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習禪錄影:生來死去之疑

作者:由 丁一 發表于 收藏時間:2022-02-17

編者的話

——習禪錄影

本書編輯的完成,首先要感謝淨名學舍前期同學們的惠賜。他們留給我們從錄音帶整理下來大部分的記錄,以及各人零星片段的筆記,使我們從斷簡殘編中窺見二十年來斷斷續續的禪七景象,與懷師的開示講解。這些記錄,久已被懷師所廢棄在故紙堆裡,認為是不值一提的剩語,但卻是我們後期同學們所珍視的語珠唾玉,得之如獲至寶。因此,盡心查對整理,極其可能的保留原狀。

本書現在能夠呈現在諸位面前,說來也頗不容易,除了前期同學們的記錄心血之外,我們又花了半年的時間,才編輯完成。但在出版付印之前,當然先要呈遞懷師,請求准許出書。而懷師仍然認為不可。原因歸納為下列五點:

(一)來臺灣二十多年,雖然情非得已,主持了七八次的禪七,但並沒有真正提持禪門宗旨。如果把這些記錄,當作傳統的禪宗法門,反而變成以盲引盲,容易誤人,此其不可者一。

(二)每次參加禪七同參,大多數開始並無佛學影象,更無學佛的基礎。而且來自各界各業,年齡、性別、學歷、經歷、思想、興趣、種種不同。甚至多為好奇心理,或為帶藝投師,已經修學一些道家方術、密宗等法門,統統都不一律。故懷師所開示講錄,觀機施教,不免很多駁雜旁蕪的講話,容易產生流弊。三祖所謂:“才有是非,紛然失心。”此其不可者二。

(三)宗門風格與宗師授受作略,由唐宋元明清以來,一變再變。例如南宋以後,參話頭之風頭起。清初以來,打七之風大行。日本臨濟宗的末流,以參公案為主;曹洞宗的末流,以默照為尚。是非紛紜,莫衷一是。懷師為現代人,用現代的方便設施,似皆大相徑庭,容易發生人法意見。此其不可者三。

(四)宗門自南宋以後,大慧宗杲禪師、揚州田素庵居士,皆喜手執竹蔑接人;懷師在禪七時期,常用香板作為主七的方便。可是有些學人,已經學習用香板的皮相方便來接引初機,這一香板子禪,實在流弊太大。此其不可者四。

(五)現代學術思想,茫然紊亂。佛門派別意見,更如水火之不相容。懷師二十多年來,雖然沒有閉門謝客,但深自韜晦,與諸方從來不通往返。直到目前為止,足以入室盤桓的友人,仍然寥寥無幾。然而愛惡不同,引起別人太多的煩惱。如果此書問世,更成話柄。禪非禪,道非道,恐怕使別人帶來更多的嗔恨,何苦多此一舉。此其不可者五。

儘管師意如此,但我們的編輯工作,雖說不是晝夜辛勤,至少絕未懈怠。因此,改變了懷師的初衷,最後終算付之一笑。我們便以笑罵由他笑罵,高興自我為之的心情,決定了付印。

不過,有一件非常抱歉的事,就是對諸位曾經參加過禪七的同參,問答對話,以及當場事實,儘量保留原來情況,但都不敢直用本名。因為事先並未徵得同意,所以只有以姓氏為準。而且懷師向來謙虛,認為大家都是朋友,並沒有一個真正的學生,所以我們也不敢擅自做主。因此,在此特致歉意。讓我們套用一句俗話來說:敬請原諒。

事前講話(1975年)

——習禪錄影

南師懷瑾禪七講錄彙編

時間:一九七五年一月二十七日至二月二日農曆歲次甲寅十二月十六日至二十二日

地點:臺灣省高雄

記錄:古記

事前講話--元月二十六日(農曆十二月十五日)晚間

玩馬戲之喻

諸位,我現在先報告這次“禪七”的籌備經過。這次的禪七可以說是非常的偶然,也可以說是非常的不偶然。過去有很多次的禪七都在北部——臺北、北投這一帶舉行。以前在大陸上,則有很大的規模。在此不說了。

我們最近發現沒有辦法打禪七(打是虛字)。因為沒有場地,所以,只好馬馬虎虎,大家湊合攏來打坐。往年都是在農曆正月初二到初八,七天。

今年,有位劉居士跟我講了好幾次,要發動打七。一方面是她自己曾經參加過禪七,承受到佛法的利益。另一方面,她有個動機想為大家,就好像自己吃了好吃的東西,也希望人家嚐嚐。第三個原因是為了她的一位朋友陶小姐。所以她要求我打七。她前後講了許多次,我始終不贊成。第一個是因為沒有場地。第二個是所謂打七,就是我在玩馬戲(各位七天以後或許可以看出來)。我就是馬戲團的猴子。而且是在賣命,七天下來,精疲力竭。每年打七完後,我都要疲病一場。這種事情不幹了,老了,不玩這條命了,也不想演馬戲了。

去年十月,我到這裡來演講,發現大悲殿裡還可以用來打七。回去以後,就跟青年同學偶然漏了這個訊息。劉居士就抓住這個話。可惜大悲殿在高雄,若在臺北就好辦了。高雄那麼遠,誰去啊?而且,大悲殿是個大道場,給我們打七——那要“關門閉戶掩柴扉”啦!我說那不能辦。她說只要您答應,和尚那裡我們會磕頭求他。後來,她天天逼我,我被她逼得沒有辦法,就說:“好嘛!你去辦嘛!”她走了以後,我告訴年輕的同學們:“她好羅唆!把她打發算了,騙她一下。”結果,她不受騙。後來,找到了和尚。和尚大慈悲,滿口答應。而且說:“最好了,你們到這裡來,要怎麼辦,就怎麼辦”。這麼一來,我推不掉了。自己搞了一個圈自己套上。所以,就搞成了這一次的打七。

起初我就講,絕對不準漏訊息。一漏訊息,在臺北要參加的,幾百人也有的。如果你們山上再一漏訊息,幾百個人看一個猴子在玩,這個受不了。原來預定在臺北最多三十個人。結果,封鎖訊息,也有五十多個人。這次,和尚也幫上忙了,也沒有透露訊息。最後湊合起來,一共一百多人。

在表面上看起來我是嘻嘻哈哈的。其實,我的心情非常沉重。為什麼沉重呢?在這七天當中,不像普通的學校,也不像一般的訓練。諸位的身心性命——生理的健康,心理的平安與寧靜,甚至於希望在這七天中有所成就,每一個小動作,每一個生活上或身體上的小病痛,我都要挑起責任。當然,並不是諸位要我挑,而是負責打七的主持人的責任所在。所以,過去我打七就像帶部隊一樣,和大家睡在一起。而且,我半夜還要起來,看看每個人睡得好不好,若有什麼不舒服的,馬上作準備。

所以,這次的因緣,發動者是劉居士,成全者則是和尚。和尚的確大慈大悲。尤其今天到這裡一看,我早就想到了,這的確給他們找麻煩。今天看到你們諸位上上下下,老老少少已經忙了好幾天了。到現在為止,可以說已經忙出了一點頭緒來。以上所講的是事務性的報告。

我們這次參加打七的,半數是出家人,半數是在家人。在家人的年齡從十幾歲開始,現在我還不確定,可能從十三四歲開始(還有兩位小朋友要來,可能是來玩玩的)。一直到七十幾歲,男女都有。就教育程度而言,從小學一直到博士、當大學教授的都有。職業,黨、政、軍、經、士、農、工、商各界和外國學人等。還有出家的同學們。你們所填的資料表,我都看過了。在我看來。你們的身體都不太健康,至少比我差。雖然我的年紀比你們大,可是還比你們健康。要如何使你們的身體健康,也是包括在這次打七的目標以內。那麼,在年齡、職業、教育程度差別這麼大的情況下,與歷年打七的方法又要不同了,又要變了。我的方法是沒有一定的。號稱為禪宗的打七,你們不要上了我的當。我才沒有禪呢!騙諸位來玩玩,耍七天把戲給你們看看,這是有的。若說一定有什麼道,我自己都不知道“道”在哪裡。不過呢!至少可以幫助諸位向“道”這個路上去找。

何謂打七?

那麼,所謂的“打七”是什麼意思呢?“打七”這個名詞,打是土話,沒有意思。打七就是七天用功。我們講慣了,就叫“打七”。好像打坐,有很多人跟我講最近“打”得很好。明明是坐得很好,硬是要講“打”得很好,不知道是打誰?這個“打”是虛字,但是一般人喜歡用虛字,就說“打”得很好。後來,我就把“打”和“坐”分開了。有些人愛打牌又學打坐,我就問:“你打得好?還是坐得好?”打是打牌,坐是打坐。你千萬不要說打得很好,我還以為你在打牌呢!打七就是拿七天來用功做功夫,號稱“剋期取證”。打七就是剋期取證。

釋迦牟尼佛當年在菩提樹下,發誓若在七天之內不成道,不離此座。不成道的話,坐死算了。打七就是效法本師釋迦牟尼佛的這種精神。

並不是來這裡好玩的,不是來這裡吃幾個素包,吃幾餐素菜的。在山下葷菜吃多了,哎呀!素菜很好吃,多吃幾碗飯。那不是打七,那是“大吃”也。

那麼,後來禪宗在什麼時候興起“打七”的呢?在中國唐、宋以後,禪宗流行。在禪宗的叢林制度下設有供修行的禪堂,大的禪堂比這個大悲殿還要大,可以容納幾百人;小的很小。經過幾十年打坐參禪,還不能悟道。因此,每年到了冬天最冷的時候,發動“打七”。在七天裡,晝夜不停的用功,捨身行道,非要找出一個東西來不可,這是禪宗打七的開始。

所以,打七是非常嚴肅、非常嚴重的事,並不是好玩的。而我們今天的打七呢?有些人對於佛法半個鐘頭都沒有學過。打坐呢?半個鐘頭都沒有坐過。打牌倒是有經驗,打是打過,坐是沒有坐過的。而我們今天要舉行“打七”,你看怎麼辦?

過去在大陸上打七,禪堂的建築是古式的,進去以後,使人的心理很安定,但是空氣不流通。一到了打七的時候,叢林裡所有的修行人都來參加。為了加緊用功,一天吃六七餐。這時候,不“過午不食”了。儘管吃,三餐之外,還有點心。吃了好用功。有些外面來的雲水僧聽到打七,趕緊擠進來。進來幹什麼?一天有七頓吃的,包子、饅頭、面。吃得打坐的時候,上面呃--打嗝,下面嘟--放屁,哎呀!那個禪堂坐了一兩百個人,上打嗝下放屁,那真是“五味俱全”(鬨堂大笑),腿痛得冷汗直流,也不敢動。到處都有拿著香板的監香,隨時走動。雖然不正式打你,也碰你一下。那真受不了。後來我不叫它打七,吃它“打氣”,氣死了的。老和尚拿著香板到處轉,七天裡難得跟你講些什麼。我這個打七,明天你們就知道了,我是在賣命的。禪堂裡的老和尚難得出來給你開示一下。他老人家高興,晚上出來坐在上面。“這個法門啊--誰是我啊--羚羊掛角無蹤跡,一任東風滿太虛。下座!”這就叫開示。

我說這是打七嗎?這是氣死人的。這種教育會教育出人來,我不信。行香的時候,目不斜視,儘管走路,好幾枝香板一起打下來,哆--站住。那個聲音又不好聽。哦!你當心哦!明天我那個香板拿在手裡,你會害怕的哦!我絕不在地上拖一下,幹什麼嘛!沒有用。我是香板硬是打下來的哦!說不定就打在你們身上,不是有意打你的,這是說笑話。這是我當年看到的打七,我說這不是糟蹋人嗎!後來,我就瞭解了打七的這個法門太好了,七天下來,無論什麼人,多少總有點成就,有點心得。如果這樣的教育還教育不出人來,那還像話!不過,方法的確要改。尤其房子的建築要改。像我們的大悲殿,上面的窗子一開啟,你們再打嗝放屁,我也不怕了。但是,你們要注意哦!大悲殿裡有一萬尊菩薩,有時候要客氣一點啊!實在忍不住,菩薩慈悲絕不責怪,這個東西沒有辦法,這是生理問題,千萬不要像學道家的人,連屁都不敢放,怕放了屁,會把元氣漏了(鬨堂大笑)。有一個學密宗的,硬是忍著不放屁,搞得面黃肌瘦。我說這不得了啊!這是大便中毒啊!瓦斯中毒啊!這是不可以的。我們的打七也是禪宗的打七,精神和原則與古老的是絕對的一樣。方法不同,方法隨時在變,我幾乎沒有一次打七不是因物件而變的。這次要怎麼變,我現在還不知道,真的不知道。等到明天,香板一拿到手上的時候,只好求菩薩幫忙,菩薩叫我怎麼辦,我就怎麼辦。我現在心中真的沒有主張要怎麼辦,沒有妄心去想,這完全是要由真心流露出來。

自從禪宗的打七興起以後,中國各地的佛教都興起了打七,唸佛的打唸佛七,念觀世音菩薩的叫作觀音七,什麼七什麼七,七七八八的,多得不得了。這些都是由禪七來的。禪七的精神是如此。所以諸位由各方面來的不同,有些是我的朋友,是我哄他來,引誘他來的。事實上,不是引誘他,而是為他好,如此人生一輩子,如何求得安身立命之處。功名富貴一切世間法都是靠不住的。這句話諸位年輕人說不定講得比我好。但是,說老實話,你們還不曉得世間法真正靠不住,自己沒有在裡面打過滾。像我們是滾過來的,世間法真是沒有道理,不學佛也空掉了。那麼,在這一百多個人中間,有些是來試試看的,有些年輕人聽到禪,是來玩玩的。甚至於有的學佛學了幾十年的。問我說沒有參過禪,沒有參過話頭,怎麼辦?哦!禪宗一定要參話頭不可?莫名其妙!都是不懂。這一次的打七是禪宗的打七,但是不一定是參禪參話頭。為什麼呢?不管你是念佛也好,參禪也好,只有一個目標,就是自己如何見性,自己如何成佛。

諸位今天到這裡來參加禪七,在這七天之中,一定要萬緣放下,而且要拿出一種精神來, 有受騙的精神。我先告訴大家,我是個大騙子。“這個傢伙到底騙些什麼東西?老子偏要摸個清楚。”要有這種精神。在這七天裡,只有我對,沒有你對。只准州官放火,不許百姓點燈。禪堂裡不準抽菸。在禪堂裡,我說你要怎麼樣,你就得怎麼樣。所以,我要求各位,要以上當的精神來準備受騙。人生一輩子哪裡不受騙?你上了當,自己都不知道。現在我告訴你,我是個大騙子,希望你瞪起眼睛來受我七天騙。這是好漢才做得到。你要有本事肯受七天騙才行。

這是什麼道理呢?佛經上有這麼個故事。有個大居士學佛很誠心,自己想成道,就常年在家裡供養了三個法師。有兩個是真得道的羅漢,天天給這家人講經說法。有一個是騙飯吃的。因為三個都是出家的,另外兩個朋友看他蠻可憐,所以帶他出來。這個就在那裡混,混碗飯吃。有一天,這兩個羅漢故意開他一個玩笑,不是故意要害他的。就說我們兩個走半個月再回來,看他怎麼辦?居士家中天天晚上有師父替他們講佛法,已經好久沒有聽了,看他又沒有走,就請他來講。他也沒有辦法,都是供養的法師嘛!沒有辦法,只好上座。一家人就跪在下面等。好久好久,他在上面被逼得沒有辦法,他就叫“苦啊!苦啊!”他是講不出來的苦。下面人一聽,這個師父才講得好,簡單地告訴我們人生苦啊!苦啊!這個師父真講得好。再等,這個師父可能還有好東西。他看看下面都不動,又叫“哎呀!真苦啊!我的天啊!苦啊!”大家給他叫了幾聲苦,可真悟道了。悟道以後,有了法眼,一看,哎呀!原來這個師父還“莫宰羊”(不知道--閩南語)呢!他還是個混飯的凡夫呢!我就是那一個人,你們只聽我叫苦,在聽我叫的中間悟進去,大家都有好處。我的確沒有道。我也是跟著大家到山上來,騙頓素菜吃吃。(眾笑)

所以,諸位既然來到山上,在這七天以內,無論如何一定要萬緣放下,天下沒有丟不開的事。我家裡才丟不開呢!我只有兩個小孩在家,家裡沒有人照應。我那個小孩還想跟我來,我說不可以,你要幫姊姊看家。我也丟不開,我也有很多事。我都捨命陪君子,丟開來陪你們玩,有什麼丟不開呢?假如昨天死了,看你丟得開丟不開?天下沒有丟不開的事。要拿出這種精神來。不要以為是來參加我南某人的打七,換句話說,要我耍七天寶給你們看呢!這是諸位要注意的。

至於作息的時間,請林居士為各位報告。等一下報告,現在時間還沒到。

在生活起居方面,給大家分了組。每一組有一位稍微有過經驗,曾經參加過打七的人,為各位服務。所謂服務者,就是人多了,我照顧不過來,現在有一百多個人,我又沒有三頭六臂,所以只好分發出去,請他們照顧你們。若有小問題,可以找他們。大問題可以來找我。至於分組的情形,事務性的,等一下再報告。

在這七天中用功的方法,明天早晨再慢慢帶領大家,不管諸位是學淨土的也好,學密宗的也好,學禪的也好,我向來都是帶領大家老老實實的用功,如何打破自己生來死去之疑,如何找到自己身心性命之根本所在,拿禪宗的術語叫“明心見性”。能不能明心見性,那要看你們諸位了。我只是在上面叫“苦啊!苦啊!”的法師而已。

另外在每堂坐三十分鐘以後,有所謂“行香”。也就是經典所說的“經行”。行香的時候,大家下來繞著這個大殿走,邁開大步走,兩手甩開,眼睛看著前面。在行走中間,我會打香板,“啪”的一聲。現在我先打給你們看。否則,明天你們嚇住了,那我怎麼辦?“啪!”就是這樣,聽到了吧!你看!我打還會跳起來,又跳回我手裡來。聽到了香板響以後,你們就停在那裡,站著。這些話先向諸位交代,香板也給諸位看過一下,香板是不會打人的,放心吧!現在,大家可以回房休息了。

第一天(1975年)

——習禪錄影

第一天——元月二十七日(農曆十二月十六日)

生來死去之疑

你們要學禪,很好。

禪,是一切佛法的基本。人家說我是禪宗,那才笑話呢!天地良心,當著菩薩的面前講,我一宗都不宗。那我是幹什麼的?我是學佛的人。釋迦牟尼佛的經典幾時給你說過宗派?這都是後人門戶之見,自生煩惱。這是個大問題。

在這七天當中,你們什麼功夫都不要用,過去學什麼方法也都不要管。現在參個話頭試試看。你心中有一件沒有了的事,“生從哪裡來,死往何處去?”這個話頭也可以。

話頭不要念。比如我們念南無阿彌陀佛,南無阿彌陀佛……那是念,嘴裡念。參話頭並不是叫你在心中念。就是有一個問題在心中沒有解決,隨時去找“誰是我自己?”“誰是我?”“我是誰?”這樣也可以。這兩個話頭隨便你挑。

迴轉過來在心中看。我這個思想一來,它是怎麼來的?哦!想吃包子。嗨!肚子餓了,找到了。肚子為什麼餓了?體力不能支援。體力為什麼不能支援?打七打累了。為什麼要來打七呢?哦!上當了。為什麼要上當呢?哎!聽他們說的嘛!為什麼聽人家說呢?因為要學佛嘛!為什麼要學佛?我想嘛!為什麼要想呢?這樣一路追問下去

。所以真正學佛參話頭,是科學的,是懷疑的,以懷疑求實證。並不是叫你盲目迷信。你說我曉得死掉以後有六道輪迴,我還說八道輪迴呢!或許只有五道半呢!這是佛那麼說的,不錯啊!那是佛說的,你看到啦?佛也要你成佛呀!你自己也要看到,要去實證。

你向哪裡去?而且六道輪迴中間,你有把握嗎?你說我今天到某人那裡去投胎,找某人當媽媽,你有把握嗎?或是你認為這個媽媽不好,再找另外一個,像住房子一樣,找個合適的,你做得到?

所以嘍!自己生命的來去都不知道,這不是問題嗎?這不是話頭嗎?話頭者,問題也。這是個大問題。怎麼去找呢?走!走兩步再說。慢慢找!走!(行香)

我在哪裡呀?那個“真我”有沒有?這個是假的啊!這個一定要死的。

啪!(香板震響聲)

怎麼去找呢?簡單得很。先從心念去找

。我們現在不是在這裡打坐嗎?打也好打,坐也好坐。

兩條腿稍微難受一點,這兩個傢伙也好辦,哄哄它就是了。它麻了,就起來走走。走累了,就停下來坐坐,那不是很好辦?最難者就是心念無法平定,無法清淨。現在先不要管生與死,先管心念。思想、感覺怎麼起來?腿痛了,我曉得,怎麼曉得?而且念頭像流水一般地過去,過去就過去了,留也留不住。觀察這個心念,不管善念、惡念,它都留不住。你看看它的根源,這個念頭還沒有起來以前,那一段,那一段是什麼樣子?找找看。或者是念頭過了以後那一段,看一看,是什麼樣子?先這樣辦。先念頭的事情了一下,真找到了念頭的來源去處,然後自己也能夠作了念頭的主,不聽它騙了。要不起妄心,就定住了。

慢慢來,第二步再找“生從何處來?死向何處去?”就方便了。話是這麼講,話是很簡單哦!現在你們試試看,先把自己的心念找出來。這不是叫你們用妄想心唷!這可不是叫你把心守住不動,抓得緊緊的。不要像有些練氣功的,把呼吸在丹田守著,有些人作觀想啊!有些人唸咒子,那都好辦。那都在用心嘛!我們生下來一輩子都在那裡妄用心,用心慣了,蠻好辦。現在反其道而行,叫你不要再用心。看看能起用心的“能”在什麼地方?你說“能”在電力公司,錯了。

先把心念觀照一下。這是上午第一枝香供養諸位的辦法。上座!

看看“生從何處來?死向何處去?”為什麼佛要說“不生不滅”呢?

有一年打七,我叫大家參“釋迦為什麼拈花?迦葉為什麼微笑?”我的孩子也跟著去打七,他打坐就笑起來了。後來他告訴我:“迦葉尊者大概肚子餓了,想吃包子,看到包子來了,就露開牙齒一笑。”這麼說了以後,他又講:“這個問題更難懂了,不參了。乾脆,先來了生死。”生死如何了,了生死並不是像一般學佛修道的以為人生太苦,不來了,以為這樣就是了生死。你有本事來嗎?你說要生就生,要死就死,你做得到嗎?你說自己功夫作得很好,觀想有菩薩現前,有光,任督二脈都打通了,八脈都動了,你動了有屁用!你說你氣脈打通了可以不死,你試試看!你說自己觀想得好可以不死,你試試看!所以“生從何處來?死向何處去?”的確是個大問題。本師釋迦牟尼佛為什麼出家?就是要了這個生死。他看到了人生“生老病死”四大過程,死了以後,又到哪裡去?就是要找這個問題。要找這個問題,所以我們要打七,所以要你萬緣放下,專門來對付這個問題。

南宋有位大慧宗杲禪師,對南宋影響非常大。他和岳飛也有間接的關係。秦檜想害岳飛,就想非把這個和尚先弄掉不可。

唐宋時候的出家和尚不比現在哦!要考試的唷!一個人精通了一部經典或一部論,通過了考試,考取了,政府發一張文憑給你,這個文憑叫作“度牒”。拿了度牒,再到廟裡去出家。並不像現在要出家就出家。當然,有一度國家經費不夠,打仗打得太多,軍費用得太多,所以有一度出賣“度牒”。只要你拿多少錢來,隨便發張度牒給你。然後,你兵役也逃掉了。政府上了正軌的時候,出家就須要考試。大和尚、叢林的方丈也不例外。那時候的方丈,還是政府懇請來的,像請大學校長一樣的請過來。

(編者附記:晚唐時,一度敕僧尼試經不通者,勒令還俗。李章武主試僧時,一僧自說專修禪觀多年,不能通經,李就放他自便,准許還山修行,並且贈詩說:“南宗尚許通方便,何處心中更唸經。好去苾芻雲水畔,何山松竹不青青。”)

大慧杲就是個大和尚。這位精通儒、釋、道三教的大禪師說:“出家人修道容易,在家人修道難。”為什麼說出家人修道容易?出家人外面沒有魔障,沒有老婆兒子,什麼都不要負擔,一心做功夫,所以容易,在家人開眼閉眼都是冤家冤鬼,好不容易啊!所以他說出家人做功夫是靠裡面打出來的,容易是容易,力量太弱了。在家人是靠外面打進來的,這個力量就大了,雖然是辛苦,但是打成功了,根基就穩了。這些話可不是我說的哦!是這位大慧杲禪師說的。所以,你們幾位在家的居士,今天到山上參加打七,一定要萬緣放下。古人有兩句話“田園身後事,妻子眼前冤。”田園身後事,你的功名事業財產,死後的事情,為什麼替別人弄呢?目前的老婆兒女都是冤家、冤鬼。

現在好了,在這七天裡,逃開了這些冤鬼,跑到這裡來,跟在和尚後面享一點清福。田園身後事,妻子眼前冤。有些年輕的,還沒有找到冤家,還想得很呢!不要慌!哪一天冤家碰到你,你跑都跑不掉。現在趕緊趁沒有冤家的時候,好好用點功,將來和冤家打交道,還有點本事。相反的,以女性來說,那就是“夫子眼前冤”,那不是孔夫子哦!走!放下眼前冤吧!

啪!(香板)什麼“田園身後事,妻子眼前冤”?說得太遠了。田園身後事,這句話還馬馬虎虎,暫時保留。妻子眼前冤,可要改了。怎麼改呢?情感放不下的人,就是“情感眼前冤”,名利心放不下的人,就是“名利眼前冤”。哼!眼前冤家多得很呢!滿眼都是,都是纏著你的。管你學什麼宗,就看你能不能把這些冤家擺下來。你說我出家了,沒有妻子兒女,也沒有什麼情感。嘿!有一個東西,“煩惱眼前冤”,心裡頭悶悶的,總是不太舒服,這就叫煩惱。煩惱並非只是痛苦,心裡總是有點事,不曉得為什麼,莫名其妙。或者是悶悶不樂,或者情緒不適,這叫“情緒眼前冤”。要把這些放下,才叫出家,才叫學道。哎!說多了,我一個包子抵不住事的。上座!

鏗!鏗!鏗!(引磬聲)什麼都不好,唯有這個磬聲最可愛。引磬一敲,就可下座。諸位菩薩啊!這一堂只坐二十分鐘,多佔便宜!不然,我看蓮花一瓣一瓣要掉下來,蓮花寶座要垮下來了,所以,趕緊敲磬。你看!兩條腿都拿它沒辦法。此時最可愛者,其唯引磬之聲乎。(行香)

“生從何處來?死向何處去?”古人說:“來時歡喜去時悲。”孩子生下來,一家人高高興興,當然歡喜。到死的時候,統統哭了。“來時歡喜去時悲,空向人間走一回。”沒有悟道以前,沒有參破生死之疑以前,都是“空向人間走一回”。我們這一次打七,從臺北像發了瘋似的,鬧了一兩個月,東搞西搞。到了這裡很高興,和尚還放鞭炮歡迎你們。如果七天下來,毫無成就下山,那就“來時歡喜去時悲,空到此山走一回。”所以,要好好用功,隨時隨地照顧自己的念頭。

先不了生死了吧!先了心。先把自己的心念了了,擴而散之,就可以了生死。生死一了,擴而充之,就可以了宇宙的生命。就知道這個宇宙是怎麼開始,就知道這個生命怎樣起來的。那你才真正認識這是什麼東西

。什麼唯心唯物,講它是物,早就錯了。講它是心,不是思維妄想之心。你說我學宗教哲學,這個理論我懂。那有個屁用!你受了自己的騙,你曉得哪個理論靠得住?

那個理論是從你的妄想來,你的妄想本身就是問題,你自己本身都做不了主,所以,佛法、禪宗不和你談理論,要你實證。身心皆空,你空一下看看!兩支腿熬不住的時候,你說四大皆空嘛!嘿!有兩大不空,左腿右腿不空。怎麼“四大皆空”啊!

說理容易修證難。不是開玩笑的。所以,現在下命令啦!從這一刻開始,大家不準說話。吃飯的時候,也不準交談。除了辦事人員不在此限,其他的人不準說話。哪有那麼多的閒話?講了一輩子閒話,這幾天還要講閒話?沒有什麼好交談的,就當作自己已經死去了。不準說話哦!誰犯了這個清規的話,誰也不來管你,自己管理自己,自己到大慈大悲的觀世音菩薩尊前跪著。自己管理自己哦!走!(行香)

“生從何處來?死向何處去?”你說你懂了,那是你亂想的,自己以為懂了。那是你的妄想。不是的。妄想也放不下,兩條腿也降伏不了。你看!看你有多大本事,連自己都對付不了。當然是有原因的啦!原因慢慢再告訴你。

不準說話並不難。當年我上峨眉山閉關,我寫封信給我的朋友,我說禁語,準備三年不說話。結果,我那個朋友回我一封信,那才妙呢!他說恭喜恭喜!希望你能做到“心聲”都不響了。自己內心都不說話了。嘿!這就是禪宗的棒子,他寫這一封信就打我一棒。嘴巴不說話容易,自己心裡還在那裡說話。自己還找兩三個人說話。有時自己還跟自己談起戀愛來呢!自己想著自己,另外還想個物件,兩個人怎麼談,又想到對方怎麼笑。“萬法本閒,唯人自鬧”啊!這是佛經上的話,怎麼樣去體會“萬法本閒,唯人自鬧”呢?我現在把我那個朋友送我的棒子再送給你。若做到“心聲”都寧靜了,那就差不多了,有點希望了。

結果,兩三年不說話,我閉關出來一開口講話,沒有聲音,啞了。糟了,這下我完蛋了,變成啞巴了,只嘴巴動,講不出聲音。後來我才曉得,原來是聲帶不用的關係。也就算了,不理它,慢慢又恢復作用了。現在,聲音還大得很呢!另外有一度,我討厭自己那麼喜歡讀書搞文字,我就把書本丟了,文字也不用,把每個字每句話,以及佛經上的每句話,都忘得乾乾淨淨,硬是把它丟掉。丟了三四年以後,結果,拿起筆來寫信,都是別字。我說完了,這不是又要重新讀書!我才懶得管。要用就用,要放下就放下。一提起來,什麼都在。“何期自性本自具足”!能空便空,能有就有,那才是本事,大丈夫提得起放得下。我這些都不是理論!都是經驗中體驗來的。空話白講沒有用。也不是吹給你們聽!這是告訴你們這些經驗哦!

很多朋友都說我書讀得多,什麼都會搞。我常常告訴年輕同學,我說我是最懶、最不讀書、最調皮的一個人。但是,為什麼我懂得比你們多?我的書不是讀來的。只要你懂了這個心地法門,那些沒有看過的書,我只要拿來一翻,唔!我好像看過的,前後一翻,這本書就看過去了。尤其是古書,只要書名一看,似曾相識,翻兩頁一看,不錯,我曉得啦!所以,這個心地法門,有如此大的妙用。只要你真能夠放得下,萬法俱在。

所以,佛不是吹牛,經雲:“佛能通一切智,徹萬法源。”你說他怎麼會的?只要明白了這個東西就會了。你不要以為讀書就會了,不要說讀一輩子,讀萬輩子,你試試看!“佛能通一切智,徹萬法源。”走哦!(行香)

啪!(香板)“萬法本閒,唯人自鬧。”上座!

我替你們祈禱祈禱,阿彌陀佛啊!幫幫忙啊!他們的腿啊!

殼!——殼!——殼!——(木魚聲,開始上座。)

鏗!——鏗!——鏗!——(引磬聲,下座行香。)

啪!(香板)——(靜默許久)

動也是定。靜也是定。要體會這個道理。你看!阿彌陀佛的塑像,很少是坐著的,都是站著的。站也在定中。在定中,化身百千萬億;在定中,起般若智慧光,普度眾生。阿彌陀佛的像都是站著的,永遠站著。你看!我們對面的這一位老人家——大慈大悲觀世音菩薩,他也是站著的。大概也站了好幾年了吧!也沒有人給他敲引磬。所以,站著也在定,只不過換個姿勢而已。千萬不要下了座一走路,噫!心裡也走起來了,那還玩個屁!那不是空到此山走一回嗎?動也定,靜也定,坐也定,等一下吃過午飯睡午覺,睡也定!

這個上午過去了,告訴你——還沒有開始呢!上午只是逗著大家玩玩。上午啊!各位剛剛到山上來——心都還沒有收攏來,有些人身到山上來了,心還在山下呢!有些人身在山上,心早就跑到山下去了!所以,心都還沒有撿回來呢!等到午飯給你們吃飽了——覺也睡夠了,下午可有苦頭吃啦!準備哦!等一下飯吃飽哦!覺睡好哦!下午慢慢開始上路了,而且我們的七天很可憐,只有六天半——那半天就要趕回家去了,空向人間走一回去了。現在已經去了半天,剩下只有六天,連夜裡都算上去,只有六天了。好好用功哦!現在離吃飯時間還有二十分鐘,自己自由活動,但是,不準說話。下去休息。

什麼叫“參話頭”?

好個謎語

上午等於我們這次打七的預備工作。可是,上午玩一下,下午睡過午睡起來一看,還坐得蠻像樣,蒙殿裡的大慈大悲觀世音菩薩加庇,都坐得不錯,好!有辦法!

上午所作的,是先糾正你們的外表——坐相、坐姿。外表有什麼重要呢?很重要。“行端表正”這是千字文上的話。外表端端正正,就影響內心,身心內外互相影響。這也是道家密宗所謂氣脈的關係,氣脈也是外表。不要把氣脈當成佛法,當成道。不要搞錯了。可是,“行端表正”不能說沒有關係,大有關係。所以,上午是做這種事。後來,你們不是要學禪嗎?聽到禪,就想到“參話頭”。這是毫不相干的事。禪並不完全是參話頭,但是,也不離參話頭。參話頭也不見得就是禪。已經給了各位一個很大的話頭。假如真的參通了,不成個佛菩薩,也成個阿羅漢。恐怕不容易參通。什麼話頭?“生從何處來?死向何處去?”

什麼叫“參話頭”?大慧杲禪師的語錄,講參話頭講得最清楚,可以參看《指月錄》第四冊,他說“不用搏量,不用註解,不用要得分曉,不用向開口處承當,不用向舉手處作道理,不用墮在空寂處,不用將心等悟,不用向宗師說領略處,不用掉在無事甲裡。”不准你用思想,為什麼不準用思想?你用中國哲學西洋哲學的理論來作註解,沒有用的,跟生死不相干,所以不準思量,不準忖度,就是不能夠猜猜看。不能用古人語句佛經來下註解。哦!生是這個樣子,死是那個樣子,這個哲學是怎麼講的,宗教又是怎麼講的,莊子是怎麼講的。結果,搞了半天都不相干。

也不要在心裡頭念,生從何處來?死向何處去?生從……這是幹什麼的?這不是參話頭,變成了你心裡在唱歌。生從何處——來?死——向何處去?這是唱歌。唱了半天,有屁用!參話頭就是心裡有這麼一件事,一件沒有了的事擺在心上。

真破了生死的疑團。什麼戒呀!定呀!慧呀!什麼九次第定呀!什麼十地菩薩的功夫,一起都到達了。成了佛,也不過是了生死。談何容易啊!一個凡夫眾生就想達到佛境地,就想了生死!但是,此事非了不可,不了的話,“來時歡喜去時悲,空向人間走一回”。

現在,話頭已經給了大家,但是,怎麼上路呢?問題來了,這又是一個話頭。話頭裡鑽出一個話頭。我現在坐在這裡不好,心裡又亂,腿又痛,怎麼辦?你說怎麼辦?從何說起呢?我想想看!先走吧!走!

莫名其妙的禪

啪!——(靜默)

對,屹然不動。

——(靜默)

這就是禪宗嗎?“開口便錯,動念即乖”。一說了這八個字,已經不是禪。只有這一香板,其他都不說,蠻好!轉頭一看黑板,更不是禪,那是黑板。

先跟你們宣告,先訂好契約。不要七天過了,下了山以後:“哎唷!我跟南某人學禪宗唷!”千萬不可以那麼講,我也沒有講禪宗,你們不要以為這就是禪宗。那是糟蹋古人,同時也丟了你們自己的臉。若拿真的禪宗法門來,就沒有辦法打這個七了。所以,唐代招賢景岑說:我接引後生(沒有悟道的人),從來不用禪宗。“我若舉揚宗法,法堂裡草深一丈。”為什麼說門前草深一丈?因為用禪宗的方法來教化人,不要說人不敢來,連鬼都不敢上門。沒有人吃得消,沒有那麼高的般若智慧的人可以上得了門。所以祖師說我這裡都是用方便法門啊!沒有辦法,沒有辦法中間想辦法。同我們這次打七一樣。

那麼,什麼叫作“打七”呢?為什麼加上一個虛字“打”呢?就是要你把自己的煩惱、妄想、雜念打死。“狂性自歇,歇即菩提。”這是《楞嚴經》上的話。只要你把妄心打死了,真心就顯露了。本性的清明自然在前。這不是禪唷!但是跟禪有絕對的關係。

那麼,什麼是真正的禪?你看那個傅大士,中國文化史上,也是中國禪宗史上的偉大人物之一。他是在家人,沒有出家。你說他沒有出家,他比出家人還厲害,戒定慧一切奉行。梁武帝時代的人,據說是彌勒菩薩的化身。所謂大士,就是菩薩,中文叫做大士。梁武帝請他講《金剛經》,皇帝坐在下面聽,他上去了以後,就把戒尺“啪!”往桌上一拍,下座。一部《金剛經》講完了。梁武帝也是精通佛法的唷!當然,他這個花樣也只能對梁武帝玩,只能對行家玩。所以,什麼是禪?禪宗之禪,以無門為法門。可是,真的很難嗎?不一定。也不能說我們這裡沒有禪味,是有那個味。

什麼味呢?有一點我告訴你們。我隨時都在改,物件不同,時間不同,地點不同,非改不可。但是,大原則不變。過去的禪堂,你坐在那裡幾十年,也沒有一個老和尚像我這樣婆婆媽媽的苦口婆心的,隨時給你講,隨時管著你,隨時給你改正。你坐死了,他都不管你。所以,我看到那些老參們老油條,坐了幾十年,一點屁用都沒有。我看了蠻可憐。如果,真正的叢林禪宗,真正發心求學的人,和真正發心慈悲佈施(法佈施)的人,配上這種隨時隨地都在提醒的方法,我想一塊石頭都可以磨出發光的智慧。

可惜,當年的禪宗,那麼一個偉大的教育場所,那麼一個偉大的教育方法,就是沒有那麼一個人。可見天下事“魔從心造,妖由人興”。都靠一個“人”。

所以,像唐代禪宗鼎盛的時候,馬祖的大弟子——黃檗禪師就講“大唐國裡無禪師”,人家說:“師父啊!很多人都在那裡蓋廟子造禪堂,都有幾千人學,那些不是禪師嗎?”他就笑了:“不道無禪,只是無師。”豈只禪宗如此,世間法的一切文化,一切教育都是如此。教育法再好,人不會活用,就變成死東西,死東西就是沒有用的東西。

這些話為什麼講在前面呢?嘿!你們七天搞下來,半吊子還談不上呢!半吊子還有九分之一。連半吊子都不夠,然後,還說我跟南某人打過七的呢!還學過禪呢!然後去“饞”(諧音)人家去了。那不是害死人嗎?害死了,你們不要緊,我的罪過可大了,這麼一“誤”就三千里,那真是“誤”了。所以,先把這些話講在前面。慢慢來一點禪看看,還早,還有五六天。上座!

頓漸之道

我們剛才說不談禪,那我們是幹什麼呢?學佛。禪宗也不過是學佛。淨土宗、密宗都在學佛。三藏十二部大小乘經教歸納起來,有兩條路,就是“頓悟”與“漸修”。禪宗過去是標榜“頓悟”。頓悟談何容易,所以六祖說:“我此法門,乃接引上上根人。”上等根器還不算,要上上根器,最上等智慧的人。言下頓悟,一句話就頓悟了。另外一條路是“漸修”,慢慢來,一步一步來。有些人問我什麼是頓悟?我說很簡單,你大便急了,找不到廁所,憋得一身冷汗。然後突然找到了廁所,一上去,“咚”一下,呵!好暢快!我不是亂說唷!最土俗的話比擬最高的道理。我不是開玩笑。在萬佛殿裡這樣開玩笑不得了。我也沒有那麼大的膽子。說文雅一點,頓悟就像鋸木頭一樣。這塊木頭拿鋸子來慢慢鋸,鋸到最後,“咔噠”一下,那叫頓悟,但是,你要知道,那塊木頭“咔噠”斷了之前,須要慢慢鋸下來的唷!沒有漸修,哪來的頓悟?有了頓悟,還要漸修。所以,不要妄想,亂說頓悟,那麼簡單!每一個佛,每一個菩薩,每一個祖師,每一個大禪師都吃過苦頭來的。你說六祖呢?六祖也是吃過苦頭來的呀!他在街上聽到人家念《金剛經》,忽然有所領悟,那時候還沒有徹悟。

後來到了黃梅,見到五祖,五祖一看,這個人“好”!好東西!馬上讓他做苦工,折磨他,叫他去做最苦的苦工——舂米。舂了三年米,然後頓悟了。悟了以後,還要跑到獵人隊中漸修,默默無聞度過十二年。然後,再出來弘揚佛法。那麼簡單!不漸修,行嗎?

大家學佛,半天功夫也沒有做,就想成佛了。你看!上山來打七,只搞了半天,就已經我的媽呀!連這一點苦都吃不下來,還想頓悟!但是,這一點已經了不起了。現在,我想的辦法,讓你們這樣搞,等於人家下了五年六年的功夫了。哦!那不是吹的唷!但是,你們也不要高興,那是我幫你得來的。

好啦!不多囉嗦!講一點漸修的哦!學佛嘛!跟著佛學沒有錯。根據佛法來哦!我也不懂佛法的,我是那個冒充的叫苦的人,記住哦!我就是那個傢伙。七天以內,故作威風狀,在這裡罵人,兇得不得了的樣子。七天以後,你還是你,我還是我。你叫什麼名字,我都忘掉了。

觀心,觀察自己的心念

一道痕跡

佛經上有四句話:“諸行無常,是生滅法,生滅滅已,寂滅為樂。”先走幾圈,看了這四句話,再跟你說。走!

(啪!)什麼是諸行?行並不是我們在這裡走路,在這裡轉就叫行。心理上的思想,外在的行為,物質世界的一切環境,一切關係,家庭兒女人生,都謂之“行”。行者動也。一切都在動態中。宇宙萬有的現象,包括我們的身心,隨時都在動態之中,都在變動中,沒有不變的事。

這一切“行”無常,不能永恆。這不永恆的都是生滅狀態,一起一落,一生一滅。就像我們的思想、念頭,前一個思想過去了,抓不住。“事如春夢了無痕”,過去了,像水上的花紋一樣,再也抓不回來

。上午的時間過去了,抓不回來;上午的思想過去了也抓不回來。世界上的人死了又生,生了又死,那麼多死死生生,都是生滅。花開花落,太陽下去了,月亮出來了,都在生滅中。

所以,先體會內心的生滅,你的思想、念頭一個一個連續不斷地來,也連續不斷地滅。心念不斷地生生滅滅,你做不了它的主。它呢?也做不了你的主。它生起之後,又跑了,它也沒奈你何。

觀心,觀察自己的心念。初步要做到,前一個念頭過去了,讓他過去。後一個念頭還沒有來,你不要去想它,它就不來了嘛!它來了,你就讓它過去,前面的念頭過去了,後面的念頭還沒有來,中間這一段,能夠保持乾淨、清淨、安詳、寂滅

。說起來容易唷!做起功夫,體會一下看看。幾十年來,你做到了就有點眉目了。寂滅是什麼?寂滅就是涅槃。就是小登科嘍!證到前念已滅,後念未生,中間一段空。《金剛經》不是說“過去心不可得,現在心不可得,未來心不可得。”把這三個階段的心一切斷,寂滅現前。

到這個時候差不多了,寂滅為樂。世界上的快樂、享受、幸福都是相對的,都是生滅法,都是靠不住的。只有寂滅境界才是樂。連“樂”都沒有,有個“樂”又是苦。

你看!在這樣苦難的眾生世界中,我們居然跑到這裡來,兩腿一盤“寂滅為樂”。這個時代,福氣太大啦!尤其我們離開了世俗家庭,跑到這裡來,若找不回來自己這個東西,那真是“空向人間走一回”哦!這是初步的漸修。

那麼你說道理我懂了,但是做不到“寂滅為樂”呀!所以只好練習打坐嘍!練習修定了。

那麼,怎麼辦呢?先不要緊張,我一直叫你們放鬆啊!放鬆啊!身體放鬆,頭腦放鬆,心理放鬆。沒有事,在這裡休息。放鬆以後,慢慢調整自己的呼吸。不要作氣功哦!身體一放鬆了,呼吸自然就調好了。慢慢地心平氣和了。不管身體,哪裡氣動了!哪裡脹啦!頭昏腦脹呀!都不要管。你曉得是四大皆空嗎!我們身體給我們的累贅太大了,它總是給你找麻煩,一身都是病,一身都是業,不要理它。你若跟著它,這裡動動,那裡搖搖。你那個心已經跟著動了,跟著生滅了。

不去理它,然後,安祥,觀心,觀這個念頭。不是在那裡想,不去製造念頭,也不排除念頭,看著念頭來來去去,不是去理它,也不去掃除,讓它“一任自來還自去”,你仍然看著它,這就是心經上所講的“觀自在菩薩”

慢慢功夫作深了,“觀自在菩薩行深般若波羅蜜多時,照見五蘊皆空,度一切苦厄”。依照這個觀照的方法去修行,慢慢功夫深了,智慧開發的時候,忽然像天亮一樣,電燈開了一樣,就照到身心內外一片空靈。此中無苦亦無樂,度一切苦厄。這是觀照法門,無論禪宗、淨土、密宗、天台、華嚴,任何宗派,不走此路,永遠不通。走啊!

隨時隨地都要注意

江水悠悠

(啪!)——不要低頭,跟在打坐的時候一樣。所謂下座,只是變更一個姿態而已。心境要一模一樣。

剛才告訴大家,都從漸修而到頓悟。“諸行無常,是生滅法,生滅滅已,寂滅為樂。”那麼,你說:你這個老傢伙!我問你:我生滅滅不了,怎麼辦?內心生生滅滅的念頭死不了,怎麼辦?你看!禪宗的臨濟祖師要走的時候,徒弟們說:“師父啊!你總要留點話給我們呀!”他拿起筆就寫了:

沿流不止問如何?真照無邊說似他。

離相離名人不稟,吹毛用了急須磨。

你說他說些什麼?頓悟漸修都告訴你了。

“沿流不止問如何?”我們的思想念頭妄想,生生滅滅,從無始以來到現在,浪花滾滾,像流水一樣,永遠斷不了。沿流不止,沿的什麼流?沿的三界人慾之流,眾生慾望之流,業力之流。沿流不止,停不了,不能切斷,不能得定。問如何?怎麼辦呀

注意第二句唷:“真照無邊說似他”,哪個“真照”?什麼“真照”?注意啊!不要注意我哦!注意你們自己的心裡。其實啊!我昨天都講了,都告訴你們了,什麼是“真照”?你們體會哦!

我們的妄念來來往往,生生滅滅。但是,你知道哇!知道有個生滅心,知道有妄念往來。那個“能”知道它生滅,“能”知道它煩惱的,他本身並不煩惱,對不對?他也不在生滅中,這個念頭來了他也知道,那個念頭去了他也知道,“那個東西”!注意!那個東西是會照的

。譬如你是學密宗的人,起了很多妄念去觀想,觀想者,借用妄念也。那個能知道自己在觀想,那個能知道自己觀想不成功的“那個東西”是什麼?譬如你是念阿彌陀佛的人。阿彌陀佛,阿彌陀佛,自己儘管在唸阿彌陀佛。同時又曉得自己在唸阿彌陀佛,那個能曉得自己在唸的是什麼?那個就是淨土,不垢不淨,那個就是“真照”。嘿!都告訴你了,我學了這幾十年佛,就是這點本事,都露給你了。真露給你啦!露給你就沒有了,就打不下七了。這個真照的境界是無量無邊無際的呀!但是,你不要以為那個就是“道”。不過,也差不多了,所以叫“真照無邊說似他”。你認清楚了那個東西,也就差不多了,勉強說有點像他了。“沿流不止問如何?真照無邊說似他。”

那麼,真如本體究竟是怎麼樣呢?“離相離名人不稟”啊!他是沒有境界,沒有形相的。你若有了什麼境界,什麼樣子,錯了!所以《金剛經》上說:“凡所有相,皆是虛妄,若見諸相非相,則見如來。”一切境界都不是,離相。離名,什麼名?你叫他是道,叫他是聖,叫他是真如,叫他是心,叫他是菠菜,哦!般(音撥)若,講錯了,叫他是般若,都不對。這些都是假名。

“離名離相人不稟”,一般人本來都有如來本性,自己認識不到。不稟者,自己搞不清楚。

“吹毛用了急須磨”,告訴你用功的方法。什麼是吹毛?又不是吹風機,吹什麼毛?古代的寶劍,最鋒利的叫作“吹毛之劍”,那寶劍拿起來不要動,拔了一根頭髮毫毛下來,放在刀口上,“噓”這麼一吹,就斷了,鋒利到這個程度,所以叫“吹毛之劍”。如此鋒利的寶劍,用了之後,還須趕緊磨利擦淨。不怕你能幹,不怕你會用功,不要認為自己很高明,隨便跟著妄心亂轉。不可以呀!即使如吹毛之劍一樣,每次用了之後,不要以為自己是利劍,還要趕緊磨銳利啊!“吹毛用了急須磨”。換句話說,“戰戰兢兢,如臨深淵,如履薄冰”。

隨時隨地都要注意。

他把佛法的“體”“相”“用”都說完了。然後,把筆一丟,走了,涅槃去了。這就叫生死來去自由。

上午提到大慧杲禪師。大慧杲禪師要涅槃的時候,兩腿一盤,告訴弟子說:“我要走啦!”徒弟們跪下來哭:“師父啊!你留個偈子給我們,古來的大師們要走的時候,都留了偈子,你沒有寫偈子。”他已經死了,弟子們一哭一叫,這下子把他從死中又氣活了。把眼睛瞪開:“沒有偈子就不能死啊!拿筆來。”他就寫了首偈子,把筆一丟,又走了。你看他生死操之在我。清朝人入關的時候,好幾個學禪的知識分子不肯投降。結果,關在牢裡。清朝人勸他們投降,他們不投降。有一位他曉得明天要砍頭了,今天晚上在牢裡,兩腿一盤,對不起!我先走一步了,涅槃去了。這些例子多得很。所以,能夠生死一如者,可以為聖賢,可以為仙佛,可以為忠臣,可以為孝子,可以為大丈夫。可以出世,可以入世。能夠這樣,才不會“空向人間走一回”唷!

現在,天氣轉涼,你們趕快去加衣服。

尋尋覓覓冷冷清清

鏗!鏗!鏗!(行香)

走不動的出來,在旁邊站著,沒有什麼好充英雄好漢的。走快!大步地走快!兩手甩開!將來不打七,你們自己用功,就是這樣。快!快!跑步!跑不動的出來,跑快!快!

(啪!)——

看看!還有沒有什麼東西?打掉了吧!

不要去找一個空,不要去找一個清淨。

——。

走!

(啪!)“本來無一物,何處惹塵埃。”

剛才給你們好好體會這一香板。打七,這是我的打法。現在老啦!心腸軟啦!我二十六七歲時就代替老師執行,老師坐在那裡不動,都是我的事。那時候,心狠手辣,嘿!什麼妄念,什麼命根,都給你打斷。那些方法都想絕了。現在不能這樣做啦!時代也不同啦!這裡地方小,也跑不動。

不然,跑得你兩條腿都抬不動,一香板拍下去,人都倒下去。這種事我都幹,出了人命怎麼辦?那個時候,看你還有妄想沒有?所以啊,妄念煩惱多了,太舒服啦!“四體不勤,五穀不分。”福報太好,就是善的業報大了。

白衣觀音的磨刀石

剛才講了臨濟祖師的偈子,“吹毛用了急須磨”。你說怎麼磨呢?要交個磨刀石給你們呀!不然到哪裡去磨呢?找磨刀石啊?我也沒有。有一位老闆有,向他借一下,誰呀?站在上面的穿白衣服的觀世音菩薩,他有磨刀石,向他借。

《楞嚴經》上,觀世音菩薩向釋迦牟尼佛報告,報告修行的方法和經過。觀世音菩薩講了,他說我是用觀音法門。怎麼叫觀音?就是觀一切聲音。怎麼觀呢?現在我給你指出來哦!你看!你站在這裡,心裡不動,動與不動都不管。外面掃地的聲音、飛機的聲音、汽車的聲音、一切聲音、我講話的聲音,你都聽到了,都瞭解。但是,和你毫不相干,聽過去就算了嘛!“本來無一物,何處惹塵埃?”觀世音,觀世間一切音。這是外觀。慢慢觀。你看!更清淨吧!所以,古人修道要在水邊林下,那流水下來,溪流之聲“潺——”“潺——”。流水變成了幫助修道的工具。不必注意去聽,聲音自然就進來了。心境“寂然不動”。在竹林裡,松樹下,風一吹過,“颯——”。好幽靜,使你心中什麼都沒有了。觀海潮音,觀松風水月之音,一切音聲都幫助你修道。這是外觀。慢慢!慢慢!慢慢!你也不要去理它,自然聽著等於不聽,見山不是山,聽聲不是聲。聲聲入耳,聲聲不相干。然後,慢慢感覺到這個念頭就是聲。聽!聽!聽!聽!呼吸也是聲,身體上的不舒服也是聲。舒服與不舒服都是聲,感覺也是聲,聲是動,動相。慢慢!慢慢聽,聽!《楞嚴經》上觀世音菩薩告訴我們一個妙訣:“動靜二相,瞭然不生。”聽到聲音,聲音是動相。沒有聲音的時候,你說你聽到沒有?聽到了,聽到了靜相。靜也是相。動相不生,靜相也不生,才達到了觀世音菩薩的法門,才可以進到這個殿裡來。

心外雨聲中

好哇!菩薩慈悲,瓶子裡倒出水來了。外面在下雨,你聽聽看!不要注意去聽,多清淨啊!一點一滴都在你的心頭流過了。你看!菩薩多慈悲,講到他,他就幫忙了。聽到的聲音,是動相。聽不見的,你也聽到了,聽到了靜相。“動靜二相,瞭然不生。”怎麼叫“瞭然”?動相來了,聽到了,知道是聲音。靜相來了,知道是靜。多“瞭然”!不“瞭然”,你就是死人了,就變成木頭了。還學什麼佛?“瞭然不生”,不生什麼?不起妄念。動相來了,讓它來;去了,讓它去。靜相來了,知是靜相,去了,讓它去。不著靜相,也不著動相。動靜二相都是相對的兩邊。那個能知道動相,能知道靜相的東西,從生到死,從來沒有動過,明明瞭了。動靜二相,瞭然不生。你聽聽看,觀世音菩薩跟你說法,下大悲水。——寂然不動。瞭然不生。趕緊上座,菩薩在幫忙。

本來就是道,你自己找不到

雲散天晴

你看!菩薩慈悲已盡,你們體會不到,他也不下了。雨停了。

哪裡去找清淨呢?清淨就在你那裡,當下即是。

剛才跟各位講過觀音入道之門。若是禪宗啊!才不跟你那麼講!這樣講太囉嗦!禪宗怎麼講?不講。

百丈禪師——中國佛教史上的大革命家。今天之所以有佛教,佛法能夠流傳,就靠馬祖百丈師徒二人建立了叢林制度,建立了禪堂,設立了百丈清規。百丈會下有四五百人。有四五百人跟著他修道。那規矩嚴得很。他老人家自己領頭做工,“一日不作,一日不食。”你看看叢林制度,百丈清規,那真是了不起。個個都是自動自發,共有共享,同甘苦,共患難。任何事情,都是百丈自己帶頭。弟子們看不下去,勸他老人家不要做,我們來做。他不。後來,徒弟們把他的工具藏起來了,不讓他做工,不讓他種田。他就一天不吃飯。不要我做,我就不吃。徒弟們嚇死了,趕緊把工具拿出來。他老人家又跟大家一起工作。“一日不作,一日不食”。我們在社會上活了一輩子,貢獻了什麼給社會?光在那裡享受。然後,還有怨言。你看看百丈禪師的精神!

有一天,百丈禪師下令:“出坡!”就是共同上山勞作,砍木頭或者是種地。老和尚帶著大家一起到山坡種田。到了吃飯的時候,廟子裡便打鼓。鼓聲一響,大家收坡,回家吃飯。結果,鼓一響的時候,有一個和尚(當然這個和尚跟著百丈,不知在禪堂用功多少年了),這個和尚不等百丈“收坡”的命令,就扛起鋤頭大笑地走回去了。那是犯戒的,不得了。老和尚看到了,他曉得了。這個傢伙悟道了。他就告訴大家:“此是觀音入理之門。”這個傢伙做工,做悟了。妙不妙?這就是禪宗。悟?悟個什麼東西?結果,老和尚回來啦!到了齋堂吃飯,一聲不響。飯吃完了,老和尚下命令:“上堂!”很嚴重哦!大和尚上堂等於皇帝上朝,擺起威儀來,幾百人一站,莊嚴肅穆。老和尚說話了:“中午不守規矩,大笑跑回來的那個人出來!說說看,到底怎麼回事,這麼不規矩?”這個小和尚說:“剛剛肚子餓,聽到鼓聲就回來吃飯。”“好!”這就叫禪宗!到底搞些什麼名堂?誰不知道敲了吃飯鼓,就要吃飯了呢?怎麼會說他是悟了呢?還說他是觀音入理之門。這是什麼道理?所以,你們要學禪,怎麼學啊?

再說個故事給你們聽,可別當故事聽唷!從前五臺山有位禪宗大師——智通,他的老師是歸宗。智通還在做學僧的時候,有一天晚上在睡覺,睡著睡著,忽然大叫:“我大悟了!我大悟了!”同學們看到他瘋瘋癲癲的樣子,都替他擔心。第二天歸宗一上堂,已經知道了這個訊息,就叫:“昨天晚上大悟的那個傢伙在哪裡?”智通往外一站。老師就問他:“你到底懂得了什麼?嚷著說悟了!悟了!”嘿!嘿!你們猜,智通怎麼說?他說啊:“尼姑是女人做的。”“尼姑是女人做的”,你們也知道呀,你們怎麼不悟?

還有一個禪師悟了,師父說:“你悟了?”“悟了。”悟個什麼道理?悟到“鼻子本來是向下的”。誰不知道鼻子是向下的?還倒轉過來長嗎?他說悟了。這些話你們我們都會講。怎麼悟了?近年來很多人搞禪,公案拿出來講講,尼姑是女人做的,這就是禪啊!見山不是山,見水不是水,見你的鬼啊!還有外國人寫的禪,青蛙“噗咚”一聲跳下水,天地一沙鷗,這是禪?見鬼呢!

你不要忘了,那個和尚在百丈會下,不知打坐坐了多少年(漸修來的),忽然聽到鼓聲“咚”一響,悟了。你們以為他們挖地作工,都在說笑話!哼!一面挖地,一面做功夫,觀自己心地,或是參禪

他們是這樣子的。悟了以後回來,以輕鬆幽默的道理答覆師父,師父知道,他也知道。什麼是“肚子餓了吃飯”?“尼姑是女人做的”?“鼻孔本來是向下的”?——本來如此。不是很明白嗎?

“萬法本閒,唯人自鬧。”拿佛經上這兩句話一註解,你就懂了。他就說明了“萬法本閒,唯人自鬧”。我也講完了,你們也“誤”了!

禪?現在哪裡有禪?連腿都不會盤。坐著就哎唷!那麼簡單?嘴巴上玩弄,玩弄,就是禪?一般人老是來問我禪,膩透了!什麼禪啊禪的。有些人一問什麼是禪?上館子去,就是“饞”。禪是要下過一番苦功來的。“不是一番寒徹骨,哪得梅花撲鼻香。”這是祖師們的話,這是禪。

有個比丘尼出家幾十年,後來悟了道,作了一首有名的偈子,成為中國文學史上的名作。她悟了,作了一首偈子,她才不說“和尚是男人做的”呢!她說:

竟日尋春不見春,芒鞋踏破嶺頭雲。

歸來手把梅花嗅,春在枝頭已十分。

禪宗不立文字,但是,後來禪宗祖師們所留下的文字,在中國文學史上,真是崇高偉大!中國的哲學思想都在這些文學境界裡,不像西洋的哲學是單獨獨立的。中國的大哲學家就是大文學家、大史學家、大政治家。尤其是學禪的,與文字結下了不解之緣。你看那些大禪師,出言吐語,順口成章。你以為他是故意的呀。悟了道的人,自然就是那麼優美。文字般若,原來如此。

我們青年想弘揚佛法,那麼容易啊!哦!讀了一點現代的書,搞一點思想,亂七八糟的,古文都沒有弄通,所以古書也看不懂。中國文化的寶藏都在古書裡,古書都是古文寫的。你連古文都看不懂,只覺得古人說的是狗屁。譬如有些人看了外國人翻譯的東西,一看蠻懂,外國人只是懂得一點皮毛,不要以為一經過他們翻譯,你就懂了,那是你不懂古文。

你看這四句話,是哲學嗎?是文學嗎?是禪嗎?是什麼東西?什麼都是。“竟日尋春不見春,芒鞋踏破嶺頭雲。”你以為她還在一個字一個字用思想慢慢把它修正好,那是詩匠,她才不管你這樣好不好,只是說出心中的話,自然就成了那麼美的韻文。“歸來手把梅花嗅,春在枝頭已十分。”這不是跟那句話一樣?本來就是道,你自己找不到。

反聞聞自性,性成無上道

入流忘所

今天告訴了各位觀音入道法門。觀音入道之門,好好體會。

學密宗的人,一天到晚“嗡隆”、“嗡隆”,嗡隆了半天,不知道在忙些什麼玩意兒?要你內觀其聲啊!心聲瑜伽,內觀其聲。把一切妄念念走之後,使唸咒之聲,也歸於靜相。在靜相中間,體會“圓滿次第”。

你們在座的,學密宗的少,就少講兩句。

學淨土的多吧!淨土唸佛也是這個道理。南無阿彌陀佛,南無阿彌陀佛,南無……這是動相。不出聲地念,在心中念,也要“反聞聞自性,性成無上道”。唸佛,要反觀心聲。一句有聲佛號,心之動相也。唸到無念清淨,這一句佛號不念,妄念也不起,此乃靜相也

。能知道動靜二相者,那個有沒有相?有沒有聲音?要你“反聞聞自性”。你懂了“那個”東西,“性成無上道”。這不是我說的唷!是站在上面穿白衣服的那位老闆(觀世音菩薩)說的“反聞聞自性,性成無上道”。反照內心,反觀內心。能知動靜二相的,並不屬於動相或靜相,也不為動相靜相所轉,那麼,這樣慢慢反聞聞自性——“入流亡所”,觀世音菩薩說的。

入流,入什麼流?進入法性之流。亡所,心中所起的妄念,所起的作用,動靜二相都空了,所有的成佛修持方法,所有的佛經,所有的佛法都交代完了。其奈自己不懂何!只曉得拼命印佛經,東分西分,分了半天,自己都搞不清楚。走!

(南懷瑾《習禪錄影》)

標簽: 打七  禪宗  你們  沒有  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