您當前的位置:首頁 > 文化

王路:尤物移人(韓愈04)

作者:由 王路 發表于 文化時間:2019-11-01

韓愈第一次給張建封上書前,他們的關係還是不錯的。再早些時候,張建封把韓愈安排在符離,他們還有些距離,接觸沒那麼頻繁,也不是上下級關係。那是兩人最相契的時候。人與人的疏遠往往是從走近開始。近到一定程度,就會暴露分歧,產生齟齬,爾後漸行漸遠。

張建封比韓愈年長三十三歲。他是文人出身,卻慷慨尚武。當年三月,淮西割據吳少誠侵擾唐州,殺死監軍。徐州離淮西很近,張建封卻沒有動靜。當時韓愈剛到徐州,在一次酒筵上,照例要寫詩相贈,韓愈寫了首《贈張徐州莫辭酒》。那時韓愈還不是他的下屬,稱他“張徐州”,後來就稱他“張僕射”了。詩中,韓愈寫,“春雷三月不作響”,這是批評張建封不該沒什麼動作。

可是張建封六十五歲了,已經老了。儘管他欣賞韓愈的銳氣,卻不想再捲入很多事情。他只想好好玩玩,安享晚年。

張建封愛打馬球。打馬球是從皇帝到公卿都很喜歡的娛樂。韓愈卻不喜歡。打馬球無補於道德文章,且損耗物力。

韓愈作為幕僚,有一項特殊的工作。說特殊,是因為它看上去不像分內之事,實際上,卻必不可少。那就是在酒筵或者其他場合寫點應酬的詩和文章。

之前在汴州時,監軍俱文珍要去京師,節度使董晉在青門外擺酒餞行,韓愈等幕僚都要作詩。後來,因為俱文珍名聲不好,有人就把這首詩從韓愈的正集裡刪去。其實,這種應酬之作是少不了的。就像很多時候,喝酒不是喝酒,而是工作的一部分。在當時,寫應酬詩也是工作的一部分。應酬詩,有點像今天的宣傳稿。不同的是,今天有專人負責,那時候,文人都要寫。

張建封打馬球,雖然是娛樂活動,有時候也需要出個“簡報”。韓愈作為“筆桿子”,儘管不贊同打馬球,卻不能不動筆去歌頌。

韓愈寫了一首詩,而不是文章。文章更莊重,詩相對活潑。打馬球是娛樂,寫詩更合適。還有個原因,詩的諷諫效果比文章好。詩偏個人化,偏感性;文章則偏大眾化,偏理性。像屈原的“眾女嫉餘之蛾眉兮,謠諑謂餘以善淫”,就只能是詩,不能是文章。

應酬詩往往充斥著套話、空話。它不是為了披露真實,而是要呈現“正能量”。像《紅樓夢》裡元春省親,林黛玉寫“盛世無飢餒,何須耕織忙”,大觀園哪需要什麼耕織,可偏偏要叫“稻香村”。應酬詩就像發在朋友圈的照片,大都經過濾鏡和修圖。

但韓愈的應酬之作,往往會留下把柄。就是說,雖然修了圖,但在修後的圖上,總是有死角。你不知道他是故意還是無意。就像是,不漂亮的人,哪怕韓愈修了圖,還是能讓人看出來她不漂亮。其實,韓愈不是無意,是故意。這是個性使然。文人的自負,讓他不願寫那些如出一轍的應酬詩。儒家的自矜,讓他不願說那些自己都不認可的話。

但他不能不寫。所以寫歸寫,留下一點死角,在死角中暴露自己的真實看法和偏好。他尤其需要努力,讓死角顯得像是無意。但另一方面,又不能太隱晦,隱晦得沒人看見,就不是死角了。

就像給俱文珍的詩,中二聯極盡誇讚,“沖天鵬翅闊,報國劍鋩寒。曉日驅徵騎,春風詠採蘭”,末尾卻來一句,“誰言臣子道,忠孝兩全難”。這是說,俱文珍為了忠,放棄了孝。這也是有典故的。但借用到俱文珍身上,就有點特殊意味了。因為俱文珍是個太監。太監無後,說他為了忠放棄孝,貼切是貼切,是讚美麼?好像也算讚美,但總不那麼讓人愛聽。

讓對方高興,和真實表達自己,往往是存在矛盾的。如果一個人本來就漂亮,把她拍得漂亮,很簡單。如果一個人不漂亮,把她修得漂亮,那是攝影師不誠實。應酬詩的標準,是讓對方高興;而詩的標準,是“言志”,說自己想說的話。由此可以想象,為什麼韓愈的應酬詩,總是會留下一兩句把柄。那是應酬詩的“敗筆”,卻以敗筆的方式挽救了應酬詩,讓它還有些價值。

張建封打馬球,韓愈寫了篇應酬詩,《汴泗交流贈張僕射》。汴泗交流,就是汴水和泗水的交匯處,徐州。如果砍掉結尾,這就是一篇標準的應酬詩。什麼“側身轉臂著馬腹,霹靂應手神珠馳”,“發難得巧意氣粗,歡聲四合壯士呼”,都很好,是不錯的宣傳稿。張建封也會很滿意。

可是,韓愈畫蛇添足了。對張建封來說,是畫蛇添足;對韓愈來說,是圖窮匕見。末尾,韓愈寫道:

“此誠習戰非為劇,豈若安坐行良圖。當今忠臣不可得,公馬莫走須殺賊。”

當時有種說法,打球是“武事”,騎馬馳騁,分勝負,相當於小型軍事演習。這當然只是天子王公玩樂的藉口。韓愈就順著這種藉口表明態度:既然打球是為了戰爭,不是娛樂,那還不如安坐在營帳中,想想怎麼平叛。當今忠臣難得,僕射的馬不該在球場上馳騁,該去殺賊。

下屬為上司寫詩,上司是不一定要回贈的。而韓愈這首,張建封特地回了一首,《酬韓校書愈打毬歌》。

開頭說,“僕本修文持筆者,今來帥領紅旌下。不能無事習蛇矛,閒就平場學使馬”。意思是,我本來是個文人,現在做武官,沒法操練戈矛,只好打打馬球。中間描寫了打球的場面,結尾說:

“韓生訝我為斯藝,勸我徐驅作安計。不知戎事竟何成,且愧吾人一言惠。”

小韓驚訝我愛打馬球,勸我慢點,注意安全。不知戰事最終會怎樣,對他的嘉言,我也只有慚愧了。

對韓愈的勸諫,張建封特意回贈一詩去解釋,且表示自己慚愧,這是很給韓愈面子的事情。但後來就不同了。

這次唱和在初秋。韓愈詩中說,“新秋朝涼未見日”。當時,韓愈剛剛成為張建封下屬,他們之間,還是朋友多一點。

而晨入夜歸的信,寫於一個多月之後。那時,韓愈雖然視張建封為上司,也還有朋友之誼,所以才說,“天下人會說執事如此厚待朋友”,“只有我敢對執事說出這樣的話”。

不知張建封是怎樣迴應的。可以知道的是,韓愈後來不太對張建封提建議了。但也寫信提過一次,勸張建封少打馬球。

同樣是勸諫,寫詩和寫信,是很不一樣的。就好比酒桌提意見和開會提意見是不一樣的;私下提意見和公開提意見是不一樣的;口頭提意見和書面提意見是不一樣的。寫詩雖然也用文字,但相對隨意,更像是朋友關係。

也正因此,信中不宜像詩中那麼直白。詩中可以說,“公馬莫走須殺賊”,上書就不能,這麼說就是越級犯上。詩中可以說,“春雷三月不作響”,上書這麼說,就是目無尊長。

因此,哪怕韓愈不贊同打馬球的根本原因是覺得玩物喪志,但上書中,不能講這種性質,只能說不養生。

但如果單說不養生,就不是韓愈了。如同韓愈很多應酬之作要留把柄,這封上書也一樣。韓愈的把柄往往放在末尾。這篇上書末尾是引《春秋傳》:“夫有尤物,足以移人;苟非德義,則必有禍。”

看了這句話,我咂摸了很久。我手頭的書上,沒有對這篇文章做特殊的解說。我卻覺得,恐怕韓愈不只是說打馬球。

尤物,是指珍貴的人或物,多指美女。移人,就是移易人的性情、持守。這是比較重的話。

白居易詩集中提到,徐州從前的張尚書有個愛妓,叫盼盼,擅長歌舞,風姿綽約。白居易路過徐州時,張尚書宴請他,酒酣之後,命盼盼出來佐歡,白居易盡歡,寫詩贈她,“醉嬌勝不得,風嫋牡丹花”。盡歡之後,白居易就離開了,再也沒有盼盼的訊息。很多年後,聽張仲素說,張尚書死後,盼盼念舊愛,不改嫁,孤身在燕子樓住了十餘年。

這就是後世傳說的關盼盼,燕子樓。《紅樓夢》裡林黛玉寫詩,“粉墮百花洲,香殘燕子樓”,用的就是關盼盼的典。

很長一段時間,張尚書被認為是張建封。連文天祥都寫詩說,“唐時燕子樓,風流張建封”。其實,白居易到徐州時,張建封已經死了,招待白居易的是張建封的兒子張愔。

張建封是不是像他兒子那樣風流,不知道。但我們且看看韓愈這封信。

要理解這封信,需要熟悉韓愈多變的文風,尤其要以《毛穎傳》《送窮文》作對比。《毛穎傳》是一篇毛穎的傳記,說毛穎是中山人,祖先是明視,被封在卯地,等等。其實,毛穎是毛筆,毛筆大多用兔毛做,中山產兔子,“明視”和“卯”,都是兔的別名。這篇文章,看似寫人,實際在寫毛筆。《送窮文》裡,韓愈寫,自己給朋友餞行,準備好了酒飯,朋友不想走,說一直以來,別人都嫌棄你,只有我對你不離不棄。韓愈說,我曉得你們有五位,你們的志向就是讓我面目可憎,語言無味,你們的名字分別叫,“智窮”“學窮”“文窮”“命窮”“交窮”。

熟悉韓愈這種趣味後,再看《上張僕射第二書》,開頭說,“勸執事不要擊毬的人太多了,理由都是,容易從馬上摔下來,容易被毬砸中之類,但這些,我都不說。我不是要拿別的事來跟擊毬相比,我就是要說擊毬。”

這一句很值得留意。如果就是說擊毬,還何必寫這句呢?韓愈的文章可是很不待見廢話的。

韓愈先說馬:

“馬和人,性情不一樣。而筋骸之相束,血氣之相持,安逸則舒適,勞頓則疲憊,則是相同的。”

可不可以理解成:

“擊毬和男女之事,性質不一樣,而筋骸之相束,血氣之相持,安逸則舒適,勞頓則疲憊,則是相同的。”

接下來韓愈說:

“如果按照規律,按步驟有節制地做,年輕時也不會有什麼問題,老了肯定不行。毬在場上馳騁,心腑蕩搖,骨筋振撓,氣喘吁吁,迴旋不及,慢則三四年,快則一二年,馬就不行了。”

真的只是在說擊毬?

韓愈感慨,這樣“顛頓馳騁,嗚呼,其危哉”!

最後說,夫有尤物,足以移人;苟非徳義,則必有禍。並勸張建封,“廣慮之,深思之,亦養壽命之一端也”。

“夫有尤物”,這句典故的背景是什麼?是叔向的母親告訴他,不要娶漂亮女人,漂亮女人很可怕。

不知六十五歲的張建封,看了這封信會是什麼感受。韓愈的文集裡,沒有給張建封的其他上書,很有可能,這是最後一封。

很多時候,齟齬是一點一點開始的,像水滴洇入木頭,漸漸貌合神離。張建封對韓愈,依然不算壞,韓愈從這裡得到衣食。但他越來越覺得,張建封對自己缺乏瞭解,在徐州也越來越不愜意。

王路:博學宏辭(韓愈01)

王路:上宰相書(韓愈02)

王路:約我以禮(韓愈03)

標簽: 韓愈  張建封  馬球  應酬  寫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