了一愣,眸子中略有詫異,片刻,竟然叫出了我的名字:“小池?”

我從蒹葭山飛到長生天用了整整七十年,我未料到,隔了這許久,他竟還記得我,那一刻,我想,折斷翅膀的痛真的沒什麼大不了。

之後我搭了間茅草屋和他毗鄰而居,每天看他用那把軒轅劍劈材、餵馬,周遊天河,日子過得真是神仙一般。

可他並不開心,每次牽著馬從我屋門前路過時,臉上的表情都很落寞。

我知道他是在思念雪鳶。

天河裡種著蓮,去到天河後,我每天都會從天河裡撈蓮蓬,那日蘇長白牽著馬從我旁邊路過,停下來問我:“你很喜歡吃蓮蓬?”

我嘿嘿道:“是啊。”

他溫柔地看我一眼,再沒有講話,只是點點頭,牽著馬離開。

其實我騙了他,我是想撈很多蓮蓬,每天剝幾個,準備剝一千零一顆,做成蓮祭天燈,向長生天許一個願望。

許蘇長白忘記雪鳶。

許他能愛上我。

我想,也許時間久了,他就會慢慢把雪鳶忘記,重新開始新的生活。可我忘了,時間其實是個最說不了的東西,有些東西會被它慢慢抹去,而有些東西,是愈久彌堅。

那日夜半時分,驟然降雨,我看到蘇長白窗戶敞開著,於是下床悄悄走到他窗下,想幫他把窗戶關上,卻意外地瞧見他正在縫補一縷魂魄。

那縷魄雖然殘缺不全,表面坑坑窪窪,但依舊可瞧得出來——

“是雪鳶。”我訥訥地道。

蘇長白回過頭看到我,怔了怔,片刻,面色如常微微笑道:“是,是雪鳶,我在補她的魂和魄。”

“你想幹什麼?”我心裡有種很不好的預感。

“我想渡她輪迴,讓她重新投胎轉世。”

雪鳶死時魂魄被震碎,成為無數碎片,散在洪水裡,蘇長白悄悄將她那些碎片一一收集,縫補起來,妄圖逆改天命,渡她再入輪迴中重新轉世投胎。在天河的一百多年,他其實一直都在補雪鳶的魂和魄。

“可是逆改天命,會遭天譴的啊!”

蘇長白認真地凝視我,說:“你覺得我會在乎嗎?”

沒有誰能逃脫得了天命的懲罰,我早就知道蘇長白遲早有一天會被雷給劈死,然後魂飛魄散,可沒想到這一天來得這麼快,這麼突然。

毫無預兆。

(六)

我醒來時,熱已經退了,但整個人卻被華陽緊緊箍住身子,抱在懷裡。

“華陽。”我推了推他。

他睡得正酣,沒應聲,唇緊緊抿著,微蹙著眉,臉上還有些疲憊之態。我忽然記起那年在蒹葭上的情形。

那時洪水快要淹到蒹葭山上,華陽讓我跟我他回鳳族去,暫時避過那段時間。

我不肯,說我要等蘇長白回來。

他聽完,立即暴躁跳腳:“他要是一直不回來,難道你一直等在這兒,等大洪水把你給沖走嗎?!”

我執意不肯離開:“等不到蘇長白回來,我就不走。”結果和他大吵了一架,他憤然離開蒹葭山,回鳳族去了。

他走的第二天,洪水就衝到了蒹葭山上,我住的茅草屋被沖垮,於是只好撿來幾根樹枝,胡亂搭了個巢,挪到樹上去住。

當時下著暴雨,我築的巢幾欲坍塌,半夜閃電雷鳴時,一個人縮在巢裡瑟瑟發抖,嚇得蜷縮成一小團。然而第二日早上睜眼時,卻發現華陽不知何時折回來了,將我緊緊摟在懷裡,寬大的翅膀蓋在我身上,擋去了外面的暴雨。

我當時不知怎的,看著他睡得香酣又疲憊的臉,心裡又疼又酸,險些掉眼淚。

此刻,仿若昨日重現,我盯著華陽的臉,心裡微微顫動,忽然想,我要是早些遇到他就好了。

從兩百年前在蒹葭山上撿到他起,他就一直陪在我身邊,我和他鬥嘴、吵架、嬉鬧,甚至還和他下過水、摸過魚,偷過族長家的玉米,和他在一起,時光彷彿永遠都不會老去一樣。我想,假如我沒有遇到蘇長白,就算死纏爛打我也要纏著他,和他生兩個胖娃娃,認認真真地喜歡他。

可偏偏命運弄人,讓我先遇到了蘇長白。

“這樣深情地看著我做什麼?”華陽突然睜開眼,雙目灼灼地看著我。

我嚇了一跳,這廝居然在裝睡!我在心裡狠狠唾棄了他一番,然後別過眼睛,不自在地道:“我是在研究是把流氓兩個字刻到你左臉上好,還是右臉上好。”

“可你那明明是色迷迷的眼神。”他一本正經地堅定道。

我一腳將他踹到床下。

(七)

華陽在我這兒一連住了七天,仍然沒有絲毫要走的意思。礙於素日的交情,又想著他千里迢迢來看我,怪辛苦的,我就沒下逐客令。

等到第八天,我牽著馬出去逛了兩圈,回來時發現他把另一隻老母雞也殺了,正準備熬湯喝。

我驚詫不已:“華陽,你這是不準備走了,要在我這兒當火夫嗎?”

他鄙棄地看了我一眼:“當然得走,但這隻老母雞若不殺吃了怪可惜的,明天咱們就回蒹葭山,東西都收拾好了。”

我更驚詫了:“我什麼時候說我要回去了?”

他比我還受驚:“你難道還打算繼續住在這兒?”

我覺得莫名其妙:“當然了。”

他愣了一下,下一刻立刻暴跳如雷:“蘇長白都死了,你一個人還在這兒做什麼?”

我啞了半晌,垂頭想了片刻,認真答道:“他活著,我在這兒陪著他的人,他死了,我就在這兒陪著他的屍體。”

華陽愣了愣,怔怔地看了我許久,最後問我:“真的?”聲音裡有掩飾不住的失望。

我別過眼不說話。

華陽憤然離開,臨走前,他忽然轉過頭來問我:“難道我們在一起的一百多年,還抵不過你初遇蘇長白時看他的那一眼嗎?”

我默默無語。

他自嘲般一笑:“你可知道,你當年離開蒹葭山,飛到長生天來,你飛的那些年,我一直都跟在你後面,只要你回頭看看,就能看到我。”

“你飛了七十年,我在你後面跟了七十年。”

“你累了,是我替你搭的巢。”

“你餓了,是我替你尋的果實。”

“下雨的時候,是我擋在你的巢外面。”

我震驚而訝然。

當年我沒有法力,要飛到長生天,只能一步步地朝前飛,飛了那麼多年,每次在累的時候總能看到一個搭好的巢,餓的時候剛好又會發現吃的,遇到的鳥禽都對我畢恭畢敬,從不敢欺負我,我原以為是自己運氣好,卻不想全部是華陽在後面替我打點。

華陽離開後,我目送他的背影,怔了許久。突然,天邊一道閃子打下來,隨後聽得“轟隆”一聲雷鳴,震得整個天宮瞬間一抖。

我回過神,尖叫一聲,慌忙抱著腦袋躲到了桌子底。但就那麼一聲過後,再也沒了動靜。

我從桌子下爬出來,長舒了口氣,幸好不是來劈我的天雷,不然華陽還沒走遠,讓他看到我的死相該有多難堪。

——其實我騙了華陽,我留在天河,不是為了守著蘇長白的屍體,而是要渡他輪迴。

雪鳶已經重新轉世投胎,我愛蘇長白愛了那麼久,愛成了一種習慣,我因他學會飛翔,學會歌唱,變得美麗,變得勇敢,他死了,我再也不能為他做什麼,我唯一可以做的是成全他和雪鳶的這一段愛戀,許他們來生再相見。

(八)

蘇長白的魂魄只是被雷擊散,並沒像雪鳶那樣碎成一片片的,因此收集起來十分容易。

我把他的魂魄養了一段時間,等它恢復元氣後,偷偷潛去了崑崙山,將它放入輪迴臺。

輪迴臺下的無數遊魂鬼哭狼嚎,萬丈深淵的那一端,就是滾滾濁世紅塵,我看著蘇長白的魂魄一點點往下墜落,心裡無喜也無悲,甚至還有絲解脫的釋然。

那年的蒹葭山,那個月亮大好,初遇他的夜晚,傻傻的鷓鴣鳥,鮮嫩的蓮蓬……都沒有了,這世上就再也沒有蘇長白這個人。我和他再無牽連。

從崑崙山回去後,我開始料理自己的後事。

我託人帶口信給和我交好的一個仙官,讓他在我死後一定要速速將我火葬,這樣,等華陽來的時候,就不會看到我醜陋悽慘的樣子了。

華陽——

我想讓他回憶時,我永遠都是那個挎著小竹籃和他一起翻山越嶺的鷓鴣鳥。

天譴降下時,我正坐在我那塌了半邊的茅草屋裡剝蓮蓬吃,一道閃子打下,天雷瞬間轟隆隆砸下,一如蘇長白遭天譴那日一樣,整個天宮都顫抖起來,剩了的另一邊的茅草屋終於苦撐不住,“轟”的一聲也塌了。我扔掉手裡的蓮蓬,挺直腰背,準備慷慨就義。

然而,等到九十九道天雷全部打下來,我仍然還好端端地坐在地上,我狐疑地走出去,然後看到了華陽。

——被雷劈得鼻子眼睛幾乎都辨不出的華陽。可我還是一眼就認出了他。他已化身原形,奄奄一息地匍匐在地,火一般的豔色鳳凰像是綻放在地上的一朵血色的花。被震碎的鳳羽如雪片一樣紛紛灑下。

我下意識地捂住嘴巴,那場景像是一幅裝幀的畫,在那一刻定格在我眼底,四周聲潮盡退,我聽不到布穀鳥的悲鳴聲,聽不到天河裡海潮的輓歌聲,也聽不到自己眼淚掉落的聲音。

心中萬鈞驚雷轟隆隆碾過,我跌跌撞撞跑上去將他扶起,緊緊抱在懷裡。

華陽,華陽,怎麼是你?

是我,小鷓鴣,我用引雷天針把天雷引到了自己身上,幸好我及時趕到,沒事了,沒事了……

我知道,我知道,華陽你不要死,不要死……

好,我不死,我不死……

我緊緊抱著他,一遍遍地叫著他的名字,心裡被巨大的哀慟和恐慌佔據著,語無倫次。

我想,大概再也沒有人會陪著我一步一步從凡間飛到長生天;再也沒有人會在傍晚對著我的窗戶吹那首《鳳求凰》;再也沒有人會在我脫掉鞋子,下水撈蓮蓬時,坐在一邊唱那首蒹葭蒼蒼。

我眼淚終於洶湧而出:“華陽,我愛你。”

(尾)

傳說鳳凰神鳥一族屬六界之外,它們的魂靈不滅,也不入輪迴,只會陷入沉睡,如果你愛上了一隻沉睡的鳳凰,總有一天,它會醒來和你相見。

兩百年後的蒹葭山上,景緻如舊,蒹葭蒼蒼,白霧茫茫。

光著腳的女孩撈了一捧蓮蓬用裙子包著上岸,突然響起調笑揶揄的歌聲:“蒹葭蒼蒼,白露為霜,所謂伊人,在撈蓮蓬。”

女孩回過頭,一眼看到岸邊立著的男子。公子絕色,玉面花容,翩若驚鴻。

女孩手上的蓮蓬被驚得摔到地上,瞪大眼睛:“華陽?”

男子粲然一笑:“小鷓鴣,我回來了。”

(來源於網路,侵權刪)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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