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無颯哆喃——我在病房誦起準提
幾天前早交班，一位病人病情出現惡化，脈氧和血壓迅速低落，我們緊急採取了氣管插管，呼吸機支援通氣。
可好轉的呼吸指標，並不能讓我們長舒一口氣。他的血壓之低，冷風殘葉般飄蕩蕩墜向地面，已不足維持最低限度的生存需要。
無奈，我們開始使用大劑量升壓藥物。
生老病死，自然之律。他大半身軀已去往一方茫茫未知世界，這方醫生還忙個不停，妄圖用機械、藥石之力拖緩死神的腳步。
人力猶有盡時，醫者所能做的，不過想盡辦法再強留他幾個時辰罷了。
我們打電話通知家屬，讓他們儘快趕來醫院。
半個小時後，我見到他的妻女，交代了病情。十多年的惡性腫瘤病史，面對終將到來的今天，她們可能已想象過無數次。
“不想我爸再受苦……醫生，順其自然吧！”
她們平靜地在拒絕書上簽字，不再心臟按壓、電除顫、不再各種有創操作，不再進一步搶救。
簽完字，他女兒突然問：“醫生，您能不能幫我們個忙？”
“你說。”
“幫我們到他身邊讀一下好嗎？”
她拿出一張紙條。我接過來，上面寫著一百來字。
掃了眼大略內容，我點點頭：“沒問題。”
“拜託您了，醫生。”
“嗯，既然答應了你們，我會做到。”
她們走後，我處理完手頭工作，換上防護服走入病房。
我瞥一眼監護，收縮壓僅有55，心率也在隱匿地緩慢下降。我意識到他馬上撐不住了。
張醫生檢視病人的時候，護士也遠遠疑惑地觀察張醫生。
他這次行動古怪不同以往，進來後直奔病床一語不發，看幾眼監護儀輸液泵，又俯身掀開眼皮觀察瞳孔，他圍著床轉悠好一會，忽然退後一步動作僵硬地停下來，像棵大棗樹直挺挺戳在原地。
他站在原地伸出左手，憨憨的好像迷路的宇航員。攤開的巨掌中又變出一張小紙條。
他深吸口氣，盯著紙條，語氣低沉。
“你的妻子、女兒已結算完銀行、股票業務，還清了所有外債，放心吧……”
“你千萬不要有壓力，好好治病……”
“你的妻女、戰友同學們，他們都很牽掛你，盼著你快點好起來……”
……
這張交給陌生人讀的紙條，字裡行間或許有更深的深意，也有心照不宣的約定，我都無意尋找。
我注意到多半篇幅提及債務已償清。欠人家一定要還清，絕不能對不住別人，這應是他清醒時念念不忘的，交待妻女必須要完成的事情。
今天她們也沒辜負囑託，兌現承諾：放心吧，您沒有一走了之，牽累他人。您清清白白，善始善終。
除去病情，我不瞭解他的過往，對他性格、事業、他的朋友一無所知。他可能是個普通人，沒飛多高，也沒飛多遠，默默無聞飛過短暫一生。可他最後揮動的翅羽，沾滿善良的光輝。
我想一個人可以沒多少財富，沒什麼讓人敬仰的地位，他的名字只有方圓幾里的鄉野田間知曉，可他活著做出了一點點微不足道的貢獻，能讓世界變得美好，這樣的他即便窮困潦倒、寂寂無聞，任誰都無法抹煞他的存在。只要心繫他人，他的生命就沒有虛度，依舊稱得上精彩和偉大。
一件小事折射一個人的品質。這具羸弱彌留之軀，讓人心懷敬意。
我相信，健康時他身邊聚起很多志同道合的朋友。他的善意從中散開，一傳十，十傳百，像不停歇的接力，像道永不消逝的電波。
潤物細無聲，世界本由普通人推動。
他還有個好女兒，品質烙印在基因裡，一代代傳遞下去。
家人最後的千言萬語，濃縮成百來字，沒有驚天動地的哀慟，沒有刻骨銘心的思念，依稀尋常的隱忍字句彷彿回到從前，茶餘飯後一家人在閒聊，那時日子很長，時間很慢。
……
可此時他已深度昏迷，孤身一人踏入最深沉的夢境。呼吸機、監護儀、腳步、呼喊、燈光、觸碰……。任何聲光物理刺激都不能擾他大夢。
更不可能注意到人間角落有個醫生正低眉垂目，低聲吟誦。
唸完紙條後，這些想法一閃而過，他心臟停跳二十分鐘前的那刻，來不及解釋了，我決定再做一件事。
這會兒我不再是醫生。我棄掉科學教外衣，露出真面目——一個被褐散發內心蒼老的假行僧——發願他心放光明，得生彼國。
稽首皈依蘇悉帝 頭面頂禮七俱胝
我今稱讚大準提 唯願慈悲垂加護
南無颯哆喃 三藐三菩陀
俱胝喃 怛侄他
唵
折戾主戾
準提
娑婆訶
……
即便今天註定要離開，無言獨坐放眼塵世外，他仍無愧一生。
作為擦身而過的陌生人，我特誦起準提，助他一程。
心無掛礙，了無牽掛。信與不信，靈與不靈，又有何妨？
他睫毛垂落，安詳地好像睡著了。
過了一天中午，我做了個夢，確實說是睡夢中飄過一個畫面。一個男人，站在金色的麥田，看不清模樣，只知道他露一口白牙咧嘴在笑，朝我捧起沉甸甸麥穗。
寫這篇文章時，我一下明白了奇特的夢境來處。
面容模糊的人，種諸善根，生出累果。金色的麥子，是最好的迴向。
昨日清明，尖銳警報拉響全城，悼亡之音遍徹虛空大地。
聽一聲哀鳴，道一聲莫忘。
千千萬曾推動世界前進的逝者，願他們前途光明，永生安樂，究竟解脫！
千千萬無聲死去的人們，我們不知道他們的名字。
幾年後親友們也會淡忘，只是偶然提及。
再過百年連我們也會不在了，和他們的名字疊加在一起，徹底埋葬在時間的灰裡。
輾轉而沉默的時刻，我們仍然要紀念他們。
紀念他們，因為我們還活著。
悼念逝者，向死而生。
永遠熱愛生命，永遠充滿希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