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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華煙雲】銅碗

作者:由 梅映雪 發表于 收藏時間:2022-01-14

【京華煙雲】銅碗

白桂站在供臺下,仰望那隻被高高供奉的六瓣形銅碗,紫灰色的光暈從碗沿沉落,消失在陰影裡。銅碗下,史家列祖列宗的牌位一字排開,帶著整夜未眠的的慍怒。白桂心中一緊。

現在是凌晨6點,再過半個小時,堂屋裡就會燈火通明,誦經聲滴滴答答沒完沒了。那隻神秘的六瓣形銅碗將會被人取下,小心翼翼地捧在手中,據說碗底有一隻虎背熊,張著大口,吞吐功德水,福佑供奉人。

“功德水,每入一滴都會計入史家的福廕裡。”史家的管家宣講。這是史家人每天必做的早課。若沒重要的事情,男女老少皆出席。

“什麼是功德水?”6歲的兒子問母親。

“噓——”白桂讓兒子噤聲。

白桂只是史家大院的一個暫住客,初來乍到,不要求她參加早課。但迴廊裡悉悉索索的腳步聲、漸次通明的燈光讓她睡意全無,悄悄披了衣,攜兒子尾隨前行。

史家人寬厚。“每天早上六七點,去史家門口守著,有求必應,有求必應!”鄰居街坊都這麼嚷嚷。借錢的,討飯的,求事的,都聚集於此。洪山鎮說大不大,坐落在武陵山區的谷深地帶,方圓百二十里,卻不到四十戶人家,史家大院趕上了富貴,就建在洪山鎮鄉場的南路盡頭。趕場天,去史家門前討吉利的人趨之若鶩。涪江環抱著鄉場,一路小跑,到史家大院邊上,步履歡快,那裡有一個回水沱,暗流湧動,神秘莫測。因討吉利而守候的鄉親們聚集於此,一邊看史家大院如魚尾激浪的飛簷,一邊嘮嗑回水沱裡的陳年舊事。

“發大水時,這裡不知捲了多少家當。”

“還有死人。一個身子全吃進去了。”

“也就史家敢選這個地方蓋房。”

“邪不壓正。”揹著揹簍的人說。

“說不定是以邪壓邪呢?反正沒挑到我,那就不是正。”提著麻袋的混雜在老鄉中,斜睨著眼,似笑非笑。

“少說些沒逑的話,有魚神保護,史家財源廣進。”揹著揹簍的,打斷了提麻袋的話,又有幾個老鄉圍攏了過來,嘮嘮叨叨。

史家人每天只應允一件事,他們相信功德貴在細水長流。

白桂奔突到洪山鎮三日後,聽說了史家傳奇,也想來試試運氣。她也是武陵山區的人,這山大,聽說連著四五個縣,兩三個省,她也不知道自己跑了多遠,更辨不清方向,憑著山裡人的感覺,順著有鄉場的地方走,稀裡糊塗到了洪山鎮。一個年輕女人牽著孩子,混在背篼籮筐舊氈帽中,說不上話。涪江一如既往洗刷著岸邊砂石,澄淨明亮,但求事的人只是嫌吵。

“你有什麼事?”開門的人點她,人群朝前湧動了一下。

“我會做飯、洗衣。”白桂攘了一下身邊的人,她把孩子抱高,想求一份工。

管家的眼光在孩子身上逡巡。

“孩子很乖的,不吵不鬧,快叫大伯。”白桂又聳了孩子一下。

“你男人哪裡的?”

“武陵山的。”

“武陵山大呢。”

“也不大,男人出去一天就能回來。”

“怎麼到了洪山鎮?”

“來了幾個當兵的,把茅屋給搶了,牲口也死了,我帶孩子回孃家要點錢,結果孃家人找不到了。”說著,她眼淚就含上了。

人群又嘈雜起來。“大管家,大管家,求個事兒。”有人高舉手臂。

“大管家,行行好,家裡等著抓藥。”

白桂可憐巴巴地看著他,生怕他的視線掉開。

開門的沉吟了下,用手招招,“你進來吧。”

好像就是一抬腿的工夫,白桂就進了大院。她的心還跳得劇烈,但已聽不到涪江聲和人聲。這是個與世隔絕的地方。白桂來不及看清這兩樓一底的四合院,只覺得黑黢黢地全壓過來,好一會才適應了這裡的光線。這院落裡不是沒有光,光都聚集在天井那裡,格外透亮,這才顯得黑壓壓的廳堂、臥室、客堂,肅穆森然。她跟著管家小步前行,在迴廊裡轉得人辨不清方向。

這數月來她一路奔逃,也見過些地主人家,但史家確實氣派。

白桂握緊孩子的手,想,窮人家住的地方,一座山套著一座山,富人家住的,一座樓套著一座樓。她站在天井處齊人高的幾株芭蕉下,搓著手指。

芭蕉旁的大石缸,盛著滿滿一缸水,青苔鋪滿缸身。三朵黃色荇菜漂浮在上面,天光凝成一團,沉落在水缸深處,若一直盯著看,好像有一個沉浮的屍體,白桂被自己驚出了一身冷汗。

環顧四周,簷角飛翹,是魚鱗和魚尾的造型。二、三樓之間用木樓梯相連,隱廊和迴廊環繞相通,白桂想這是什麼樣的富家?這些廊道錯綜交叉,有點像斷崖邊上的小路,不過那些小路得爬著走,看似無窮,卻是斷頭路,稍不留神就會摔落到深淵,這些迴廊還好,人不會摔下去,還能直立而行。

“先住這裡吧。”管家不知何時出現在身邊,鑰匙在腰間叮噹作響,“你孃家幾口人?哪個村的?”他話語輕捷起來,領著她繞過堂屋,向西直走。

“城口河西村的,兄弟兩個,姊妹一個。”白桂隨口胡謅,她聽人說過城口縣遠著呢,跟湖北挨著,沒人會去管她話真話假。可那團水缸裡的天光卻如鯁在喉,還長滿青苔,讓人渾身不自在。“嫁了之後,就再沒回了,也不知道孃家人在哪裡,捱了槍子兒沒有。”

管家沒吭聲。

“我手腳利落,什麼苦都能吃。孩子還能打個下手。”

管家的鑰匙叮叮噹噹響。

“討碗飯吃,攢點盤纏,回孃家看看。”白桂絮絮叨叨補充。

在靠西的拐角處,管家用鑰匙開啟一間門,“你就住這裡吧,早中晚到廚房去吃飯。”

“多時上工?”白桂也不進去。

“先住著吧。”管家定睛看了看她,轉身走了。

兒子的小手攢在白桂手心有了汗,她茫然地環顧這間偏房,小而整潔,當西曬,床單素淨,比自己住過的任何地方都更像個家。白桂摸摸玉石凳子,尚有餘溫。

有人在門口瞧她。“新來的?”

大戶人家做功德呢,救濟窮人。還有幾個住在史家的人在天井打量她。

剛住進來幾天,白桂心裡不踏實,總覺得應該被問問話。但是好幾天過去了,風平浪靜。史家的賓客愛聚在天井閒聊。天氣晴好,陽光充沛的時候,高高矮矮的人齊刷刷出來,往那裡一站,就像森林裡的蘑菇,煞是好看。水缸裡的荇菜一茬接一茬長,嫩綠蓋著老綠,蔓延出水缸,和青苔做了伴。有賓客主動擔任剪除它們的工作。“這東西多了,也不好,會吸收天地甘露,影響施者福廕。”剪荇菜的程師兄說。

賓客呆上一月半月的,說話都會變個腔調。“澤被萬物,只作療飢的藥,不可貪食貪多。”程師兄一邊剪荇菜葉子,一邊告誡新來的賓客。

雖然靠近鄉場,賓客卻絕少自由進出。“止行有禮”是史家對眾賓客立的規矩。

有禮,就是不得說人是非,不得妄下結論。三五個人閒聊,“他這個德行,怕是以後不好。”一時嘴快的人立即反應過來,掌自己嘴,“呸呸呸,我不該這樣講。”好像那果報帶著鏈銬應聲而到。每個人都恭敬,謹慎。農村人的使詐、耍賴的習性都被功德訓給罩上了,犯渾不得。

孩子是例外。像史家大院裡不多的貓狗,偶爾求個歡,上躥下跳,隨它去吧。對於小生命,不管好的壞的,他們總有無原則的憐憫。

但白桂不喜歡天井。那地方明晃晃的,四周的屋簷就勢而來,人立其中,只覺被光團罩住一般,無法動彈。而且,她不喜歡這些人說話的腔調,動不動就是放生,蹙眉講因果。狼吃蛇,蛇吃鼠,鼠吃蟲,不都是天經地義的事情?武陵山下的農戶哪個不是這樣過活?下輩子的事還早著呢。“又吃又拱。”白桂心裡罵。但她也只能在心裡罵,這裡沒有高山森林,全是青磚、雕花,叫不出名字的神仙老頭兒立在屋脊上。他們的笑讓她害怕,寬大的衣袖好像藏著戒尺,隨時要敲她一記。她得繃著,不能讓人看出她的不樂意。實在不行,白桂便去廚房,摘菜、掃地、添柴火,搭把手。廚房裡的人可不會講什麼果報。

但是時間一長,無所事事的人都會自發去做早課,這也成了一天中最重要的事情。

做早課,儀式不長,也就二十來分鐘。眾人集合於堂屋,時辰一到,管家便舉腔,誦功德訓:“三德六味,供佛及僧……若飯食時,當願眾生,禪悅為食,法喜充滿。”大家同聲而念,唱和起伏有致。

每到這時,白桂便拿眼逡巡史家老太太。這老太太最虔誠,戴頂錦皮灰帽,雙目緊閉,盤腿在上,喃喃而語。唸完功德訓後,管家便把供臺四方櫃上的六瓣形銅碗取下,再念一句“果報無邊,究竟快樂”,他一人領唱,史家老小一齊念上。眾人再各自在心裡默唸今天福業。最後,碗遞在老太太手中,接過幾滴功德水,表示今天積累的福廕。三聲磬聲之後,滴過功德水的碗展示給史家大小看一圈,最後,管家雙手舉高,放回立柱上。所有程式都有條不紊。

剛開始,白桂並不懂做早課的規矩,不過史家人好功德,你要跟著來,也不阻止,她便跟著眾人雙手合十,做完所有的儀式。後來,她想多看看老太太,看看收容她的史家長輩。早課之後,虔誠濃重地罩在每個人臉上。眾人分成幾列,依次去廚房用膳。

“法力不可思議,慈悲沒有障礙。”程師兄看她侷促懵懂,走過來提點她。白桂衝他笑笑,聽不懂,覺得那是一番好意。

早課之後,史家大小事宜,全靠管家張羅。

“哪裡都離不開他。”吃早粥時,賓客們說,“史家福廕裡有他一份。”

主就是主,客就是客,長子長孫們也各行其是。

“管家就是那些木樓梯,多虧了他,這大院幾層樓才撐得下。”白桂說。待了些時日,她也學會了幾句腔調。

“碗裡有隻熊。”老賓客跟新賓客說。“這賓客吃流水席般,還沒把這大家子吃垮,多虧了那隻功德碗,福廕不斷。”

“那碗裡的熊會吐金子,要是功德做得多,水就會變金子。史家才這麼有錢呢。”

“才不是。史家兒子說了,那功德碗是唐代的寶物,所以為了守住著寶物,房子都是按照唐代人住的來修的。你看看,誰在屋簷上雕魚尾,誰個地主兒不是調個龍頭?”有人辯解。“水裡的大物是不是龍?”

“你說,這寶物怎麼就沒人偷?”有人搶白,半信半疑。

“誰敢在太歲爺上動土?再說,偷了往哪裡放?不打自招!”

大夥笑起來。

“呸呸呸。”程師兄最討厭這些嘰嘰喳喳的人,一聽見說人是非,便要阻止,“不兩舌,不惡口。”

有人暗暗地笑,但埋著臉,強忍。

史家的功德訓貼在牆上,每個房間外都掛上一塊,白桂不識字,問所寫。

“不殺生,不偷盜,不邪淫,不妄語,不綺語,不兩舌,不惡口,不貪,不嗔,不痴。”

“不殺生我懂,後面是什麼意思?”

不許與人生氣,不許說重的話,不許傷害生靈,珍惜糧食,不貪食,不貪睡,與人和氣,處處施恩。

那得多吃虧。白桂想。她一個婦人帶著孩子奔命,只聽說好人不長命,禍害遺千年。

“吃虧是福。”大管家說。

不僅史家人,凡是住在史家的賓客,全都得守著這樣的規矩。否則,就得請他出去。賓客之間,也不打聽相互的背景,江湖耍雜的、異鄉遊子、生意人……啥人都有,至於身份,孰真孰假,史家人也不細問,來的都是功德。

“真不怕坐吃山空?”白桂有時也聽見別人在問。

“做功德就不要怕這些。”

穿著滾繡褂子早出晚歸的是史家兒子們,外面的攤子扯得再大,都要守著老太太的規矩。這家人不賴。白桂看著他們一閃而過的背影,羨慕地想。別的不說,咱兒子能學到史家人的孝心就夠了。

“小肚雞腸,斤斤計較,我說你才要積點口德!”

“不要費了你幾個月的功德!”

在屋裡發呆的白桂驚了一跳。透過窗戶,她看到史家做賬師傅跑到院落中來。

“在堂上都呆了三個月了,還沒點眼色,順手買點酒菜,還來報賬?吃了誰家,用了誰家,要是我,早就沒臉,自己走了。還賴在這裡,竟然說我算錯了賬?”

“消消氣,消消氣。”有賓客跟在旁邊安慰賬本師傅。這個賬本師傅不過三十歲年紀,一直未婚,在史家也待了三四年了,做得兢兢業業,史家對他青睞有加,還張羅著要給他找門親事。賬本先生漸漸地也不把這些賓客放在眼裡。

“只出不進,這個家怎麼盤得走。”他有時也給管家唸叨,管家只笑笑。

“都是些軟骨頭,說不起硬話。”看見明細不對的地方,他就要說。整個大院裡,就他一人敢跟人紅臉。

“這也是做功德。”他給那些不信服他的人振振有詞道,“‘人敬我一尺,我敬一人丈。’別拿點好處,就覺得該。人在做,天在看。”他在史家呆了幾年,也撿了些話語,知道它們的厲害,動不動就把它們使出來,就像亮刀子一樣,明晃晃的唬人就行。多少也算個行家。

剛剛被罵了的吳姓賓客,原本是離開了,見大家都對賬本師傅同情,心生不滿,回過頭來,一臉慍怒。

“你倒是給我說說,我哪裡報賬目不對了?我過去就是做賬目的,我做賬目的時候,你還不知道在哪裡吃奶!”吳姓賓客辯白。

“一顆菜幾毛錢?一斤肉幾毛錢?每天好菜好酒奉上。你算來聽聽?用了史家多少錢。史家可不是養閒人的。”

“我在這裡呆不呆,呆多久,跟你有啥關係!你也就是個撥算盤的!”

“住在這個院裡的,都不是白住的,有錢出錢,有力出力,沒錢沒力的,就奉個虔誠,再不濟,下輩子還!”

提到下輩子,那吳姓賓客像被人詛咒了一般,滿臉怒火:“你,你,你下輩子還不知道在哪裡變牛變馬,就你這個德行,會遭報應的。”

“我看你才會遭報應!白吃白喝,拉稀擺帶!”

“信不信我殺了你——”他氣衝丹田,單手戳著。

“殺人了,殺人了。”賬本先生一跳三丈高,“大夥兒評評理,他要殺——了——我——”這嗓門一吼,各個房間的門窗都動了起來。

太陽原本昏沉沉,懸掛在屋頂一角,因為這突然的鬧騰,突然變得明亮起來,刺得密集的人不停地揉眼睛,打噴嚏,一層層圍攏過來,賬本先生在屋簷下左腳並右腳,右腳並左腳。

“他說他要殺了我!好惡毒的心——”賬本先生嚎啕起來。

誰殺了誰?怎麼回事?怎麼鬧上了?哎,禍從口出,那吳姓賓客有些理虧,可現在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人們只是將他團團圍住,要聽個所以。因為什麼非要大開殺戒?

“各讓一步,各讓一步。”

白桂也跟著勸架,她想賬本先生真是厲害。

拉的拉,扯的扯,秋日的太陽終究沒有力氣,不一會就被雲朵遮住了半邊臉,懶洋洋地趴在屋簷上。人們搓著手,感覺到風來風往的涼意。

“哎,散了散了,雞毛蒜皮的事。”不知誰在人群裡說著,大家也看得了無興致。這樣的天就該回房間睡個好覺,修生養息,念功德訓。

【京華煙雲】銅碗

哪知這事情沒完。第二天,賬本先生就要請辭。老太太和管家在堂上聽他陳述。

“他總有一天會殺了我,我留在這裡幹嘛,我留在這裡就是等死。”

“喂不飽的白眼狼。東家對他這麼好,他還成日裡算計,動不動就說殺人,虧他天天跟著做功德……”

“不能放他走,他用心歹毒,說不定趕走了他,他惱羞成怒,非燒了這個家不可。”

四角迴廊裡響起篤篤篤的腳步聲,或急或緩,這木質的樓板,像雲霧中看不見的山路,只知道那裡有人,有斧頭聲,有等待天黑的恐慌。白桂哆嗦了下。

院子裡人聲如蚊蟲,哄哄一團,忽大忽小。大多在說這吳姓賓客的不是。

吳姓賓客這幾天都沒有出門。白桂平時是不串門的,她也看見有人在敲吳姓賓客的門,可是很少見他開門。

“他是個好人,但因為這句話,犯下了罪孽。”大管家搖搖頭,一副大局已定的樣子。

趁人不備,白桂去廚房端了一碗粥,敲了敲吳姓賓客的門,久無聲息。

“吳先生,我給你盛了一碗粥,身體是自己的,壞什麼都別壞了身體。”

白桂說了一通,估計吳先生大概不會開門,便把碗放在門口。

【京華煙雲】銅碗

說來也怪,天井那裡的荇菜花總開不敗,兩三朵兩三朵地接連著,看著像荷花,比荷花小。雖然天氣總是半陰不晴,卻因為這點花,有了喜慶。史家雖接濟了很多人,但大門平時並不開啟,白桂也很少出門,偶爾跟著廚子一塊出去,多數時候,呆在這個四合院裡,看著太陽掉在天井裡,白晃晃的,犯困。

“媽媽,媽媽,我看到了槍。”兒子亂跑,總能發現些秘密。白桂一把攬過兒子,虎著臉,“別瞎說。”

“真的,就在那個房間裡。我帶你去。”兒子拖著白桂的胳膊就要往後院走。後面是東家的房屋,老太太、史家長子、二子都在那裡,白桂在院裡站住,悄悄問兒子,“是哪一間房?”

“那間。”兒子用手指了指。房間裡影影綽綽,只有白紗縵飛起一角。

“有人看見你沒有?”

“有。他叫我別碰,罵了我。”

“誰?別告訴其他人。”白桂捂住了兒子的嘴。

“白桂,你來這裡多長時間了?”

“搞不清。天天在這院子裡,啥都慢。”管家難得來找白桂說話,她小心恭謙。

“我看你常去廚房。”

“也只是打個下手,派個用處。”

“老太太喝了你做的粥,挺高興,你要沒別的打算,就去廚房上工,最近有個夥計回家了,正差人。”

“那好啊。正閒得慌。”

“可別說閒。做功德,一刻也不得閒。”管家說,“你要有心。”

“好嘞。”

在史家上工後,白桂心裡就踏實了很多,也不用白日看天井的水缸發慌,山中斧頭的聲音小了很多,手腳一忙起來,很多事情都會淡忘。

兒子一天天長大,眉眼之間越來越像他爹。

“你想不想爸爸?”夜裡,白桂摟著兒子問。

“不想。”兒子眨眨眼,討好地說。

“想不想爸爸來看我們?”她摟得更緊一點。

“嗯?”兒子昂起頭,揣測母親的意思,“爸爸不是變成鬼了嗎?”他猶豫著說。

“鬼也可以來看我們。”

“不要鬼,不要鬼。”兒子撲倒白桂懷裡。

過去,她覺得兒子只愛她一人,是滿足,現在,她覺得這不好。“這世上沒有鬼。”白桂幽幽地說,孩子爹的身影就站在門口,無聲無息,含著怨氣,他隨時可以走過了。不過她一點都不怕。史家大院以正壓邪,有魚神護佑,可以鎮住一切風浪。

“媽媽,我看到他們枕頭下有槍。”兒子始終對槍念念不忘。

“是什麼樣子的槍?”

“這裡有一塊,下面有一塊。”兒子比劃著。“很短。我還摸了一下。”

“不要告訴別人。”白桂再次提醒兒子,把他的手按在了被窩裡。

那火藥噴薄而發的聲音立馬變得悶悶的,好像只在胸口迴盪了一下。老樹林裡有各種各樣的聲音,互相掩護,彼此唱和,唯有走火聲尖嘯獨立。那個死人常拿槍口對著她。

槍,不是個好東西。

“日行一善,日省一過。”白桂學會了早課中的誦語。上廚時,會把這句話掛在嘴邊,她拜拜灶臺,鍋碗瓢盆,覺得這也是善行。至於“過”,還是不要去想了,夜長夢多。這幾天的早課氣氛有些不一樣,史家兒子們錦緞的褂子在昏暗的堂屋裡閃閃爍爍。儀式結束後,白桂看見這兩人畢恭畢敬地給老母親說了一句話,就行色匆匆出門了。

“這段時間山匪亂,大家若沒緊要事,不要出門。”午飯前,管家召集眾人宣講道,“如果有要回家的,各自辦事離開的,我們也不強求。老太太會給大家一筆盤纏,各自保重。”話一完,人心惶惶,這是要打仗了?老太太要離開了?

洪山鎮人口稀鬆,只鄉場稍有人氣,其他人多是分散而居。他們都仰仗這史家能給大夥庇護,現在史家不僅不圍戶屯寨,還要遣散大家,真是泥菩薩過河,自身難保了?

猶豫的賓客看著管家的臉上,莫衷一是,這些年老是有些提槍的軍閥踏馬而來,搞不清楚是什麼派系,鬧哄哄一陣,又平靜幾天,過段時間又鬧上一陣。因為住得分散,保全很難,他們都希望史家能出面給大家防禦一下。

涪江水湯湯不息,幾個閒人仰望著史家大院的房子。他們指著史家屋簷灰牆上的題字“民國五年春”,“喏,就是那時候有錢了。”

“這轉眼還沒十幾年呢。你沒聽說城裡人都跑了好多了,咱這山裡打起來,我就躲在巖洞裡去。”

“陳世民腿給打瘸了,四角碉樓還不是不要了。”

“一個小地主, 修那麼個碉樓,有個逑用。”

“他那一家人咋辦?”

“各保各的命唄。”

【京華煙雲】銅碗

幾天後,史家大院就全副武裝,戒備森嚴起來。十來個挎槍的人圍著大院走來走去,院子裡的女人貼牆而行。有時能聽見鄉場那方傳來槍響,白桂會緊緊把兒子耳朵捂上。

“散了,散了,這院裡是要出人命了。”有人收拾起衣物,也勸白桂走。“還做什麼功德,吃齋唸佛,不頂用了。”

山裡人打獵用的就是那傢伙,白桂認得。槍不長眼睛,沒準自己就平白無故吃了子彈。人要走不怨他們。可是,走出去能到哪裡?山連著山,田挨著田,路藏著,跟著太陽走也摸瞎。冷不丁,就得碰上個挎槍的人。她帶著兒子,別人就會給兒子槍子兒。

她原本不信什麼功德碗,可日日見這紫微色的盆缽,卻還有了點念想,這史老先生是多大的福分,讓老太太這般替他超度。老太太說了,這功德碗,裝著他們幾代人的福廕,靠得近,或許能勻點給她母子倆。

做完早課,給史家大院裡的每個人分發熱騰騰的饅頭,世間還有什麼比這更安慰。

“會不會是那個姓吳的殺回來了?”有風聲漸起。

“不可能。他那衰樣。”

“現在這世道,今天是地主,明天就把你趕到山裡做匪。”人們小聲議論著,王家樓的地紳,胸口吃了一槍,躲了起來,王家樓有3層,夯土碉樓,住了王家8個人,現在全都散了。房子被姓李的豪紳接手。

“為啥吃了一槍?咋沒人管?”

“咋管,到處都是提槍的人。搞不懂是哪頭哪派。”

“咱這裡住的,誰敢擔保沒山匪?”白桂尖著耳朵聽人說,“別看是鎮上,史家老二跟保甲處跑得勤,不知道是什麼勾當,今天說你是山匪,明天沒準自己就是山匪。”

白麵饅頭吃完了,熱氣裝進肚裡,卻十二個不忐忑揣上心口。白桂告誡兒子,不要到處亂跑,別人房間的東西不可隨便摸碰。

夜深了,人聲消停。星星在天井閃耀,青石磚地面發著幽幽的光。連日裡,上史家大院的人一律要通報姓名、事宜,連問三聲若不回答,院裡的子彈便毫不留情飛梭過去。

白桂看見有人在門口刷青石板磚,似有暗紅色,不敢多看。哨兵們步槍貼身,近不得。有幾夜,白桂夢見孩子爹就站在床頭,一臉血跡拉她胳膊,非要把她從被窩裡拽出來。

“跟我走。”他說。

“你等會,等會。”就像她常對他說的那樣,她雖然一直在夫家低聲下氣,卻也知道拖延之術。她手上總是很忙,不是拿了鍋碗瓢盆,就是提了掃帚簸箕。孩子爹罵罵咧咧卻也不得不等她,他只有這個婆娘還能使喚。

她跟他去巡山狩獵,二話不對,就把槍口對著她。“去把那隻鳥給我提回來。”

灌木沒身,大霧逼人,她找不到他打下的那隻鳥在哪裡,顫顫兢兢,抹著眼淚,聽見身後響起的槍聲,知道他在催促。回去又是一頓好打。

“哪有不打婆娘的男人。”他給她嚷嚷。

打也打了,吃也吃了,兒子還得照生。

高山上像他們這樣的散戶多得是,誰死了,死在哪裡了都不知道。十天半月才發現屍體,匆匆豎個樹枝,算是結了。可是活著就不想死的事,得求飽暖。大雪壓垮房屋,她得走十幾裡山路去尋人幫忙,她想過跑掉,但是兒子還在雪屋裡,孩子爹才不會管他。

史家大院的新出生的6只小狗叫了整整一天,尋著聲音,終於在二樓的隔斷裡找到它們。白桂把小崽子們弄到柴火房,給他們弄了一個窩,母狗不知道跑哪裡去了。這些小崽子們還沒斷奶呢。她顫顫地想。

冬至說來就來,得喝狗肉湯,這是習俗,唯有這一天要破例。

小狗在叫喚,已經能到處跑跑跳跳了。家丁們不知從哪裡弄了一隻狗回來,那一碗湯肉白桂看著心驚,白花花的,讓人想起天井。她沒讓兒子喝。6只小崽子依然在大院裡跑跑跳跳。

槍聲是下午4點突然響起來的。白桂正在廚房裡準備做晚飯,砰的一下,她放下了手中的板栗。這一晚是打算板栗燒雞的。就這一聲,她已經知道是槍響了。那聲音就跟柴火爆板栗的聲音差不多。後來連發了幾槍,她拔腿就衝出廚房。

“兒子——”她剛吼了一聲,就被槍林彈雨嚇縮回去。有一顆差點打到她的腿上,她驚魂未定,揣測兒子更不安全。廚房裡的女人們尖叫著抱成一團。

“鬧革命了,打起來了——”一顆子彈,話就落了音。

史家大院雖圍成個四方形,但並不是密不透風,躲在房間裡稍微好點,在迴廊、樓梯上的,多數中槍。

白桂貼著功德訓小心翼翼地行走,每經過一個房間,就迅速側身而進,“兒子在不在?”她腦子裡只有這唯一的一個念頭。史家大院修得夯實,青磚房還沒有被刺穿。

“不兩舌,不惡口,不貪,不嗔……”她懸著心,喃喃地念著牆上的口訓,“不搶不盜,不傷不損。”

天井裡落下幾顆子彈,樹葉亂搖晃,水缸突然活了,肚臍眼撒尿一般,漏了一地水。槍聲毫無章法,近遠莫測。

外面的堂屋搜了一圈都沒有兒子的影子。白桂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她往院子後面走,那裡都住著東家,上次兒子指給她看的那間房,紗帳飛揚,難道在那裡?

沒有掩護的地方都可能吃槍子兒。白桂貼著牆,幾乎哭了出來,她不敢叫,怕兒子突然從裡面衝出來,捱了槍子兒。

“白桂嫂——”有人在牆角衝她招手。那人扶著她兒子,把孩子的嘴緊緊捂上。白桂一個健步衝過去,感覺自己像是被追趕的傷鳥,撲稜撲稜,連滾帶爬衝到牆角。

到晚上8點,所有的槍聲才全部告停。除了幾個哨兵在堅守,所有人都聚集在堂屋,說要宣佈重要的事情。

香菸繚繞,史家各個祖先的牌位安然無恙,像無數個清晨,那隻六瓣形的銅碗肅穆地立在每個人頭頂上。

“不殺生,不偷盜,不邪淫,不妄語,不綺語,不兩舌,不惡口,不貪,不嗔,不痴。”老太太低聲平靜地說,“史家不是沒開過血腥,日行一善,日省一過。”

老太太示意讓長子取下功德碗,看看,再遞給二兒子……再給每一個史家後人、家眷,大家輪流看了一遍,然後碗傳到管家手中。

“我供奉功德碗30年,不說重話,不做害人事。你們都長大了,太平盛世求不來。這些年,軍閥混戰,你史家太爺有過有功,殺人償命,謹開血腥,聽我一句話,人沒了,功德還在,碗沒了,戒律還在。福薄惜福,福厚養福。”

幾個女眷輕輕抽泣。史家兒子們兀立不語,一臉嚴厲。十餘個牌位的陰影包抄下來,橫七豎八地斜掛在每個人臉上、身上。

“我以後,求個全屍,其他的,你們自己安排吧……”老太太哽咽,她點了點頭,管家把功德碗傳遞到每一位賓客手中。

“大家都看看。”

每個人都看了一遍那個碗,裡面果真有一隻熊,虎背大口,淺淺的一層水,尚不能淹沒它。有的人咬住嘴唇,有的緊皺眉頭,有的人要哭不哭。紫灰色的光暈沒有了,在賓客的手中,那就是一隻普通的容器。

碗遞到白桂手中時,她心跳得厲害,她一直想看看這隻碗,看看史家的福報,看看終於安頓下來的幾個月是什麼在福佑自己。

如願以償。如願以償。

碗底的熊,四足矯健,齜牙大口,凌空而起。水波氤氳,熊背微微蠕動了一下,哦,這就是傳說中的功德水,她抽動了下鼻子,什麼也沒聞到。那層薄水,盪漾開來,像林中霧,聚散無常,只有老獵人才知道如何循著腳步安全前行,但是也有例外,孩子爹把她和兒子遠遠拋在身後,一路罵著“死婆娘”。

她躲在岩石背後,等待男人怒不可及的訓斥。那是一個斷崖的山壁,小路狹窄,剛好兩腳寬,人卻得弓著腰前行,“死婆娘,還不滾出來,你咋不死——”話音未落,她聽到沉悶的幾聲巨響,她幾乎使出了一生的力氣,掐斷了這句話。孩子爹的腰部以下,全埋在岩石裡了,像被掐成兩段的蚱蜢,只是蹬著腿。

銅碗從白桂手中“哐啷”滑落,噹噹噹當滾了幾圈,殘存的功德水淹沒在陰影裡,她握緊了拳頭,感到空氣中有無數的小蟲子,輕輕地在顫抖。

【京華煙雲】銅碗

標簽: 白桂  史家  功德  兒子  賓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