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押井守的兩艘船:諾亞與特修斯

作者:由 秘則為花 發表于 文化時間:2018-09-30

就像友引高中的三層鐘樓式建築可以在時間和空間上無限延伸一樣,龜背上的友引町同樣壓縮了無限的時間和空間——不如說是全部的時間和空間,那就是人類的文明整體。

理念界的“形式”經由人類的創造之手進入現象界,被不同的感覺材料填充,形成了不同的現象,但這些現象卻是“形式”統一指導的結果。於是,芥子之中蘊藏了構成須彌山的奧秘,研究須彌山不如研究芥子,就如同王陽明在自家門口格著竹子,這便是“芥子納須彌”的奧義。個人構成了家庭,家庭構成了都市,都市構成了國家,國家構成了文明,個人、家庭、都市、國家、文明成為了基於同一“資料結構”的、互為“冗餘資料”的“資料集”,視覺化之後便是子結構保留原結構所有特徵、具有自相似性的“分形”。文明整體與個人具有相似性,文明程序可以類比為個人的生命歷程,文明的疾病可以還原為個人層面的精神頹廢和道德淪喪,不用多說,這便是以斯賓格勒為代表的德國悲觀主義文化哲學。

因此,我們看到鴨頸獸一直在《綺麗夢中人》中做減法。一開始,是隱含著的全世界;當面堂的飛機衝上天空,剎那的震驚後便只留下了友引町;以阿當家為圓心的兩公里範圍內,面堂駕駛豹式坦克清理射界所摧毀的建築,也是一種冗餘;等到夢邪鬼現身後,輪迴就只剩下拉姆和阿當兩人。空間化的時間同樣以一種地層堆積的樣式被鋪開,我們看到新的地層與老的地層除了土質的新鮮感之外,內在的結構並無任何不同。從秋季到夏季,客觀化的時間依然在前進,而主觀化的記憶卻在學園祭前一天停滯不前。歷史在此刻靜滯,倒帶、重放,阿當與拉姆見面的那一刻,便是人類永劫輪迴的那一刻:一個男人面對一個女人,一種情愫油然而生。

那麼,鴨子的那艘船又在何處?雖然夢邪鬼說龜背上的友引町是浦島太郎的龍宮,但我們都知道這是一個障眼法,謎底在一年後鴨子玩脫了的《天使之卵》中揭曉,其實是諾亞的方舟。諾亞以“對”的方式保留了“資料庫”的資料結構,因此在程式設計師上帝刪庫跑路之後,依然可以藉此重建世界。反過來說,現在的世界也不過是另一個放大版的方舟——方舟仍漂泊於大洪水之上,等待著那個尚未到來或不會到來的拯救。鴨子說,自己以為高中時必然有一場戰爭發生,最初根本沒考慮過要上大學,這或許便是《天使之卵》中那艘傾覆了的方舟。《天使之卵》對世界的減法更是達到了令人髮指的地步,一個男人、戰士,一個女人、小孩,一個等得到或等不到的可能性、卵,三個意象就橫跨了文明整體。這次可沒有了《綺麗夢中人》中的世界由大到小、人物由多到少的鋪墊過程,因此,鴨子也遭了當頭一棒喝:觀眾們喜歡的是帶有哲學主題的戀愛喜劇中的“戀愛喜劇”,而不是“哲學主題”。

到此為止,我們就看到了鴨子的一艘船:諾亞和他所等待的人類悲劇性歷史中的拯救。另一艘船便是在《攻殼機動隊》中素子的特修斯之船。上帝許諾了拯救嗎?拯救以何種形式到來、我將以何種形式復活?這是基督教死亡哲學中一個連貫的問題。稍舉一例,中世紀神學家曾討論過,當救贖到來的那一天,早夭的嬰兒會以什麼樣的形象復活,是以嬰兒的形象嗎,還是以成年後的形象。這便是關於“身體形象”的爭論,也是從聖保羅開始基督教糾纏不清的“精神性”和“身體性”的問題。《攻殼機動隊》最後丟擲的問題是,如果“我”以cyborg的形式被拯救,從身體零件到心智被全方位的換了一次,被拯救的“我”還是“我”嗎?

另一個問題是,整天想著這些的鴨頸獸為什麼還不自殺呢?2008年,他說自己想清楚了,即使活著充滿了疲憊感,即使從人的內在無法超越歷史的悲劇性宿命,即使同樣無法期待另一個大者的拯救,我們還是可以與絕望好好相處。於是就有了《空中殺手》這部鴨子自認為積極向上的、鼓勵年輕人好好活下去的作品(摔)。

構築在錯亂僧、阿忍們虛幻的夢想上的,並不是伊斯坎達爾的“俄刻阿諾斯的海濤陣陣,原來是我的心潮澎湃”,而是黃沙瓦礫般的廢墟。即使伊斯坎達爾終究只是一個止步於印度洋的騙子,人們自欺仍是自以為有自由,凝視深淵只會被深淵吞噬。

所以說,老虛這麼浪漫主義、這麼喜歡寫好結局的編劇,你們為什麼要黑他。

標簽: 鴨子  拯救  友引  文明  便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