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孫頻:繡樓裡的女人、魚吻

作者:由 中文書城 發表于 收藏時間:2022-03-30

《繡樓裡的女人》是描寫晉商家族的四代女子穿過跌宕的歲月,於冷暖和愛恨中一次一次重新認識,什麼是女人。繡樓的文化標誌如一道咒符,生死輪迴的女人們或抗爭或徹悟,寂寞地生,再寂寞地死,一如人類長河中所有曇花一現的女人們。

第一章

那是1943年的一個普通黃昏,賀紅雨很多年以後想起來的時候仍然覺得它和平時沒什麼不同。天色蒼黃遙遠,薄脆得像書中一頁發黃的紙,轉瞬之間就已經翻過去了,無聲地落在了時間的另一岸。新的一天還沒有來得及甦醒,於是這兩天時間的中間便凹現出了一個寧靜的峽谷。一切身在其中都安靜而肅穆。

賀紅雨剛從杭村的舅舅家出來,正快步向自己家走去。杭村離安定縣不過兩里路,就在縣城邊上,中間連著一條窄窄的土路,路兩邊是玉米地。賀紅雨今天去杭村是給舅舅送了幾隻油糕。戰爭年代,誰家能吃上一頓油糕簡直像過年一樣,躲在屋裡藏著掖著吃,唯恐被鄰居們聞到了香味。玉米正是抽穗的時候,從泥土裡逼出來的植物的寒香被陽光烤了一天,有些發酵了,把空氣裡擠得滿滿當當的。朝玉米地裡看了一眼她就不敢再看第二眼了,銅牆鐵壁似的,像箍成了兩面牆把她夾在了中間。更令她不安的是,這條路上今天居然看不到一個人影。她又安慰自己,不過就是兩里路,走不了幾步就進縣城了。

前面就是個拐彎,這條路是彎的。她擦著那個彎拐了過去,只邁了一步她就動不了了,被釘在了那裡。前面的路邊坐著兩個人。一模一樣的土黃色軍裝,地上還扔著一隻扭斷脖子的雞。是兩個日本兵。可能剛去村子裡搶糧食了。與此同時兩個日本兵也看到了拐彎處突然出現的賀紅雨。賀紅雨在看到這兩個日本兵的同時,就像脊背上爬過一條蛇一樣,渾身陰冷著往下陷、往下陷,急速往一個深不見底的地方陷下去,坍塌下去。這時兩個日本兵已經站了起來,氣氛更陰森了。平時日本人進城掃蕩的時候,家家戶戶的女人們不管年輕年老的一律用鍋灰抹黑了臉,散亂著頭髮,能躲的就躲,實在沒處躲的就黑著一張臉縮在炕角。有時候七八十歲的老太太他們也不放過。杭村有一個女人正在屋後解手的時候日本人進村了,她來不及進屋了,把自己剛尿溼的那片土攪了攪直接就抹到臉上了。

可是現在,就算有鍋灰讓她抹也沒用了,因為兩個日本兵已經看清她長什麼樣子了,最重要的是,看清楚了這是個年輕姑娘。果然,他們向她一步一步走了過來。賀紅雨知道自己已經站在懸崖上了,往前跑就是絕路,往後跑離杭村還有一里路,她肯定跑不過兩個男人。那就只有一頭撞進玉米地裡了。她再不敢多想,像跳進水裡一樣一頭扎進了玉米地。兩個日本兵也跟著跳了進來。她這才意識到,自己根本就無路可走了,因為跳進這玉米地裡分明也是死路一條。玉米長得又高又密,充滿汁液的玉米稈彈性十足,人一碰上了反把人彈回來,人插在裡面根本跑不快。因為看不到盡頭會讓人很快失去方向,這是一種類似於溺水的絕望感。玉米葉子嘩嘩抽在賀紅雨的臉上,她顧不得疼也不敢回頭。兩個日本男人身上的氣味卻離她越來越近了。就像從他們身上長出的一隻手,已經先觸到她身上了。她一面拼命地跑,一面對自己說,這會不會只是她做的一個夢,就像夢裡經常出現的她在被人追趕,追到最後無處可逃了才知道這不過是一個夢。就在她假設自己是在一個夢裡逃跑的時候,一隻真正的手一把從背後抓住了她。就在那一瞬間裡,她還在想,到底了?到底了就該醒過來了,她卻怎麼還沒有醒過來?

當時她腦子裡只有一句話,就是,怎麼就醒不過來呢?

用了很長很長時間,她才明白過來,因為這是真的。

兩個日本兵輪姦了她之後大概是因為飢腸轆轆又加上這番體力勞動,開始惦記著他們搶來的那隻雞,便把她扔在玉米地裡提起褲子出去找雞去了。他們離開後,她還是那個姿勢躺著地裡,光著下身,一動不動。玉米葉在晚風中嘩嘩變幻著形狀,像成百上千個人正看著她,正圍觀著她。她就躺在那裡讓這些隱形的人看,他們圍觀的時間越長,她越覺得疼痛到過癮。她當然不是懲罰那兩個日本人,她怎麼能懲罰得了他們?她在懲罰她自己。

她終於覺得晾夠了自己,也被看夠了,才從地上爬起來,摸摸索索地找到了褲子,這時候月亮已經出來了。她甚至就著月光辨認了一下褲子的前後,然後穿好了,重新梳了一下身後的大長辮子。她把自己全身上下都收拾妥當了,見沒有什麼縫隙了,才一瘸一拐地走出了玉米地,重新上了那條小路。在她重新站到這條小路上的一瞬間,她和那個已經沉下去的黃昏又天衣無縫地接起來了。就好像,她一直就是站在這裡的,她只是在這裡歇息了片刻,這中間什麼都沒有發生過。那個時候賀紅雨站在月光下的小路上,堅硬到一滴淚都沒有,她告訴自己的只有一句話,就是,這中間什麼都沒有發生過。

回家之後父親賀秀川還沒有回來,老姨太太只問了她一句,瘋哪兒去了,這麼晚才回來?她沒有說話,一個人悄悄爬上了繡樓。繡樓的臺階因為終年照不到陽光,長滿了苔蘚,潮溼滑膩,她用了很長時間才一級一級地爬完了那段樓梯。那晚,她連燈都沒點就睡下了,說是著涼了,得早睡。那晚的月光寂寞清曠,像水一樣湧進了繡樓把她徹底淹沒了。桃樹葉的影子婆娑地搖曳在視窗,月光像碎銀一樣鋪在傢俱上、地上,喑啞無聲流動著一種隱秘的肅殺。她清晰地告訴自己,這一夜和所有的夜晚都沒有什麼不同。無論什麼時候,無論古代、現代,還是無邊無際的未來,世界上所有的夜晚所有的月亮都是相似的。賀紅雨一夜無眠,吊著眼睛一直到天亮。

果然,她把第二天的時間和昨天黃昏以前的時間天衣無縫地接上了。她紋絲不亂,該做什麼做什麼,不多言不多語一句。昨天黃昏裡的事她沒有告訴任何人,她也相信,沒有任何人會看到。在那麼深的玉米林中,就像在森林裡,在海底,怎麼可能有人看到?除非他不是人。她要把這鐵一樣的秘密生生地吞下去。

又過了三年日本人投降了,走了,她還是沒有告訴過任何人。這年,賀紅雨二十一歲了。

這是三年後的一個黃昏,看起來和三年前也沒有什麼不同。日子太靜了,每一天都不過像一滴水,落下去就不見了。這滴水就從這個世界上永遠消失了,永不復返。

黃昏裡最後一縷溫暾的光線從繡樓的木格窗裡濾進去,斑斑駁駁地落在了傢俱上,從這裡面看去,就像在這光線裡飛動著無數的小魚。一簇一簇的光線在屋子裡慢慢移動著,就像這屋子裡長滿了時間的根鬚,隨時會在那些幽靜的角落裡生根,再開出花來。那些開在時光深處的花,都是一個瞬間一個瞬間的,還來不及開就凋謝了。

賀紅雨盤腿坐在炕上正繡著一隻鞋襯。炕上鋪的是墨綠色的油氈,油氈上繪著幾朵硃紅色的牡丹。她坐在那墨綠色的油氈上就像坐在水面上的蓮花。因為坐得時間長了些,她便把腰倚在炕几上,歪著頭,斜睨著那隻鞋襯子,鞋襯上面繡的是雙魚戲珠。紅木炕几上桃紅柳綠地鑲嵌著十幾扇玻璃畫,用色極盡鮮豔,桃紅、翠綠、靛藍、杏黃擠在一起,簡直像個小型的鄉間戲臺。一幅畫裡有一個故事,有三打白骨精,有牛郎織女鵲橋會,有桃園結義,都是些被老漆匠爛熟於心的老故事,在這安定縣裡被世世代代地傳下來,一代死了,下一代一生下來看到的還是這些故事,就像安定縣外面的一層蛹,所有的人們都是被包在這蛹裡的,倒也平平靜靜,流年似水。

硃紅色板櫃上擱著一隻梳妝檯,上面的玻璃被煙燻得像結了一層殼子,人站在鏡子前倒像站在湍急的河邊,往裡一照,影子也像是要被沖走似的,鬆散得都聚不成人形。

梳妝檯兩邊一邊一隻半人高的膽瓶,裡面插著一隻毛茸茸的用紅雞毛和綠雞毛粘成的雞毛撣子,像有什麼妖冶的動物住在瓶子裡面露出尾巴。在膽瓶青白色的瓷底上畫著幾個雲鬢朱唇的仕女正在畫裡面竊竊私語,裙裾拖地,雲鬢插花,細細的鳳眼向鬢角掃去。

最後一點光線也從針腳邊蒸發走了,鞋襯上的那些荷花和鯉魚也在黑暗中靜靜地萎謝下去了。賀紅雨就是這個時候從炕上下了地,走到窗戶前,推開了繡樓上那扇菱花木格窗。

窗下就是安定縣城的西街,這條街從舊城牆裡的大槐樹邊一直到東門口,城牆外是個湖。街道不寬,青石板的路面散發著青灰色的泠泠的光澤。有月亮的晚上,這條路悽清而寒冷,泛著的月光毛茸茸的,如隔著紗窗的燭光。街道兩旁都是古舊破敗的房子和店鋪。這是清道光年間修建起來的一條商業街。最靠近大槐樹的是東關永春祥藥店,再往裡是永通川顏料雜貨鋪、義源昌百貨布莊、義盛元鞋鋪、敦合義綢緞莊,直到府君廟的背後是傅記元勝魁銀匠鋪。從銀鋪旁邊幽深的衚衕的衚衕口進去,就是賀家宅子的門口。當年的山西商人都是把店鋪臨街,而把宅門藏在很深很崎嶇的衚衕或弄堂裡。

衚衕窄而深,兩壁的高牆長滿了蒼青而冰涼的青苔,高牆下的石基上,石刻的花紋已經若有若無。衚衕裡只有一所老宅的宅門還保留著優美的飛簷和門前的石獅。這就是賀家老宅。

賀家祖上三代都是晉商,生意是做到北京和天津的。這是祖上留下來的房子,雖然已經古舊而頹敗了,但一眼仍可以看出是清代的建築風格。青磚青瓦,雕花扶廊。流暢優美的飛簷上叢生著參差的荒草,在夕陽血色的光線掠過屋簷的時候,這些荒草悽迷地反射著血紅的餘暉。朱漆斑駁的門窗上鏤空雕刻著精緻繁複的山水、閣樓、或坐或站的女子們,女子們高挽髮髻,美麗的面孔依稀可辨,這些門窗終年散發著一種腐朽的木質的清香。

院子裡北屋是正房,是三層的閣樓,最上面一層的繡樓是給未出閣的小姐住的,賀紅雨就住在這裡。東西兩邊是廂房,南邊是一扇巨大的雕花影壁和影壁後面幽深的門廊。從閣樓旁邊的小徑繞過去是個後園,園子裡到處是扶疏的草木,只是荒蕪而雜亂。夏天的時候,空氣裡到處是菊花的清香,在陽光裡微微發酵。菊花開了謝,謝了開,失去水分的花瓣柳絮一般飛滿了整個園子,鋪滿了花叢中的那條石子甬道。

賀紅雨一推開繡樓的窗子正好就看見西街上走來走去的人們。就在這個時候,安定小學的鐘聲敲起來了,是小學放學了。小學的校門口是從前的魁星閣,裡面一直供奉著魁星爺。校園裡一直留著從前的狀元閣,裡面堆滿了雜物,還住滿了燕子。黃昏的時候,成群的燕子出出進進,落滿了盤根錯節的電線。簷角下掛著一口鏽跡斑斑的鐵鐘,到上課下課的時間,看門的老人就爬上樓去,用鐵錘敲鐘。渾濁沉悶的鐘聲響徹了整個校園。

現在,一定又是那個看門的老人爬上高高的魁星樓拿鐵錘砸著那口鏽跡斑斑的鐵鐘。鐘聲空曠蕭索,像冰面上的裂紋在縣城上空迅速奔跑著,蔓延開去。日本人投降已經有半年了,這半年裡安定縣城稍微活過來了一些,可是體質究竟還是虛弱的,走一步腳下都打著飄似的。一仗打了八年,安定縣雖是晉中一個偏僻的小縣城,卻也像做了一個長長的噩夢,終於醒過來了卻發現,就是在夢中這時間還是踩著額頭踩著肩膀刷刷地流過去了,自己在夢中又老了幾歲。所有的街道看起來都是空的,脆的,像一具裡面已經被蝕空的果殼,荒涼鬆散得讓人都不敢往上踩。

校門開了,放學的孩子們轟地湧到了街上,如炸了窩的馬蜂,他們像一條暗色的河流淹沒了這條街道。賀紅雨站在窗前就著最後的天光低頭看著這條河流,這河流開始在夜色裡融化,漸漸變疏變散了,孩子們一個個地消失在了街巷裡,回他們自己家去了。這時候,窗下最後走過了一個人,卻不是學生,是一個年輕的男子,胳膊裡夾著幾本書,正縮著脖子匆匆往前走。天色已經完全暗下來了,她看不清這男子的臉,卻不看也知道他是誰。他每天都要從她的窗下經過,這半年裡她每天到這個時候都站在視窗看他走過,只是他不知道罷了。

這是安定縣的小學教員段星瑞。那小學裡一共也沒幾個老師,其中兩個自己就唸了個私塾就去教學生去了。這段星瑞倒是從師範學校畢業後就在縣裡做教員,個子高高的,人也生得周正俊朗,這樣的小夥子本來很容易被姑娘們看上眼的,他卻到二十六歲了還沒有娶親。這是因為他家裡太窮了,只有兩間破窯,走風漏氣的,尤其是冬天的時候,睡在屋裡和睡在大街上都差不多,早晨起來會看到屋子裡還結著冰。不僅是窮,他家中還有一個癱瘓在床的老父親,母親倒是早早沒了。老父親因為每天躺著,渾身生滿了褥瘡,散發著一種難聞的氣味,就像是滿身的肉一直在腐爛,要不停地腐爛下去,給人一種很恐怖的感覺,似乎隨時都會看見這個人身上露出白骨來。癱子終日需要有個人在旁伺候著。有姑娘的人家都嫌他家又窮又髒,嫌他家裡有拖累,怕自己家姑娘過去了跟著受苦,一過去就得伺候著一個癱子,癱子死又不好死,脾氣又大。誰知道一伺候就是幾年?伺候著還落不下個好,動不動倒被說成了對公婆不孝,沒有盡心盡力。戰亂之後的姑娘們也因為這八年的戰爭加倍的務實起來,這年頭有什麼是可靠的?男人長得好看?長得好看有什麼用?還能當飯吃?趁早找個有力氣幹活的或有財產的能養的了老婆兒女的男人。他這種長相秀美卻窮得叮噹響的男人反而最沒有市場,因此幾乎沒有人給他說媒。

段星瑞可能是心裡惦記著老父親,步子走得很快,只幾下,西街上已經沒有他的影子了。他像一隻筏子堵住了這些學生們的盡頭,每天他一走過去,這街上就很少見人影了,只有貓的影子無聲地在街頭閃過。大約人們還沒有從戰爭中徹底恢復過來,還需要時間休養一番,晚上都睡得早早的。賀紅雨獨自臨窗站了一會兒,便關上窗,退回屋子裡,走到梳妝檯前點上了櫃子上的煤油燈。

布老虎中篇小說·魚吻,本書講的是普通女孩韓光對帥氣男友的過去一無所知。每次問他問題,他回答ZUI多的就是三個字:不知道。這三個字把韓光堵在一扇黑而深的門外,門裡是他深不見底的往事。一次偶然的機會,韓光了解到男友原來和她畢業於同一所學校,出於好奇,韓光託好友打聽男友的過去,卻意外瞭解到一段不為人知的過往……

孟青提在這個晚上忽然有種奇怪的不安。

這縷不安像根若有若無的蠶絲一樣繞著她,纏繞在她身體的某個部位上。她看不見它,卻覺得它就在那裡。那縷蠶絲帶著它自身的黏性像一隻動物一樣靜靜地伏在那裡,等著她。

她有些輕微地害怕,下意識地看了看周圍。她正坐在自己的房間裡,正坐在桌子前的檯燈旁,一切都沒有什麼不正常。那縷熟悉的燈光像結在枝頭的果實一樣穩妥,一切都是熟悉到不能再熟悉,嚴嚴實實的像磚頭一樣砌在她周圍。燈光很專注,在屋子裡挖出一眼洞,她坐在洞底。燈光之外的黑暗忽然散發出一種詭異的氣息,就像有一株什麼植物正在黑暗中悄悄綻放。她,正站在這綻放的鼻翼上。

她坐在那兒裹著一條巨大的披肩,把自己裹得像只蛹。然後一隻胳膊從蛹里長出來,摸到了手機。她拿著手機猶豫了一下,放下,然後略一躊躇,又拿了起來,那隻紅色的手機含在她的手裡像一張欲開還閉的紅唇。幾秒鐘之後,她終究還是撥出了那個號。這是她男朋友張以平的電話。在撥出號碼的那一瞬間,她忽然有些莫名的緊張,就像一個站在山洞口的人,明知道那團黑暗裡裹著一些恐怖的未知,還是忍不住要向裡面看去,看去。那種好奇擰緊了她身上所有的神經,最後竟讓她感覺到了一種近似於殘酷的快感。電話通了,竟然通了,她情願他是關機,真的,她情願他是關機。這樣起碼她可以給自己一個理由,他關機了,她找不到他。但是電話通了。電話裡空曠荒涼地嘟嘟了三聲忙音之後,戛然而止。是被結束通話的。他不接她的電話。

她僵硬地兀自微笑著,盯著自己落在牆上的影子死死地看了幾秒鐘,就像那裡有個人正與她對視著。她落在牆上的影子又虛又大,像一個魂魄。待了幾秒鐘之後,她舔了舔乾燥的嘴唇,再一次撥出了那個號碼。這一次她的動作迅速了很多,一副要速戰速決的樣子,她不願意被那些細節一刀一刀地凌遲。這次,電話裡只孤單地響了一聲,那一聲聽上去無比荒涼,就像什麼東西墜到崖底時發出的最後一聲。他又一次結束通話了電話。

她發了狠,把全身的力氣都向那隻手機狠狠砸去,就像是要砸開它,然後狠狠跳到電話對面的那個人面前。她狠狠地按鍵,狠狠地再次撥出了那個電話。嘟一聲結束通話,空谷迴音似的糾纏著她的耳朵。這次她連猶豫都沒有就又一次抓起了電話,她的手已經開始發抖,已經有些抓不牢那隻手機了。它像尾紅色的魚一樣潮溼滑膩地跳動在她的掌心裡,這紅色的潮溼忽然讓她感到一些疼痛。彷彿它們是她的血液一樣。然而,在這個電話還沒來得及撥出去之前,張以平的電話像直升機一樣降落到她面前了。她接起來,喂?她努力維護著聲音裡搖搖欲墜的平靜。他的聲音從電話裡傳出來,我不是已經和你說了嗎?這四五天裡我得把這個特稿趕出來的,白天我沒有時間只有晚上趕緊寫了,再不寫就寫不完了。就這幾天,啊?你又怎麼了?她乾乾地說,我……沒事,就是覺得不和你聯絡就像找不到你了一樣。他在那頭說,這麼大個人還能丟了不成?是不是?我就是在加班加點地寫稿子呢,你沒事我就掛了,啊,就這樣,嗯。

哐,他掛了。他像是重新掉回了那隻黑暗的山洞,再次沉下去了,不見了。孟青提周身沐浴在一種巨大的寂靜中,那隻喑啞的手機還是以那個姿勢掛在她的耳邊,像她身體上長出了一隻紅色的木耳。她站在那燈光的邊緣有些木質的蒼涼,像一株秋風裡的樹。手機一點一點落下的時候,她無聲地冷笑了。就在他結束通話電話的那一瞬間她就明白了,一定是出問題了,一定。因為她在電話裡仔細捕捉著周圍的聲音,她聽到了汽車的聲音,那就說明他並不是在伏案趕稿,他在外面。或者,他是故意走出屋去接的電話。無論是前一種可能,還是後一種可能,得出的結論其實是一樣的。那就是,他在撒謊。

撒謊是一個危險的訊號。因為謊話的背後一定是一個秘密,就像那黑暗的山洞一樣。她讓自己避了三天,到第四天的時候,終究還是撞上去了。是她自己往上撞的,像一隻嗜光的飛蛾,像一隻嗜血的蚊子,不顧一切地要往上撞。是的,她願意。因為她願意。

張以平是她交往一年的男朋友,他們不在一個城市裡工作,張以平在西安電視臺做記者。四天前張以平忽然告訴她,他要趕個特稿,白天還有采訪任務,所以晚上就得加班加點,他說這五天時間裡,他們晚上不要電話聯絡了。第一天,她忍住了,第二天她也忍住了,第三天,她還是忍住了。但是到第四天的時候,她突然發現她不能再這樣下去了。在這第四天裡,她忽然像被雪藏了三天剛剛醒過來一樣,有一種異樣的甦醒和屈辱。她是真的沒有知覺嗎?她就這樣縱容自己裝聾作啞下去?因為在理論上,她知道自己得裝,裝得越傻越好,裝得像棵植物一樣才好。可關鍵是,她是個人,她是個女人。就連裝都是需要力氣的,這前三天就把她的力氣耗光了,就像走在半路上的車提前用光了汽油。於是,她裝不下去了。

她拋錨了。

張以平最初對她說那句話的時候,她並沒有覺得有什麼不對勁。晚上加班寫稿,少聯絡,都是很尋常的理由。可是,在後來的三天裡,在這沒有了音訊的三天裡,孟青提忽然感覺自己從一間熟悉的屋子裡被丟擲去了,曠野裡獨行的寂寞忽然讓她覺得有哪裡不對。一個人很忙的時候能忙到連一絲縫隙都沒有嗎?忙成了一堵銅牆鐵壁?連插個簡訊插句話的空隙都沒有?她是三十二歲,談過三次不成功戀愛的女人,她會不明白這點常識嗎?那就是,忙,永遠是一種藉口。在忙的下面一定另有真相。因為,一個人如果真的想做點什麼,那就是忙死也能把時間擠出來。時間嘛,不過就是牙膏。然而,他真忙到了嚴絲合縫。

這疑慮在三天時間裡是一點一點攢下來的,越攢越厚,她看不見它們,它們卻像雪一樣層層覆蓋了她,把她砌成了冰雪的雕塑。她之所以選擇了這第四天,是因為,明天就是最後一天了,過了明天那就是不了了之了。他們又恢復聯絡,一切又和四天前天衣無縫地接起來了,可是,她就真的對這五天視而不見?就像它們根本就沒有存在過?她知道,從理論上,她應該做一個聰明的女人。可是她饒不了自己,更饒不了這理論上的聰明。因為她是一個活生生的人,不是釘在規則與潛規則裡的理論。

她當晚就訂了第二天去西安的機票。訂好機票的那一瞬間,她忽然有些酣暢淋漓的快感。她又往前走了一步,她離那真相越來越近了。她緊張而興奮,以至於全身在瑟瑟發抖。就像,她是一個即將開赴前線的戰士,戰場上的一切都是未知的,生死未卜。

孟青提和張以平是同行,兩個人是在一年前的一個記者招待會上認識的。當時的孟青提正處於感情完全空白期,三次戀愛一次談得比一次傷。她從二十一歲開始戀愛,第一個男朋友為了科研事業出國了,出去了就不回來了。第二個男朋友讓別的女人懷孕被迫結婚去了,他向她是這樣解釋的,就一次啊,就一次怎麼就懷上了呢,怎麼就那麼準呢?他說他被賴上了,沒辦法。一年後就離婚了,離婚後居然還好意思和她訴苦,他和那女人實在沒有什麼感情,又沒有任何瞭解,充其量就是個一夜情,卻被生生綁到一起,婚後才發現真是一天都過不下去。她真想罵他,你活該,還講不講一點責任,和人家做愛連個套子都懶得戴?第三個男朋友為了少奮鬥二十年聽從家裡安排找了個比他大的富婆,就在他婚禮的前一天晚上居然還找到她貓哭耗子一般稀里嘩啦地流了半天眼淚,還像個烈士一般說了句,今天天上就是下刀子我都要來看看你。當時真是被催眠了,居然陪著他哭到深夜。人家婚後足有三四個月蜜月都過了,她才獨自從那悲傷裡一點一點緩了過來,就像麻醉藥的效力失去了,傷口便豁然露出來了,竟比原來還要血淋淋。原來就一吃軟飯的騙子,居然還特意跑到她面前立了次貞節牌坊,以示節烈?婊子。這種豁然的甦醒簡直讓她恨透了這個男人。她不過想找個男人一起奮鬥平起平坐,誰也不要高攀誰,嫌棄誰,有苦同吃,有難同當,結果,人家男人先她一步去了。富婆有房有車有婚史,他袖著兩隻手直接拎包入住。結個婚就少奮鬥二十年,確實划算。很久以後她還一直在心裡嘲諷著那個面目已經模糊的男人。同時她一直有羞恥感,這羞恥卻是為自己的,自己竟和這樣一個騙子加婊子抱頭哭到半夜?簡直就是一種恥辱。

她一直忘不掉第三任男友結婚的前一夜,他們抱頭哭到後半夜的時候,他走了。他說他必須走,他就是來看看她,看看她他就該走了。她當時只知道哭,那淚都不是往出流的,是往出湧的,是把儲藏在身體裡的所有的眼淚都用了。她死死抱著他不想讓他走,她害怕,她害怕到了極點,這剩下的半個夜晚讓她怎麼過?到後來她哭到了精疲力竭,一聲都發不出來的時候,那男人還是說,他必須得走了。他一臉演話劇一般的悲傷和肅穆,事後她才想到,人家怎麼可能不走呢?第二天就是大喜的日子,人家得去結婚啊。他來安撫她大約是怕她在婚禮上鬧事?所以把她當半個沒辦完的手續草草蓋了個章:我愛你,但我要和別人結婚去了。結果,剩下的那半個夜晚還是她一個人深一腳淺一腳,肝腸寸斷地,一秒鐘一秒鐘地摸到了天亮。到天亮時,她精疲力竭,模模糊糊睡了一會兒,在夢中卻覺得那男人又回來了,她想,他到底是回來了啊。連忙睜開了眼睛,床上卻只有她一個人。那男人躺過的地方是空的,她久久地躺在那裡,把一隻手瑟瑟地伸了過去,觸著那條床單。是涼的,他沒有回來。

三次戀愛之後她便有些灰心了,一兩年裡沒個男朋友都是常有的事。她就一個人撐著往下過。她一個人住,幾年裡數次搬家,剛開始打輛車就能把東西搬走,後來東西越來越多,不得不找搬家公司。有一次她租了間郊區便宜的房子,上班得兩個小時,下班又是兩個小時。那種老房子陰森森的,在裡面走路的時候都能聽見自己腳步的迴音。有一天晚上下了整整一晚上的大雨,她一個人縮在空曠的大木床上,忽然就瘋狂地想和一個人說話,哪怕就一句也行。可是她把電話本前後翻了一遍,沒有一個能說話的人。第二天早晨醒來時,雨已經停了,她站在窗前開啟窗戶的時候,忽然看到窗臺上睡著兩隻貓。兩隻一模一樣的雙胞胎貓,正緊緊地抱在一起睡覺。孟青提一動不動地看著它們,忽然就淚如雨下。

再後來,孟青提雖然再沒找過男朋友,卻開始發展情人。她知道他們不會和她結婚,她也從未想過要和他們結婚,這種情人關係如露水一般,說不定哪天早晨醒來就蒸發了。他們把她當過客,她把他們當過河的石頭,踩完一塊再踩一塊,一步一步才能到達河對岸。他們每個人給她的那點喜歡和溫暖就像一根根的柴火一樣,她在深夜裡把這些柴火堆在一起才能湊成一個取暖的火堆,多一個人少一個人不過是多根柴火少根柴火的問題。她畢竟不是鋼做的,鐵做的,她需要有人憐惜,哪怕這憐惜其實就是瞬間的煙花,那也比沒有的好。

這樣晃了幾年進入三十歲之後,孟青提又脫胎換骨地進入了另一番境界。灰敗,自由,頹喪和真正的滿不在乎。滿大街的男人在她眼裡頓時都失去了性別,無所謂男女,具具都是行屍走肉。她用的化妝品越來越昂貴,越來越肆無忌憚地縱容自己狂吃零食,填滿胃就可以暫時轉移感情的空虛,她以此來打發著沒有男人的歲月。凋敝灰敗的孟青提本想著就這樣瞎晃上幾年再說,反正已經是老了,索性就再老他幾歲。那種近於蠻橫的自虐反而讓她心生舒服,就像是狂跑了多少圈之後大汗淋漓,把身體裡的毒素全排出去了。

在記者招待會上認識張以平的時候,她第一眼看到這個男人就知道這個男人打不得交道。因為他身上帶著一種近於跋扈的頹廢和優裕的自信,他嘴角斜斜掛著的一抹笑容像廢墟上開出的花,帶著毒性。只是兩天吃飯他們老在一張桌子上,還是鄰座。於是在一堆陌生人裡面還是變成了速成的熟人。張以平帶點流氓兮兮的自來熟,哪句話說出來都不像是真的,嬉皮笑臉的。那晚,他們從賓館游泳出來的時候,張以平從頭到腳打量著她說,幾天了才知道身材這麼好啊,有男朋友沒?沒有的話就做我女朋友吧。孟青提知道他是開玩笑,也知道他比自己還小兩歲,那樣的話自己不是老牛吃嫩草嗎?她說,你不知道我是你姐嗎?他說,哎,現在就流行這個。她說,你也是馬上就奔三的人了,別在我面前裝嫩。他笑著說,那怎麼也能嫩出個一兩年嘛。她也笑,多久沒有女朋友了?他裝出認真的樣子想了想,一年半了吧。你呢?她說,已經記不清多久了。他說,怎麼就沒有呢。她說,想歇歇不行嗎?他大笑,我也是想歇歇。

兩個人走出賓館的門,走到樹林邊找了兩塊大石頭坐了下來。賓館在半山腰上,周圍都是桃樹林。所以賓館名字就叫桃花山莊。正是初夏,青桃的寒香靜靜地浮動在夜色裡,植物的體味像是被從泥土深處逼出來的,帶著些清曠的凜冽。天上的殘月有些枯瘦,月光卻似澀香的焦糖,滴在漫山遍野的桃林上。林邊那些大青石也被鍍了一層月光,寂靜得如河底的卵石,波光水影都從上面過去了。兩個人坐在這青石上忽然卻無話了,就像是所有的聲音都被這夜色吸走了。兩個人面目模糊地相互對視著,連對方的臉都看不清了,似乎這五官也被吸走了,卻忽然之間覺得這個人剩下的這些模糊的東西離自己反而近了些。

張以平忽然問了一句,你覺得兩個人怎樣就是真正在一起了?她看不清他的臉,只覺得他的聲音獨立出來了,在夜色中一步一步蹣跚著走到了她面前。她說,兩個人覺得怎麼也離不開了就是在一起了。他說,別的都無所謂?她說,是的,別的都是假的。他說,婚禮也不重要?她說,那都是給別人看的,都是假的。他說,這些形式都不要了,你不怕男人出軌?她說,一個男人要是真想出軌那怎麼出不了?一點形式就能束縛住他?他說,你就一點不羨慕新娘披上婚紗?她說,一件衣服也不過是給別人看的,要真想在一起那只是兩個人之間的事情。他說,那比如說,我要和你結婚,我們倆一人吃一碗麻辣燙就行了,是不是?她也笑,連這碗麻辣燙都可以省掉。他大笑,連麻辣燙都可以省掉?那還剩下什麼?她停頓了一下才說,那只有自己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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布老虎中篇小說·魚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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孫頻:繡樓裡的女人、魚吻

標簽: 賀紅雨  繡樓  一個  自己  沒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