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必須把一生一世,全部的身心精力,投入好學深思的領域中

作者:由 丁一 發表于 文化時間:2019-09-10

而今回想起來,我也真的有過很多次衝動,希望有一兩個後起之秀,能夠立志研習原始儒家的學問,我將為之先驅,如清人龔定庵所說的“但開風氣不為師”。然而,我也畢竟失望了。

——南懷瑾《原本大學微言》

1、“必須把一生一世,全部的身心精力,投入好學深思的領域中”

平常有人問我,你這麼大的年紀,還忙些什麼呢?我只有對之苦笑,實在說不清楚。因為一個真正立心做學問的人,實在永遠沒有空閒的時間。尤其是畢生求證“內明”之學的人,必須把一生一世,全部的身心精力,投入好學深思的領域中,然後才可能有衝破時空,擺脫身心束縛的自由。這種境界,實在無法和一般人說,說了別人也不易明白。

2、“櫪中老馬空知道,爨下車勞枉作薪”

到了臺灣以後,步入中年,再經過歷史時代的大轉變,對人對事的瞭解更加深入。正如清人錢謙益的詩所說:“櫪中老馬空知道,爨下車勞枉作薪”,頗有感慨。所謂“櫪中老馬空知道”,錢詩是感嘆自己雖然是一匹識途的老馬,但馬老了,畢竟是無用了,只能作廢,把它豢養在馬廄裡,當作一匹千里馬的活標本罷了。“爨下車勞枉作薪”,十九世紀以前,中國用的車輪,都是木頭做的。這種木頭的輪子,在長年累月的旋轉奔走之下,外表已磨得損壞不堪了。鄉下人把它換掉,拿來當柴燒。當柴燒沒有多大的價值,因為叫它做“車勞”。“爨下”,就是指燒飯的灶下。你只要讀懂了這兩句詩,也就可想而知我的心境了!

3、“然而,我也畢竟失望了”

而今回想起來,我也真的有過很多次衝動,希望有一兩個後起之秀,能夠立志研習原始儒家的學問,我將為之先驅,如清人龔定庵所說的“但開風氣不為師”。然而,我也畢竟失望了。我也曾經對一般成年的學者同學們講過幾次,希望記錄成編,但每次的記錄,我都不滿意,又加捨棄。不是同學記不好,實在是我講得不透徹,講得不好。古人說:“百無一用是書生。”不過,要真正做到百無一用的書生,確也不是一件很容易的事,代價也太高大了。

4、“江南村居生活”

我從小生長在海濱的一個鄉村裡,其中的居民,過的是半農半漁的生活。這個東南海濱小角落的鄉村,也是一個山明水秀(其實水是又鹹又濁)、朝嵐夕霞、海氣波瀾的好地方。因為是瀕海的地方,到底是得風氣之先,東洋、西洋的洋風很快吹到小村裡。做飯燒火用的打火石還未完全消失,新的綠頭洋火(火柴)一盒一盒地來了。在海上驕氣十足,橫衝直撞的火輪船,一聲聲嗚嗚號叫的汽笛鳴聲,使大家趕快跑到海岸邊去看熱鬧,既好奇,又驚歎!慢慢的,又看到了天上飛的飛輪機,問時也看得到坐在飛輪機前面的人。當然,飛得還不算太高,所以才看得見。人們更加奇怪,人怎麼會飛上天呢?晚上用的青油燈、蠟燭,慢慢退位給大為不同的洋油燈,比蠟燭光亮過太多倍也有了。

可是鄉村裡長年累月都是平平靜靜地過,沒有什麼警察或鄉長、村長。只有一個年紀比較老的“地保”,是滿清遺制,地方最小的芝麻綠豆大的官,叫做“保正”。不過,都是熟人,他保他的正、與大家了不相干,除非衙門裡來了公事,他出來貼布告,或者上門來打一聲招呼。偶然聽到人們亂哄哄的談話,找“保正”山來,那一定是那一家的雞被人偷走了。地方上來了偷雞賊,這比以前長毛(太平天國)造反還要新奇,還要可怕。

這種江南村居生活,一直延續到二十世紀初期,歷代除了兵亂或饑荒外,幾乎從來沒有變化。

5、“很想自己爬上牛背,學一學他們的信口吹笛”

宋代詩人就描寫得很詩情畫意,如范成大的田園詩:

綠遍山原白滿川,子規聲裡雨如煙。

鄉村四月閒人少,才了蠶桑又插田。

尤其是雷震的一首《村晚》:

草滿池塘水江陂,山銜落日浸寒漪。

牧童歸去橫牛背,短笛無腔信口吹。

每當斜風細雨或黃昏向晚的時候,我站在自家門口,真看得出神入化,很想自己爬上牛背,學一學他們的信口吹笛。可惜,我沒行達到目的,只是一生信口吹牛,吹到七八十歲,還不及當年橫身牛背小朋友的高明,真太洩氣了!

6、“天子重英豪,文章教爾曹。萬般皆下品,唯有讀書高”

在這樣一個寧靜的小鄉村裡,有幾家的孩子們想讀書,其實,也是大人們起鬨,鄉村的孩子,根本不知道讀書是怎麼一回事,而且聽說請來了先生、書讀不好還要捱打手掌心,這對孩子們來說,實在沒有興趣。不過,大人們都還要說:“天子重英豪,文章教爾曹。萬般皆下品,唯有讀書高。”所以總要讀書才對。

話說中國人三千多年的教育,歷來都是全國人民由農村開始,自動自發的教育;在二十世紀以前,所有當朝政府,掌管教育的權威,都是隻顧讀書人中已經學而有成的高層知識分子,所謂歷朝的考試選舉士子,都是當朝政府,揀現成的選拔民間的讀書人,給他官做。事實上,做官是一種釣餌,當局者以此釣取天下英才收歸己用。從來沒有像現代政府,編有教育經費的預算,培養人民最起碼義務教育的計劃。

7、“命薄不如趁早死,家貧無奈做先生”

從十九世紀末期,二十世紀的初期,鄉村家塾的教育,是內一家或幾家熱心子弟讀書的家庭發起,請來了落第秀才,或是所謂“命薄不如趁早死,家貧無奈做先生”的老師,呼朋喚友,約了幾個孩子或十幾個兒童,開始讀書。這種情形,讓我引用一首清人的詩來概括它:

一群烏鴉噪晚風,諸生齊放好喉嚨。

趙錢孫李周吳鄭,天地玄黃宇宙洪。

三字經完翻鑑略,千家詩畢念神童。

其中有個聰明者,一日三行讀大中。

現在大家看了這首詩,一定覺得很有趣,但是不一定懂是什麼意思。在這裡,首先要了解我們八九十年前兒童啟蒙書本(讀物)。最基本的有八本書,《百家姓》、《三字經》、《千字文》、《千家詩》、《神童》、《鑑略》。深入一點的,加亡《大學》、《中庸》。

8、《百家姓》

《百家姓》是四個子一句,第一句是“趙、錢、孫、李”,第二句是“周、吳、鄭、王”。有人問,為什麼第一個姓是趙字呢?因為這本書是宋朝編的,宋朝的皇帝世家姓趙,所以第一。第二個是江南浙江封王的錢鏐,所以第二是錢,當然不是說趙皇帝第一,有錢人算是第二位。但是為什麼這首詩裡第二句只寫到周、吳、鄭為止呢?那是為了作詩,七言的詩,不能用到八個字,所以到此為止。下面的話,當然,大家一看都明白的,就不必多說了。

9、《千字文》

《千字文》也是四個字一句,那是一本了不起的好書,用一千個中文不同的字句,寫出一部中國文化基本的大要。這本書的第一句是“天地玄黃”,第二句是“宇宙洪荒”。但上首詩裡,為了拼湊七個字一句,只好把這兩句話截去一字,變成“天地玄黃宇宙洪”。既合平仄,又正好押韻。

10、《千家詩》

《千家詩》是集唐、宋各家的名詩,比較偏向於初學作詩的課本。在清末民初的石印本上,有的還附有李漁(笠翁)的韻對,如“天對地”、“雨對風”、“山花對海樹”、“赤日對蒼穹”,等等,很有趣。過去讀書考功名,不管你有沒有作詩的天才,一定要考你作詩。要作詩先學對對子。尤其到了清朝,作對子比作詩還要盛行。這種風氣,由唐代開始,一直到了民國,只要讀過幾年書,好詩不會作,歪詩也要歪幾句。有人說,過去中國,是詩人的國土。這未免有點誇張,但也有些諷刺的意味。

11、“很敬佩他的搪塞教育法,真夠雋永有味的幽默感”

最後兩句“其中有個聰明者,一日三行讀《大》、《中》”。這是說學生中真有一個比較聰明一點的,將來準備讀書上進考功名的,先生就每天照書本多教他幾行,《大學》或者《中庸》,可是教是教你認字,《大學》、《中庸》真正深奧的意義,那就不一定講給你聽了!事實上,先生未必真懂,大多隻是叫你死背記得,將來慢慢地會懂。以我來說,一二十年後,對於當時先生教我背書,將來慢慢會懂的說法,反省過來,還真覺得他有先見之明,反而很敬佩他的搪塞教育法,真夠雋永有味的幽默感!

12、“道”字的五個內涵

“道”字,便有五個不同用處:

一是道路的道。換言之,一條路,就叫作道。很多古代書上的註解:“道者,徑路也。”就是這個意思。

二為一個理則,或為一個方法上的原理、原則的濃縮之名詞,例如,《易經·系傳》說:“一陰一陽之謂道。”在醫藥上的定理,有叫醫道,或藥物之道。用於政治上的原則,便叫政道。用事軍事,叫兵道。又如《孫子》十三中所用的一句話:兵者,詭道也。”甚至自古以來,已經為人們慣用的口頭語,所謂“盜亦有道”。或者“天道”、“地道”、“人道”等等的“道”字,都是指有某一個特定法則的道。

三是形而上哲學的代號,如《易經·系傳》所說“形而下者謂之器”、“形而上學者謂之道”。形而下,是指物理世界、物質世界有形有相的東西;“器”字,就是指有形相的東西而言。那麼,超越於物質或物理的有形有相之上,那個本來體性,那個能為“永珍之主”的又是什麼東西呢?它是實在唯物的,還是抽象唯心的呢?這是我們自古祖先傳統的答案,不是“物”,也不是“是”,心物兩樣,也還是它的作用現象而已。這無以名的它,便叫作道。例如《老子》一書,首先,“道可道,非常道”的道,就是從形而上說起。其實,“大學之道”的道,也是從形而上而來的理念,且聽後面慢慢道來。

四是講話的意思,這是古代中原文化習慣的用詞,你只要多看看中國古典民間通俗小說,就處處可見,“且聽我慢慢道來”、或是“他道”、“老婆子道”,等等,真是隨手拈來,多不勝數。

五是漢、魏時期以後,這個“道”字,又變成某一個學術宗派的最高主旨,或是主義的代號和標誌。例如“俠義道”或“五斗米道”之道等。到了唐代,佛家(教)也用它來作代號,如“道在尋常日用間”。道家(教)更不用說,把它視為唯我道家獨有的道了。推而衍之,到了宋代,非常有趣的,在儒家學說學派之外,卻另立一“道學”名詞,自以為在“儒家”或“儒林”之外,別有薪傳於孔、孟心法之外的“道學”的道,豈不奇而怪哉!

13、“德”字的內涵

“德”字,我們現代人,一看到“德”字,很自然地就會聯想到“道德”,而且毫無疑問的,“道德”就是代表好人,不好的,便叫他“缺德”。其實,把這兩個字聯絡在一起,是漢、魏以後,漸漸變成口語的習慣,尤其是從唐代開始,把《老子》一書稱作《道德經》。因此,道德便成為人格行為最普通,又是最高的標準了。但是,根據傳統的五經文化,又有另一種解釋,“德者,得也”。這是指已經達到某一種行為目的,便叫德。《尚書·皋陶謨》篇中的定義,共有九德一一九種行為的標準:“寬而慄,柔而立,愿而恭,亂而敬,擾而毅,直而溫,簡而廉,剛而塞,強而義。”在《尚書·洪範》篇中,另外說到三德:“一曰正直,二曰剛克,三曰柔克。”在《周禮·地官》篇中,又有講到六德:“知、仁、聖、義、中、和”。

另外有關“德”字,在魏、晉以後,因為佛教、佛學的普及,提倡“佈施”,教導人們必須將自已所有,盡心施放恩惠,給與眾生,這樣才有修行的功績基礎。由此採用《書經》上一個同義詞,叫做“功德”。後代人們有時講到“德”字,就慣性地與“功德”一詞的觀念連在一起,所以附帶說明,以便大家瞭解。

14、什麼是“大人”?

從字源學上來看,“大人”這個名詞,首先出在中國文化寶典中。所謂群經之首的《易經》裡,就有二十九處之多。例如:在乾卦九二、九五、“利見大人”,升卦的“用見大人”,革卦九五“大人虎變”,等等。但很遺憾的,在《易經》上,每次提到大人,也都沒有確切的定義,是指做大官的大人,或是年齡成長的大人。但《乾卦·文言》上說:

夫大人者,與天地合其德,與日月合其明,與四時合其序,與鬼神合其吉凶。先天而天弗違,後天而奉天時,天且弗違,而況於人乎!況於鬼神乎!

這樣的“大人”,連鬼神也都無可奈何他,天也改變不了他,這又是個什麼東西呢?說到這裡,我先說一段往事。

15、“我太高興了,要向你頂禮”

當年我在成都時,曾經和一位宿儒老師,蓬溪樑子彥先生,暢論這個問題。梁先生是對朱熹的“道問學”和陸象山“尊德性”的調和論者。可是我們經過辯證,他只有說,依子之見如何?我就對他說,如果高推《大學》、《中庸》為孔門傳承的大學問,那我便可說,《大學》是從《乾卦·文言》引申而來的發揮;《中庸》是從《乾卦·文言》引申而來的闡揚。《乾卦·文言》說:“君子黃中通理,正位居體,美在其中,而暢於四肢,發於事業,美之至也。”梁先生聽了說,你這一說法,真有發前人所未說的見地。只是這樣一來,這個“大人”就很難有了。我說,不然!宋儒們不是主張人人可以堯舜嗎?那麼,人人也即是“大人”啊!

梁先生被我逼急了,便說,你已經是這樣的境界,達到這樣“大人”的學養嗎?我說,豈止我而已,你梁先生也是如此。他說,請你詳說之。我便說“夫大人者,與天地合其德”,我從來沒有把天當作地,也沒有把地當成天。上面是天,足踏是地,誰說不合其德呢!“與日月合其明”,我從來沒有晝夜顛倒,把夜裡當白天啊:“與四時合其序”,我不會夏天穿皮袍,冬天穿單絲的衣服,春暖夏熱,秋涼冬寒,我清楚得很,誰又不合其時序!“與鬼神合其吉凶”,誰也相信鬼神的渺茫難知,當然避之大吉,就如孔子也說“敬鬼神而遠之”。趨吉避凶,即使是小孩子,也都自然知道。假使有個東西,生在天地之先,但即有了天地,它也不可以超過天地執行變化的規律之中,除非它另有一個天地。所以說:“先天而天弗違,後天而奉天時。”就是有鬼神,鬼神也跳不出天地自然的規律,所以說:“而況於人乎!況於鬼神乎!”

我這樣一說,梁先生便離開他的座位,突然抓住我的肩膀說,我已年過六十,平生第一次聽到你這樣明白的人倫之道的高論,照你所說,正好說明聖人本來就是一個常人。我太高興了,要向你頂禮。這一下,慌得我趕快扶著他說,我是後生小子,出言狂放,不足為訓,望老先生見諒,勿怪!勿罪!這一故事,就到此為止,但梁先生從此便到處宣揚我,為我吹噓。現在回想當年前輩的風範,如今就不容見到了!

說到這裡,我已經把《大學》裡的“大人”說得很清楚了,如果還不瞭解,勉強下個定義吧!凡有志於學,內養的功夫和外用的知識,皆能達到某一個水準,稱之做“大人”。至於內養的功夫,外用的知識,要怎麼養,研究下去,自然就會知道。

標簽: 大人  天地  鬼神  梁先生  乾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