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中自古帝王州
洪自稱大都督、大將軍、大單于、三秦王,改姓苻氏。
——《資治通鑑 • 卷九十八 • 晉紀二十》
從本篇開始,我們將來講
十六國時期最為重要的王朝
,沒有之一:
前 秦 。
自永安元年(公元304年)西晉劉淵起兵以來,中原王朝和胡族之間的矛盾不斷激化,最終演變為五胡亂華的歷史。
此後,天下分裂了接近三百年時間,一直到隋朝才重歸一統。
這期間,天下不是沒有閃現過統一的曙光。在隋滅陳之前的兩百年,就曾經有一個王朝已經無限接近於這個目標——這個王朝,就是前秦。
只可惜,淝水之戰的意外失敗,最終讓這場努力戛然而止,山河重新陷入分裂之中。
這背後的偶然與必然很值得深思,因此本篇我們就先從前秦這個王朝的崛起開始說起。
簡單做了這一時期的時間導圖。今天要講的故事,主要發生於圖上紅色星標處,請放大檢視。 製圖 / 在下流年君
前秦由
氐族人
所創立,雖然直到後趙末年才開始嶄露頭角,但早在此之前六七十年,就已經活躍於歷史舞臺上。還在晉武帝司馬炎年間,氐帥齊萬年的反叛就著實令朝廷頭疼不已。
但前秦的王族苻氏,與之關係卻並不大。
苻堅的祖父苻洪,世代居住於關中以西的略陽,
算是一個小部落的頭領。
如果天下太平,那麼像他這樣的小酋長,也就只能是本本分分地伺候著朝廷,看著地方官的臉色行事。
但如今局勢動盪,對有些人來說,這意味著太平日子的終結;對另外一些人來講,卻是鹹魚翻身的機遇。苻洪很明顯想做後者,還在永嘉之亂前後,他就開始偷偷積攢實力,收買人心。
只是這些舉動都收效甚微,因為他來得實在太晚了。當時,
匈奴人
建立的國家(當時國號為“漢”,後改為“趙”,史稱“
前趙
”)實力已經很雄厚。隨著晉軍節節敗退,匈奴人逐漸佔據了關中。
這對於苻洪的影響,簡單來說就是換了一個地方拜碼頭。
但前趙的勢力也不長久。不久,
羯族石勒
的勢力便逐漸壯大,以至於侵逼前趙。最終,雙方撕破臉皮,正式開戰。
又一次面臨站隊,苻洪果斷的選擇了石勒一方。而這個寶,也算是押對了:
之後石勒攻滅前趙,建立王朝,史稱後趙。
一輪押寶定勝負,苻洪笑到了最後。
但問題是,隨著石勒稱帝,北方基本統一,像苻洪這樣的地方勢力又成了重點防範物件。
苻洪一族,因此被後趙從關中整體遷出,至於枋頭
——這個地方是黃河上的一處渡口,後來因慕容垂與桓溫在此一戰而聞名。
後趙如今將苻洪一族遷徙至此,存了一石二鳥之意:首先,可以讓他們離開世代居住的關中;其次,後趙首都位於黃河以北,苻氏在此,正好可以守衛。
但這只是後趙朝廷的美好願望。在皇帝石虎死後,後趙國內很快大亂,諸王相互廝殺。而這,讓苻洪又一次獲得了亂中取利的機會。
此時的苻洪已頗具政治眼光,他派使者到建康向東晉稱臣,獲得了東晉朝廷的封號。如此一來,苻洪在北方號召力大增,手下聚集了超過十萬人馬。
眼見天下大亂至此,苻洪自然也是不幹寂寞的,永和六年(公元350年),在勢力壯大以後,他終於扔掉晉朝給的封號,自立為王:
三秦王 。
三秦故地,關中河川,從這個王號不難看出,苻洪依然還懷念著他的關中一畝三分地。
只是天不遂人願,苻洪最終沒能活著看到那一天:後趙雖然已經大亂,但依然有一些忠心耿耿的將領,竟然在酒宴中將苻洪毒殺。
臨終前,苻洪跟世子
苻健
說,我本來就是想回到關中的,之所以沒急著行動,是想趁中原大亂分一杯羹。如今我被小人所害,無力於此,但中原不是你們兄弟所能圖謀的。
關中形勝
,我死以後,你們要馬上率眾回關中。
苻洪隨即身亡。在他死後,其子苻健繼位。
苻健遵循苻洪遺命,西入關中。
(圖片來源於網路)
我們從專欄寫作開始,就落下了一個很重要很重要的內容一直沒有解釋。
這個問題能有多重要呢?
中華民族第一個千年之中幾乎所有重大朝代的興衰,
都與它息息相關。
這個話題,就是:
關中的地利。
近些年來,各地復古成風。大家在介紹本地山川時,都喜歡標榜自己這裡“自古是兵家必爭之地”,並從史書的角落裡翻檢出“得XX者得天下”的說法,作為論據。
但事實上,絕大部分的地方都擔不起這麼重的title。
除了我們今天要說的“這裡”。
這個地方,在中華民族的第一個千年當中,計有秦、西漢、前秦、北周、唐等朝代,都是以它為基礎,進而問鼎中原的。
這裡,就是“
關中
”。
因此今天我們不妨來聊一下,為什麼關中的地形之利,會有這麼大作用。
(圖片來源於網路)
首先,我們要來確定一件事:
一場戰爭中,最底層的考慮是什麼?
是勝利嗎?
並不是。
答案是,
不要敗
。
很多熱血青年可能會覺得這個答案實在不盡如人意,打仗就要打贏啊,不敗算什麼追求?!
但你若是換一個場景,這就好理解了:你跟別人去茬架,當然是想打贏的。但如果打不贏也就算了,最起碼別被人給打死了。
你牛逼哄哄的一個人拿著一把砍刀就去了,然後發現對方有十幾個人,每人都抬著一門火箭炮要凸凸你。這個時候,不管你再怎麼血氣方剛,或者義憤填膺,扭頭跑就對了。
沒有人會笑你慫,你自己也會覺得自己這叫機智謹慎,好漢不吃眼前虧。畢竟安全第一,留著青山在就不怕沒柴燒。只要能把命保住,回頭就還有捲土重來的機會。
一樣的道理,兩國開戰,能不能獲勝也尚在其次。
最根本的考慮,一定是千萬不能大敗,尤其是那種顛覆性的大敗。
為什麼諸葛亮當年北伐的時候那麼小心謹慎,也就是基於這個原因。諸葛亮手中的幾萬軍隊,已經是蜀國的全部實力。萬一遭遇大敗,全軍覆沒,後果將不堪設想。
而在認同了這個邏輯之後,我們也就可以來談關中得天獨厚的優勢了。
先上地圖,請一定放大檢視:
(圖片來源於網路)
關中平原以長安為中心,南倚秦嶺,渭河從中穿流而過,
四周群山環繞,有天然的地形作為屏障,易守難攻。
向東,只有崤函古道通往中原,而古道東端的關隘,就是天下聞名的
函谷關
(東漢以後,於古道西端設定
潼關
,函谷關逐漸廢棄)。
也就是說,以關中的勢力向東爭霸天下,就基本上不用擔心後方的問題,只需要派兵守好函谷關(或潼關)即可。
如此,便能最大限度地將可以調集的資源和兵力送往前線。
而即便是前線大敗,敗軍退回,
那麼閉函谷關自守,也足以依靠地利抵抗,
稍作喘息,以圖再聚實力。
贏了,我通吃;敗了,我還有再來一次的機會,這就是所謂的“關中形勝”。
關中的地形,不在於能讓一個勢力在戰爭中佔盡先機,百戰百勝。
但是,它卻能夠以最大的可能,防備顛覆性的失敗。
相反,如果沒有有利的地形做保障,那麼任何軍事集團在做調動部署的時候,
都必須先考慮防禦問題
——尤其是在群雄混戰的年代,很有可能大軍在前線作戰時,後方已被別人攻佔,滿盤皆輸。
而若有了這層顧慮,即便自身所能調集的資源很多,但真正能投入戰場的,也就相對有限。
這種時候,再對比關中,就不難看出它這種有保障的形勢戰略意義有多麼巨大了。它不僅意味著可以最大限度的調動資源,還意味著失敗了還能反覆重來。
一方是透過地利,積攢起重大優勢;另一方卻處處佈防,而且提防的還是大敗,對比之下,高下立判。
“先為不可勝,以待敵之可勝”,
在這一點上,關中地勢完美地幫助割據勢力解決了“不可勝”的前提。
回顧歷史,這樣的例子從不鮮見。
戰國時,秦人曾幾次被關東六國聯軍擊敗,但卻依靠著函谷關天險,將敵軍阻止在了函谷關前。
前秦滅亡一百多年後,北周與北齊爭霸中原,上演的也是類似故事。最初,關東的北齊實力佔優,北周曾先後幾次大敗。但最終,卻是西方的北周攻滅東方的北齊,統一了北方。
前秦的經歷也與此相類。
趁著後趙衰敗,前秦和前燕分別在東西方崛起,一樣是東方的前燕被滅,西方的前秦統一北方。
這其中,關中的地利之便,功不可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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行文至此,不妨再將其他的“兵家必爭之地”拿出來做一個對比。
先上地圖,請一定放大檢視:
(圖片來源於網路)
若要論地勢的險要,山西與四川盆地都類似於關中的易守難攻
。但再一深究,兩者又都有硬傷:
山西號稱表裡山河,以山河為固,
但不利之處在於腹地太小
,僅有汾河沿線狹長的平原地帶,很難支援大規模的實力累積。
四川盆地的問題,則是走到了另一個反面上去:成都平原足以提供足夠的人力物力,
但蜀道實在太險,不止對於敵人,也對於己方。
諸葛亮當初便飽受其害,北伐時運糧之難可見一斑。
而且,
四川盆地還有一個更大的硬傷:位置。
歷史上,四川盆地長期遠離中華文明的核心區域,想以此為根基爭霸天下,實在是有些鞭長莫及。
如此對比下來,只有關中平原完美地避開了這些缺陷:
鄭國渠修築以後,關中沃野千里;其本身,又是中華文明的核心區域。
一旦佔據並耕耘於此,只要不出大錯,基本上都能進兵中原,鼎定天下。
(圖片來源於網路)
番外 | 我們的說書時間
在番外,我們來回答另外一個問題:
關中既然如此重要,那為什麼還是沒落了?
自唐代以降,關中的地位日益衰落,不再復有昔日的漢唐榮光,這是為什麼?
原因當然是多方面的,這裡僅稍作列舉。
一個很重要的前提,是關中平原的生態已經被破壞殆盡。
歷代經營關中,伴隨著的是大範圍的伐木伐林,這致使關中的水土流失日趨嚴重。
自秦以後的一千多年間,關中平原由於過渡開發,從沃野千里成了貧瘠之地,八百里秦川再也無法供養起偉大帝國的首都。
這一問題,在唐代其實既已出現。唐太宗以後,從唐高宗至唐玄宗,期間朝廷經常性的搬到洛陽。背後原因,就是因為關中的自有產出已經不足以支撐朝廷的巨大支出。
至武則天時期,甚至遷都於洛陽,其背後的考慮,也是在於關中日漸窘迫的產出。
這還只是一方面的原因。
更大的背景,則在於中華文明的核心區域發生了轉移。
自周代以來,以長安和洛陽為核心的黃河中下游,一直是中華文明的核心所在。但到了兩宋之交,開始發生遷移:
首先 ,經濟重心南移
,從傳統的中原之地轉移到了以太湖平原為中心的江南
。
其次 ,軍事重心北移。
兩宋以前,對中華文明形成威脅的外族一般來自於西北,但自兩宋以後,東北方向的異族形成的威脅更大。
在此前提下,以長安為標誌的關中平原,已經徹底失去了經濟上和軍事上的意義。再加上生態系統的破壞,衰落在所難免。
這個過程,持續千年。
距今十年前的西安城,甚至沒有唐朝的長安大;而明代的長安,更是隻有唐朝的宮城大小。
這背後,體現的既是西安這座城市的自身興衰。同時,更是中華文明核心區域的轉移。
明代的西安,已經只是關中平原財富物資的集散地,不復大唐時萬國來朝的盛景。到了清朝乾隆年間後期,陝甘總督駐蘭州,這個基於軍事目的的考慮,更讓西安倍顯尷尬。
而中華文明核心的轉移,也構築了今日中國之格局。
自元代大統一以來,
政治中心於北京已經近七百年,
如果以統一王朝來計,那麼這個時間甚至已經超過西安,位居古都之首。
至於經濟中心,則一直在太湖平原。
此地如今以“長三角”之名更為人所知,其核心城市從杭州、南京、蘇州、揚州,至於今天的上海,其實也已經經歷了上千年的傳承。
至於經濟中心和政治中心的分離,
則是透過千里轉運來解決的:
也就是大運河的出現。
很多人以為如今的“京杭運河”,還是當年隋煬帝修的大運河,但事實並非如此。
隋大運河的核心是洛陽
,往北以永濟渠勾連涿郡、洛陽;往南經通濟渠、淮水、邗溝、江南河至餘杭。
但到元朝時,隨著經濟和政治重心的轉移,為使南北相連,朝廷截彎取直,把以洛陽為中心的隋大運河,
改為從大都至杭州的縱向大運河。
(圖片來源於網路)
這個改變,
既是中國經濟政治版圖改變的體現,反過來,又進一步強化了這一改變。
比如,大運河的繁榮,帶來了沿河碼頭的興盛。山東的臨清、江蘇的淮安,皆是如此。
當然,其中更為鼎鼎大名的,則是運河與長江的交匯處:
揚 州 。
絕大部分人可能都不知道,
在歷史上,揚州作為中國最為發達的城市之一,這種繁華曾持續了上千年之久
。
但隋大運河給揚州帶來一千多年繁榮的同時,也消無聲息的為揚州的衰落埋下了伏筆。近代以來,海運興起,河運衰退,上海取代揚州,一躍成為最大的城市。而隨著津浦鐵路的貫通,大運河更是幾乎在一夜之間便失去了作用。
揚州的地位從此一落千丈,直至於沒落無聞。
如今,它只是江蘇省內一個很普通的地級市。而且在可預見的將來,再也沒有可能恢復當年的地位。
青山隱隱水迢迢,
秋盡江南草未凋。
二十四橋明月夜,
玉人何處教吹簫。
時至今日,
中國的南北格局,除了珠江三角洲的崛起外,較千年之前,其實變化並不大。
北京依然雄踞政治中心,而南方的經濟中心則非上海莫屬。
對此,如今的人們亦有著清晰的認識,並且用再樸素不過的語言,進行了精準總結:
京滬永遠漲。
(圖片來源於網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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