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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播種與收穫>第二章選譯“孩子與母親”

作者:由 去象歸心 發表于 收藏時間:2019-10-30

譯者言(去象歸心):

如果你不是一位理想主義者,如果你既不是數學的情人,也非真理的愛慕者,那你和這個叫做格羅滕迪克的人本質上並無交集——任他奏出再精妙的和絃也激不起你心中半段賦格的迴響。

我喜歡他文中精彩絕倫的比喻,從“盜火的普羅米修斯”到“把自己釀成一桶酒”的千百個比方。但其中,有一個隱喻深深擊中我的心,這個比喻是“孩子和母親”。

因此,我將這一段的英文翻譯出來,附於文下。

格羅滕迪克已居泉下,身雖塵土,但其微妙的心意已在《播種與收穫》中吐露,第二章主要涉及他的沉思——他是個奇妙的男子,愛探索也愛建造,他沒有國籍甚至亦沒有性別,他是男也是女,當然,最重要的是,他愛數學愛詩歌更愛創造力。

他說數學是他的情人,其實真相是,他是數學的情人。

古有阿基米德和希帕提婭,今有格羅滕迪克——數學家,終其一生,或從一開始的冥冥之中就已嫁給了數學。

嫁給數學意味著什麼?數學從此在你裡面歌唱,猶如深海的鮫,直到天地荒。

縱便如此,這世上沒有不需言明的愛,哪怕物件是數學也是一樣。如果非要寫一句詩來表達,那我想說——

願將我自己做成你的顯現,好在鏡中看一眼,抬眸一笑時,你的模樣。

這一點,格羅滕迪克已用他的行動表達。

——-正文——-

漫步篇17:追尋母親(the Mother)——兩種觀點

坦率的說,我對Weil猜想本身的思考——就解決這些問題的目標而言——是零星的。我眼前所開啟的全景如此之大,以至於我不得不努力且仔細地捕捉和審查,它在範圍和深度上大大超過了證明這些猜想的假設所需,或是從其中所將產生的結果。隨著schemes以及topos主題的出現,一個未知的世界突然在我眼前開啟。當然,“猜想”仍佔據著中心位置,它猶如一個龐大帝國的首都,且這個帝國還管轄著數不清的州郡,其中的大多數與輝煌的首都僅有最脆弱的關聯。不必言明,我知道自己從今以後將成為這份偉大事業的僕人:探索這個廣袤而未知的世界,去描摹它最遠的邊疆,從四面八方穿越它,帶著一種頑固的關懷一一清點其中最近最容易到達的所有郡縣,併為它們繪製出一幅精確的地圖——讓其中最渺小無聞的村莊也能找到屬於自己的位置。

消耗了我大部分能量的是後來的任務——在這基礎之地展開漫長而忍耐的勞作——我是第一個清楚看到這片土地的人,我從骨子裡知道它。就是這項工作佔據了我自1958到1970年的絕大部分時間(1958年起,我關於schemes和topos的想法逐個出現,1970年,我離開數學機構。)有一種事經常發生,那就是我常拿自己被這方式所約束住的模樣打趣,那模樣就像是某人被一種不可搬動的重量,被那些無休止的任務釘在地上。一旦本質被理解,那些無休止的任務就更像是例行公事而非對未知的進一步探索。我不得不經常遏制自己向前推進的衝動——以先驅者或探險家的方式,在未知與無名的世界中發現和探索遙遠之境,哭求它們允許我熟悉並賦予其名字。這種衝動以及我投諸其上的能量(其中還佔用了我部分業餘時間),在這些年來不斷被勒止。

然而我知道正是這股能量,它與我投注到“例行公事”中的能量相比是多麼的輕微,但其實它才是最為重要且高階的能量。沒有它,我數學生涯中所湧現的諸多“創造性”作品將無法出生。在理解事物時所投入的高強度的注意力中,在那晦澀的摺疊,無形且潮溼,溫熱而不知疲倦滋養著萬物的子宮中,在那尚未出生時就留下蛛絲馬跡並以此呼喚我給予其形式,化身成形。這探索發現的工作涉及了高度的注意力,其殷切的關懷,構成了一種原始力量,一種類似於太陽的熱量,它滋養著大地中埋下的種子,發芽孕育,最終種子奇蹟般地破土而出衝向日光。

在我作為一個數學家的工作中,我主要看到了兩種力量或傾向,它們在我的工作中起到了同等重要的作用。但在我看來,這二者懷有完全不同的秉性。我曾用諸多形象來喚起它——“建造者”,“先驅者”,“探索者”。這些形象令我震撼,他們有一點很相似,都十分“屬陽性”,很“強壯”,甚至頗具“男子氣概”。他們擁有神話式的高度共鳴,見證了某種“重大事件”。毫無疑問,他們受到了我心中某種古老遺蹟的激發——我視創造性工作者為“英雄”,為“超陽性”。他們產生了一個絢麗多彩的形象——懷著專注站在那裡——某種更為流暢,謙遜且簡單的現實的形象。一個真正活的形象。然而,在這個“男性”“建造者”的驅動下,我日夜不休的建造著新的建築,與此同時我在自己裡面覺察到了某種對“家”的渴望。

他的

家,離他最近。那是一個鮮活而親密的地方,他覺得自己是這個地方的一部分。只有在那裡,他的親密朋友圈才能擴大,只有那個地方才能成為對所有人敞開的房子。

而我在這種驅動下“造”房子(就像其他人做愛一樣)。最重要的是,溫柔。每隔一段時間,我建造出一點結構,在這過程中我帶著關懷撫摸這些材料,你只有當自己如此和它們接觸過之後才會明白這其中的含義。一旦牆體被立起,廊柱和屋頂被安放妥當,就到了排列房間的美妙時刻,一個接著一個,看著它們被安排好,從大廳到房間和壁櫥,看著一個和諧有序的居所變得迷人且宜居。

因為在我們秘密的心中,家其實是

母親——

圍繞並廕庇我們,是避難所並給我們帶來慰藉。我們甚至,都是從那個地方誕生(從更深的角度上看)。在我們出生之前,她滋養幷包容我們。。。因此,她也是親人知己。

而另一個幾乎同時蹦出的形象,遠在略有膨脹感的“先驅者”之上,為了抓住它所透露的隱秘真相,它脫去了自己身上的所有“英雄感”。又一次,原型的母親形象顯現——滋養我們的“子宮”,以及它無形而朦朧的勞作。。。

這對形象出現的時候,我覺得它們完全不同,但後來又發現它們遠比我想象的要靠近彼此。母親和子宮都有著某種“對接觸的驅動力”,帶著我們遇見“母親”:她化身成了“已知”和“未知”。我拋棄其中之一的時候,其實正是開始重尋母親的開始——翻新對近處的“已知”之瞭解,同時嗅到躲在理解力的遙遠邊緣的“未知”。

二者的區別只是語調和量的區別,並非本質上的差別。當我“建房子”的時候,“已知”占主導地位,當我“探索”之時,“未知”成了主帥。這兩種發現的模式,更準確的說,一個過程的兩個面向,是密不可分的。每個都是必要的,且相互補充。在我的數學工作中,我發現這兩種靠近事物的方式來來去去此消彼長。(*)

(*) 作者注:

我所透露的關於數學工作的思考,在“沉思”的活動中同樣真實。我毫不懷疑,它內生於所有形式的發現,包括藝術家(作家或詩人)之類。我在這裡描述的兩張“面容”,也可以被視為“存在”,一種是表達與“技術上的”要求,另一種是接受(是感知以及對一切的印象),將靈感化為高度專注的結果。二者在我工作之時同時存在,此消彼長。

在每個瞬間,二者之一會在場。當我建造並裝飾,清理瓦礫與房屋或是給予事物有序的安排之時,是“陽性”的面容,是“男子氣概”為我的工作定下基調。當我探索發現,在未知而無名的無形領域摸索,是“陰性”臉容,是我存在的“女性”一面。我沒有任何縮減或是詆譭我本性任意一面的心願,每一個都是必要的:“男性”建造,“女性”孕育並庇佑那漫長而朦朧的孕期。我是“陽”,也是“陰”,我是“男”,亦是“女”。然而,我也覺察到能解開這創造性過程的更精微的部分,藏在“陰”或“女性”的那面——謙卑,晦澀難懂,通常面容平凡。

正是這個方面,最令我著迷。現代的學界嘗試鼓勵我將自己更高等的能量投入到另一面,他們希望我的能量可以化身為“有形”的產品(如果並不總是完成或完善),化為帶著邊界的,稜角分明之物。我現在藉著反思能看見,這樣的學界共識加在我身上的負荷是多麼的重。我厭倦了不斷提交的“那種重量”。我作品中“概念”或“探索”的方面,甚至在我離開的那一刻,都扮演了微不足道的角色。然而,回顧性來看,我做了一個數學家的工作,證據躍然向我——構成這項工作的本質與力量,一直是當今世界最忽視的(當它沒有被坦率地對待,當它被視為嘲笑或輕蔑的物件)面容:他們嘲笑思想理念甚至嘲笑夢,而絕非結果。

這不是我的作品缺乏的主要定理,包括那些解決了別人提出的問題的定理(在我之前沒有人知道如何解決。然而,正如我已在“漫步篇”強調的權利,這些定理只有在這些“富饒的想法”引發的宏大主題之滋養中,才對我有意義。定理跟隨它們,就像毫不費力地跟隨春天,甚至從它們的本質中,由主題的“深度”裹挾著,像河流的波浪似乎平靜地從其深處湧出,沒有掙扎或破裂。

漫步篇18

孩子和母親(The child and its Mother)

在寫這份前言的時候,我以一個數學家,一個“建造者”的身份開始了這場對我諸多作品的漫步,一個能恰如其分表達這前言之意的名字被提起——最開始的時候,是“孩子與建造者”。但過了幾天,我突然反應過來,“孩子”和“建造者”其實指的是同一人。因此,我對其進行了改動,變成了“孩子般的建造者”,這改動後的名字並不乏魅力,於是我感到滿意。

然而在這場反思的漫步中,我意識到這位高傲的“建造者”或者(用更謙遜的說法),這位以造房子為樂的兒童不過是“嬉戲兒童”的雙化身中的一位。有一位兒童,它喜歡研究一切事物的本質,它挖掘沙子並被沙子掩埋,它在那泥濘的淤泥裡,在所有奇異的,看似不可能的環境裡玩耍。為顯示出這其中的差別(也許這麼做只是為了我自己),我開始用閃亮的詞來形容它——“先驅者”,或是另一個更為樸實但不失威望的詞,“探索者”。我不由得問自己,在“建造者”,“先驅-探索者”之間,哪種更強壯更誘人?是硬幣的正面抑或反面?

經過更仔細的審視,我注視著我們無畏的“先驅者”,他最終發現自己成為了一個女孩(而我為她穿上了男孩子的裝束)——她是水塘與雨,薄霧與夜的姐妹。緘默的她站立在影子裡,幾乎不可被看見。她是被你遺忘的人,而我也經常接連幾天不太記得她。人們可能會說:我嘗試避免見到除那個男孩以外的其他人(那個喜歡建造房子的男孩)。然而,拒絕另一位化身的存在只是徒勞而已,我仍然在某些地方看到她——彼時她把自己偽裝成了男孩子的模樣。

那個名字若作為“漫遊篇”的標題,其實並不合適。它過於陽性,過於男子氣概了,它是不完整的。為了看上去不偏頗,它必須包括另一半。但奇怪的是,另一半並沒有名字。最接近的替代名或許是“探索者”,但這個詞也是個男孩的名字,我覺得此事了無希望。語言早已被出賣,它埋下了陷阱而我們對此毫無察覺,語言已和我們最古老的偏見無縫銜接。

也許你可以用“建造的孩子與探索的孩子”這個詞,這樣的話就可以避免指出到底是男孩還是女孩。這個孩子在建造中探索,又在探索中建造。然而就在昨日,除了考慮到這個問題的陰陽雙面性(其中一方沉思,另一方探索),我突然想到了整個情形的另一種角度。

天地萬物,整個世界,更不必提和諧的宇宙,其實本質上都是奇怪且遙遠的實體。它們並不真的關心我們。而我們內心的最深處也並非受它們吸引。吸引我們的是一個來自於它們的直接有形的化身。一個離我們更近一些的“身體”——充滿了深刻的共鳴和豐饒的神秘——它與居住在肉體中的靈魂有著相同的來源,且又和人類有相似的身體。這位化身一直在等待著我們,在道路的盡頭,靜靜地歡迎我們的歸來。是她。

母親

。她孕育了我們也孕育了整個世界。她遏制了衝動或打開了慾望的閘門,推動著我們與她相遇,拍打著我們朝向她,朝向一場永無止息的迴歸,直到最終融進她裡面。因此,在這偏離原本道路的“漫步”中,我出乎意料地找到了一個我曾經熟稔但現在幾乎忘記的比喻——“孩子和母親”的比喻。你可以把它看成是“生命對自身的找尋”,或是從個人存在的簡單層面來看,“一個人對萬物之理的尋找”。

這是個比喻,也是古老經驗的一種表達。它深深地植入了心靈——用最有力的原初符號為最深層的創造力提供養料。我相信自己從中認出了它,如以原型的永恆語言所表達出來的那樣,人的創造力

宛如一口呼吸

般,激活了肉體與精神的能量——無論它是以何種方式化形——從那極卑微猶如蜉蝣般短暫的顯現,到那出招便令人驚詫的最堅不可摧。

這種“呼吸”,如它所化身的肉體形象那般,是現存所有事物中最不起眼的,也是最脆弱最被忽視和蔑視的。。。

這一呼吸在其存在過程中的變遷史,本質上是你生命中的一場冒險,一場“真知的冒險”。我想用一幅孩子和母親的無聲比喻來表達它。

你是那誕生自母親的孩子,她曾庇護你,用力量滋養你。而孩子終於奔向母親,奔向那永遠親密且理解你的女人,奔向與她的重逢,奔向那渾然無限,而你卻永無法全然瞭解的神秘。

Fin

標簽: 建造  探索  數學  母親  我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