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爸,去工作吧,別再等牛市了

作者:由 人間theLivings 發表于 書法時間:2019-03-19

在那些我們沒法理解的日子裡,股票對父親來說,不是一份可以丟棄的工作,而是命根子,丟了就再也撿不回來了。

作者:九月

男性,46歲以下

3月,父親滿52歲了。眼見著他越來越深的白髮,想著如今越來越難找工作,我還是決定將他送上廣州回老家邵陽的火車。

臨行前,我一路陪他到了候車室,手把手教會他如何網路購票、辨識座位號和檢票口。他粗糲的手指在支付介面上停了好一會兒,像是需要一點決心,才終於用力地按下去。

一趟春節外出尋工無功而返,父親決定回家碰碰運氣。

父親不是不想在廣州安身。我租的房子是兩室一廳,每月3500塊的房租,室友搬走不到一個月,剛好空出一間來。房子所在的小區住了近20萬人,擁有幾大密集的商業片區,餐飲、零售、學校、醫院等吃喝玩樂、居家服務一應俱全,我們都以為這裡有的是機會。

每隔幾天,父親便坐著小區巴士熟悉環境,到商業街尋找商鋪的招聘資訊,只是帶回來的無非是“招洗碗工、服務員”之類的訊息,“都要年輕的,手腳慢了做不來”。父親上了點年紀,身體有些發福,不時犯腰病,得貼膏藥,手腳也沒三四十歲時那麼利索了。

跑了幾趟,父親連樓下的保安亭、小超市、洗衣店都不放過,有意無意地打探還招不招人。然而我上網一搜,幾乎市內所有招聘保安的年齡要求都在“46歲以下”。

無奈之下,父親打起了菜攤的主意。

“這麼多人,總要有個買菜的地兒吧?”每次去不同的菜場買完菜回來,他都要碎碎念幾句菜價,對比哪裡的最便宜,想著擺個攤進點蔬菜水果來賣也好。只是,這個冠名“中國第一村”的小區,並不容納雜亂的攤販,而小區周邊那些網紅商家做的微信下單、上門送鮮的“新零售”模式,他恐怕也是玩不來的。

父親有些低沉,一下子買了好幾天的菜,不出門,只是待在家裡看電視。

我知道,要讓父親在廣州生活下來,還需要適應一陣子。村裡老家的土坯房還是60年代生產隊時期蓋的,一直住到現在,他對大城市的小區生活很陌生,沒事總叮囑我“多和鄰居走動”、“把租房當自己家”——他並不知道各家整日門房緊閉,在電梯間碰到同一張臉的機會都不多。

剛來這裡時,他第一次用房東家的全自動洗衣機,儘管已經是10年前的老款,他還是一邊尋找著放水開關,一邊問怎麼加水、加到多少才滿,洗衣機啟動後他站著盯了好一會,“你看又不動了”,還以為是壞了;出門買菜找回的一角錢硬幣和紙幣,他也會特意清出來湊個整,讓我出門坐車時用掉。

但既然父親願意找事做,我也恨不得把能想到的辦法都試一試。

當父親說,自己把家中早年荒死的柑橘地又種上了沙糖桔、葡萄樹時,我甚至想到了小影片:“乾脆把你種菜的過程拍下來,拍好看點,很多人點選就可以提現。”

上班路上發現有合適的招聘帖,我也會趕緊聯絡一下,在電話裡替父親包裝一番,“做過收銀員、業務員、保險銷售經理”,然而幾乎所有的招聘都包含著一條硬性要求——“男性,46歲以下”,一旦50歲以上,就只能做月薪兩三千的保潔員了。

父親想了想,無奈地說:“那還不如回家找個多勞多得的工作。”離他從老家出來,也快一個月了。

吹吹海風,就當是過年了

父親是在今年大年初七(2月11日)開工日,幾乎避難似地從三亞海鮮市場來到我這裡的。

他甚至沒有提前查票,靠著早上吃下的兩個包子,提著行李趕了兩三個小時的公交,到車站買上了第二天發車來廣州的最後一張票。不肯讓我們花錢找住宿的他原想在車站待一宿,卻被告知無法通宵停留,差點流落街頭。

如此奔波,父親只是想要逃離那份剛做了半個月的工作。

1月28日 ,父親坐了12小時通宵的綠皮車硬座從邵陽到湛江,又換輪船、坐大巴,第二天晚上8點,才到達三亞一條叫做迎賓路的海鮮街,沿著觀景街道走到頭,就是海。

“海南”兩個字對於那一代人的魔力,在父親沒消停的顛簸中迅速消失。大巴過處,“一路上都是樹,車少人少,沒什麼看頭”, “五指山就是不高的連續不斷的小山”——父親一直在微信群裡實時播報,穿著老家陰冷天氣下的厚外套,熱汗直流。

在員工老闆合住的上下鋪安頓好後,30號下午,父親正式上崗,守在擁有幾十個餐館的海鮮市場裡唯一的一個賣蔬菜的攤位上,大部分時候,只能在手忙腳亂的間歇匆匆給我們吐幾句苦水。此時,離除夕只有5天了,上一位員工剛走,父親是過來頂缺的。手工撥蒜、包裝菜盒、買算賣收、清掃攤鋪……一直忙到晚上11點,還沒吃上晚飯。

“這活只適合女人做,得手腳麻利才行。”在收銀機上一個鍵一個鍵地敲價格,站了小半天就腰疼,父親有點後悔。

第二天中午,他扒了幾口飯就騎上菜鋪的電動車,迫不及待地趕到海邊。踩在冬日暖陽下的沙灘上,父親小心地原地轉了一圈,錄了個40秒的影片,和著海風,沒發出一點聲音。他還不適應在人群中自拍,儘管根本不會有人看他。鏡頭中那些撐著太陽傘納涼的人,有些大概就是剛從他手中接過菜的遊客。

接下來幾天,他都沒有時間再出來。來給海鮮買配菜的遊客絡繹不絕,在十幾個菜櫃中清點菜品,父親一會兒就累得手腳發酸,站得久了脊背也隱隱發麻。最大的困難是餓得慌,從中飯到晚餐,往往要捱上七八個小時,有時甚至一天只能吃上一頓飯。最貴不過七八塊一斤的菜,父親一天下來能賣2000多元。母親在家裡備著她和弟弟兩個人的年貨,每天也只能在微信群裡聲援,一天十四五個小時的勞累,母親也怕許久不做體力活的父親扛不住。

我勸父親辭了工作來廣州過年,父親只是一句,“過了年再說”。菜攤旁邊只有餐館,人也走不開,他只好從網上買了點泡麵和零食想備著抽空吃,卻被告知“要等到年後上班才能發貨”,於是就只能餓著。

提前一天進年貨的當晚,搬運、打包、冷藏,父親一直幹到凌晨2點半,第二天早上8點半就被老闆叫醒去擺攤。幾天下來,父親雙眼腫脹,髮梢的白色更明顯了。他有些撐不住,母親一個個電話打過去,也沒空兒接。不喜歡多說話的他寧肯酸著手,一行行地敲字回覆。我把所有的微信零錢都發了紅包給他“鼓舞士氣”,他也不收。

吃不上飯的情況在除夕當天也沒有改善。

下午3點多,老闆還沒有安排午飯,也沒有準備任何的年貨。菜攤上售賣的一籮筐砂糖橘,老闆不請父親吃,他硬是不肯動一個。

一直到下午6點,母親和弟弟在燈光昏黃的家裡曬出了年夜飯,我沒有興致給自己做晚餐,父親還在菜攤上忙碌,賣完了才能做一頓勉強湊合的年夜飯。母親從別的微信群複製來長串的祝福語,我和弟弟隔著螢幕回覆笑臉表情迎合,卻顯得蒼白無力。

很不巧,做記者的我當天被要求加入一個“年夜飯”直播群,要求在群裡釋出圖文影片給讀者拜年。看著朋友圈裡同事轉的熱文《消失的年終獎》齊刷刷地佔滿一屏,再返回去看工作提醒,我終於厚著臉皮給領導發了條私信:“今年我家裡人都不在一個地方過年,也沒有年終獎,能申請不參加嗎?”領導沒有強求,至少沒讓我這個大年夜過得更糟。

我心一橫,從“借唄”上偷偷地借了6000塊,給父母發了過年紅包。

當晚11點,父親收工後去了趟依然喧鬧的三亞灣,說是去看沙灘上的腳印,吹吹海風,這個年就算是過了。

回到合租房,樓下的倉庫半夜還在卸貨,早上6點就發車,拖車的聲音讓父親整夜難眠。我們都睡下的時候,父親在已經沒有人迴應的微信群裡,自顧自地打出幾行字:“原來在家賣小菜都不賣,現在跑這麼遠來賣菜,前世做多了業。”在人前話不多的父親,已經學會了發“笑哭”的表情。

大年初一,老闆十分難得地請飯店的廚師為員工做了一頓開年飯。10個人分吃一隻螃蟹,父親夾了個蟹腿,“可能是賣不掉的,不好吃,帶生抽味”。

天天對著玻璃水箱裡四五百元一斤的大龍蝦,父親很快習慣了有一頓沒一頓的日子。有時,老闆給父親帶上半份炒粉當作午飯,說一人吃不完。偶爾,還丟幾個破皮的砂糖橘給父親,笑道“又不會吃死”,父親也還是悶在心裡。

初三,終於來了個女員工,麻利地把收銀機的電源線和資料線一股腦拔了,口頭直接提高菜價。老闆笑得合不攏嘴,轉頭就說要剋扣父親的工資,每月4000元,比別人少500,還只給女員工發紅包,這讓父親一下子惱了。

緊接著第二天,凌晨2點的時候,父親在進貨回來的途中不慎弄丟了一瓶礦泉水,老闆不讓賠,硬要讓他黑燈瞎火地找回來。

已經很久沒脾氣的父親終於爆發了,拿著1600元工資,3天后他就到了廣州。其實這個在海南賣菜的工作是母親給說的,老闆就是我的姨父,姨媽是母親唯一的姐姐。母親原以為父親能在三亞安定下來,她也好一同過來賣菜。父親跑了,讓母親也很發愁。

爆倉之後

回到廣州後父親給我說,是前世跟母親有仇,才又賣起了小菜。

20多年前,父母在村旁的集市上也有個賣菜攤,整間門面不足10平,但都是我家的。每天來買菜的都是鄰里鄉親,我的整個小學就在父母一聲聲的招呼中度過。直到六年級的一天,開合木門上的鐵鎖在夜裡被人撬開,幾箱雞蛋和一些值錢的貨物全部被偷走。這一遭虧了不少錢,父親心灰意冷,就關了鋪子。

那時候,我家門面隔壁是我小學同學家的門面,後來我同學家開了兩三家分店,幾年後就在村口蓋起了全瓷磚貼面的3層洋房,一直經營到現在。

往後20年,父親打過零工、做過生意,進廠裝卸、跟車送貨、替親戚看店……但從1998年開始炒股後,這些零零星星、斷斷續續的掙錢方式都成了他的“副業”。

有時股市行情不好,生意越做越大的姨媽家需要人,父親就去做個一年半載。我們一家四口也就跟著搬到紙廠、街鋪、學校超市,等做不下去了再回到老家,反反覆覆。

父親上一份穩定的工作,已經是在十幾年前、小菜店關門後的村口木材裝卸廠了。父親在那裡做了兩三年後,廠子也倒了。此後,我從初中到讀完碩士參加工作,所有的填表裡,父親工作那一欄都是“自由職業者”——當然,這份“工作”既不自由,也沒有“職業”的體面。

父親的手裡從來沒有幾個錢,賣菜、打工、賣地的錢都被他投到股市中。守著一臺舊電腦,父親在昏暗的土坯房中可以一待好幾天不出門,研究行情走勢、選股分析。好些年,我家只能靠母親打工維持家用,而為了炒股,向兩邊的親戚借的錢一直還不上,大家對父親都不大看得過去。

父親不是沒有過“有錢”的時候。2007年牛市的時候,父親的股票持倉盈利一度衝到80萬,他堅持不賣,然後一跌到底。

重整旗鼓後,2015年,父親所有持股又一度淨賺40萬。只是,這堆空蕩蕩的數字在股災後的跳水中一路狂瀉。為了股市,父親熬白了頭髮,熬過了一個男人和父親最好的20年,熬成了我手中一篇兩萬字的故事(見前文《父親,既已成為農民,何苦成為股民》)。

母親說,父親只要肯做事,做什麼都是把好手,人聰明,什麼業務看看就能學會。為姨媽家的紙廠跑銷售時,他跟著貨車在市底下的鄉鎮跑各個店鋪賣貨,做得不錯,業務量不低,只是提成不高,每月只有兩三千塊的工資。

我讀高中時父母又借錢去貴州做生意開紙鋪,市場開發得也不錯,後來卻被同行的親戚算計,做了兩年不到吵了一大架,捲鋪蓋回來了。母親常感嘆,“如果做下去,也發起家了”,她說父親炒股是“耍了十幾二十年”。

往後3年,父親欠下近40萬,繼續在股市裡苟延殘喘。那些驚心動魄的故事,好像是一場遊戲,任其耗磨時間。

父親沉默寡言更甚,在家裡開土種種菜,看看電腦。微信名從“逆漂飛”、“陽光總在風雨後”到“空白”,頭像一直換,過一陣又登出掉,電話號碼也變了幾次。

2016年,我畢業來廣州工作後,他的話才多了一些。一年後我正式轉為記者,那段時間他時不時就詢問我“有沒有發文章”,然後在微信上點贊評論。

這一年,父親50週歲了,老房子也越住越舊,成了村裡尚未改造重建的“獨苗”,一遇雨水天家裡就起黴。爺爺奶奶和大伯都已過世,母親和弟弟在外地打工的時候,連排的3間屋子裡就只剩父親自己住著。我們和姑姑們商量著分房。危房證、老屋改建規劃手續和建設證,父親陸陸續續辦了一年,心思也沒法停留在兜底不動的股票上了。辦證的錢,給家裡買養老保險的錢,零星幾百的生活費,父親只能跟我開口。沒錢的苦,他在知天命的年紀還在啃。

有時,他也說想和母親一起外出打工,或者借幾萬塊錢加盟開個小店,“學做冰激(淇)淋”、“經銷臺灣的養生儀”等,似乎並沒有停止想辦法。但從2018年4月開始,股票的訊息一波波地又壓過來了。

4月30日,父親突然發來一條訊息說:“遇到了難事,我有隻停牌重組的股是隻重倉股,買了十幾萬,已經趺(跌)了很多。現在這隻股票被證監會調查,會大趺(跌),我以前在證券公司融資的錢就可能會趺(跌)到平倉線,股票可能會強制平倉。到時就沒股票了,錢也全虧了,現在只求這隻股票開盤後不要趺(跌)大多,不要觸到證券公司的強制平倉線。如果真被平倉了那我這輩子就全完了,難翻身了。”

父親只會手寫打字,急得冒了好些錯別字,還有好些我一時沒能理解的股市知識。我倒並不著急,甚至多少還有些釋懷——這盤遊戲大概是要結束了吧?

這麼多年,我們對父親手頭到底有多少股票,總是摸不清,他也總是含糊帶過。但這一回,他把賬戶所有的持倉、融資資訊都發給了我——“總共借了38萬,加上賣地的7萬元,投了近50萬到股市,現在只剩5萬了,這隻股開盤連續跌停賣不出去會虧更多。”

我平淡地回覆:“跌了也沒辦法。反正股票也沒給你帶來什麼好處。欠了錢咱就還唄。”

接下來幾天,我一邊催著父親準備索賠資料,一邊在和他做最後的拉鋸戰。面臨可能走索賠的漫長流程,他並不情願:“最好不要去索賠,只要不引起其他融資的爆倉,耐心等到下次牛市漲上來為好。開盤以後再說,調查結果沒多大事就能躲過一劫。”

但一聽到“等”這個字,我的火氣就上來了:“一輩子等過去了,還不如撒手出來做事還錢。我們不指望股票!”

沒想到,這隻“ST尤夫”只是開始。由於大股東將上市公司的幾十億資金轉移掏空涉嫌詐騙,沒過幾天,退市風險警示公告出來,已經成了“*ST天馬”。不久,父親的另一隻股“惠而浦”也被證監會調查,可父親身上連辦身份公證的200塊都拿不出來。5月中旬,“*ST天馬”開盤後如預期連續跌停,很快就將觸達父親在證券公司融資的平倉線。

爆倉的壓力讓他喘不過氣。“不能被爆倉,只要股票還在,總會多少漲上來。”父親有幾隻在二三十元高位買的股,現在讓他在三五元賣出,實在心有不甘,“本來是想用這股的錢補其他股票低倉位的,沒想到踩雷了。”

他還想等下去,手頭的股數尚不少,都是白菜價,賣出來也沒剩幾萬。但我們想的卻早已不是錢的事了——“好好工作不行嗎?以後到年齡做不動了更後悔。反正也沒錢了,不如出來。”

父親還是想要個周全:“我想一邊打工,一邊留著股票,可融資款沒還上就被拖住了。怕爆倉,爆倉就沒股了,以後漲上來也全沒了。只要還了融資款,我就不管了,安心打工。”

“你都50多了,還要拖多久?再等個10年?等到60歲嗎?一年一年時間都廢了。”我想要把他罵醒。

“漲上來幾萬也好。”父親不想剩下幾十年光靠打工來還這近40萬的債務,口口聲聲說:“哪年哪月還得清?打工一年掙不到兩三萬。”

眼看著還證券公司融資款的壓力越來越大,他還是想要拼命保住股票,“總還剩些渣渣。”他知道我身上還揹著為母親和弟弟找工作借的幾萬定期還款,終於忍不住問我,“能不能少還一點?”

我氣不過,一股腦全撒了:“簡直走火入魔!”

很快就要撞到130%上下的融資擔保比例了,父親還打著最後的算盤:“追加1000元擔保比例上升0。001%,賣4000股才上升0。0012%。”——只有擔保比例達到150%,才不會全部被證券公司強制收回股票平倉還到期債務。

“現在墊1000可以少虧7、8千。我想自救,不想欠一輩子債。”父親已經是哀求的語氣了,“幫我想辦法去借些錢還債,不想一分錢沒有,想剩點渣。”

幾乎每天,他都會給我播報還要多久會破平倉線,然後繼續無望地等待著續命錢。無力還款的父親心態也跟著如山倒,母親打電話都小心翼翼,我也不敢再說重話,怕他繃不住。

“只差0。1個百分點融資買的股就會被強制平倉了,什麼都沒了。”

5月30日,“已低於平倉線,全完了”。

6月12日,“沒了,強制平倉了”。

6月19日,父親發了一連串“股市重挫”的訊息,從500、600只到千股跌停,只用了十幾分鍾。

父親苦心經營的股票大夢終於呼啦啦崩盤了。

“沒股沒錢,我一輩子也還不清了。”一個人在老家的他不接電話,但隔一段時間又一下子冒出來,“心刀割一樣的痛,40萬說沒就沒了。”

我領受著突如其來的一大堆數字,已經毫無心思去理解它對父親的意義。我們怕他想不開,只能想法轉移他的注意力。長途出差的時候,我總會拍很多風景照給他,給他說:“我們這麼多年真的不怕沒錢。40萬也不算特別多,我們都工作的話,慢慢還有什麼難的。”

“一年也存不了多少。我不想讓你們幫我還錢。”到了7月,為了還平倉後還欠證券公司的8萬多現金,父親每天都在賣那些低位股,之前四處借的近40萬還沒有著落。

長痛不如短痛,父親留下一句“你們不要擔心”,半個月再沒說話。

過年再不出來打工了

等到7月底父親在微信裡再出現的時候,忽然就成了市裡一家保險公司的代理了。

他交了身上剩下的幾百塊錢,經過培訓,加入了保險行業的大軍,系統學習人壽險、教育險、理財分紅險等,像換了個人似的,羨慕地說著那些一年掙幾十萬、上百萬的同事的故事。父親還說,他做過對比,這家保險給的佣金是最高的。

我擔心父親受騙,好在他還算清醒:“一年到頭做下去的人不多,賺上萬的很少。先試幾個月,急不得。”

第一步是熬過3個月的實習期,“開單”。領到工號和微信名片後,過去從不說話的父親讓我把他重新拉入兩家的親戚微信群,連著好幾天推銷保險業務,又讓我在廣州介紹“潛在客戶”給他。從沒發過朋友圈的他,在跟我打電話學了幾次後,終於發出了第一條帶文字和名片二維碼的朋友圈。

他也學著發展下線拉人組團銷售保險,列印了一個大白話的招人廣告貼在店面裡;在街上遇到別的人推銷健身等其他專案,也會互相推廣一下;甚至,他還掏錢帶人參加保險公司辦的酒會,說是為了“擴充套件人脈”。

但1個月下來,父親仍然沒有開出一單。

9月,父親在公司第一次申請了信用卡,生日當天給我發了個紅包,還買了輛電動車。實習期很快就到了,父親靠給家裡買了幾份小保險,又勸姑姑買了份財產險,勉強轉了正,拿到了第一個月稅後工資4600多元。而原本每月1800元的“新人津貼”,則因父親超過50歲沒能拿到。

可是,靠給熟人親戚打招呼的路數越來越不奏效,連母親都提醒父親別再在親戚群裡用廣告刷屏了,“遭人嫌”;貼出去的傳單收不到迴音,整日內容重複的朋友圈推銷也沒有成效,自嘲“不認識什麼大老闆”的父親能想到的渠道幾乎都走盡了。

保險業日漸蕭條,負面情緒在圈內氾濫,和父親同期參加培訓的150餘人,只剩下不到1/3還在堅持。開不出新單就會失去轉正資格,再度降級為實習生,父親只能想想其他辦法,一邊靠給一些app重新整理聞賺點零用錢,一邊在市裡尋找其他工作機會。

好在市區這些年發展起來了,中心的商貿市場新建了許多門面,四處尋工的父親趕上了最後一期銷售工作。相比開不出單的保險,這算是他正式從業以來的美差:“底薪2000,每帶一人看門面可得20元,客戶交押金辦卡可得1000,成交可獲1%的提成。”

才半個月,父親就找到20多個意向客戶,其中4位老客戶辦了卡。過去不太走動的他,每天騎著電動車跑好幾公里,在市內到處發廣告宣傳單。有時也會在市裡的商店逛逛,參加一些像VR眼鏡等新奇產品的體驗活動。

他終於肯下載支付寶了,還突發奇想將掃碼領紅包提現的二維碼貼在市內繁華的步行街上,每天為賺上一份早餐錢開心不已——“可以吃3碗粉了”,甚至在 “雙十一”時也學著用“花唄”在淘寶購物。父親大概終於體會到,賺下果腹的錢,哪怕幾十、幾百,也比股票裡漲跌揪心的幾十萬來得更踏實。

經常說自己沒什麼朋友的父親也逐漸學會了攢人緣,在前同事給他介紹了兩個客戶辦卡後,父親花了1000多元請十幾個同事吃了一頓。“開盤”不再只存在於父親和股票多年的恩怨中,也在新工作中成了一份期待。一旦意向客戶在門面開盤時交全款,父親就可以從幾十萬的門面費裡得到幾千的提成。運氣好時一個月賣上一兩套大門面,工資竟能接近萬元。兩個月下來,父親賣了4套門面,一時以為“苦日子要熬到頭了”,不僅買了個新的電視機,還主動上交工資給母親。

當然,這中間也波折不斷。第一個月才找了兩個客戶辦了卡,父親的手機就被偷了;有位大客戶因家人突然過世,忽然斷了買賣心思;碰到經理偏袒年輕女同事搶客戶,父親更是隻能悶著回來在群裡和我們說。

或許因為是在小城市,公司的結算方法每個月都在變,原定的1%提成在實際結算時,被加上各種附加條件,扣得七零八落;而因為跑得太勤,父親的腰痛也犯了,睡覺都疼;等到12月陰雨不斷,有時四五天也找不到一位客戶,父親感到越來越難做了。

快到年底,公司又放出話,說最後一期門面全部開盤後,將大幅裁員。本就都是兼職,裁起來自然毫不心疼,只是愁壞了父親。因同事搶單、被扣除提成,父親還是和經理鬧了不愉快,再待下去也不太可能。

過去一年來,母親和弟弟在陝西由親戚參股投資的一所學校裡做後勤工作,也因人事調整,在放寒假前落了空,“去哪裡、做什麼”又成了一家人心頭的陰雲。

什麼時候才能找到一份穩定的工作呢?

冬天的邵陽不扛冷,父親買的幾十塊錢的小電暖也暖和不了整個屋子,弟弟冷得直往外跑。正是這時候,姨媽給母親說自家菜攤在海南招工,不僅能緩解過年的壓力,時機似乎也剛剛好。於是,從親戚口中模糊地得知了工作內容和工資後,父親就打電話問我如何買票,語氣裡又重新有了期待。

1月28號領完銷售的工資,父親才放心地辭了職跑去了三亞。不過臨行前,還是被公司盤算著扣了半個月的提成,不得不將新買不到半年的電動車虧本賣了。

再往後這半個月,守著一日長達十四五個小時、月工資僅4000塊的工作,看著同事在微信群裡曬的年會紅包,父親又憤憤地說:“以後就是餓死,過年也不出來打工了。”

爸,去工作吧,別再等牛市了

父親離開廣州,回了老家。(作者供圖)

尾聲

如今,父親回到了老家,清理了母親和弟弟出去工作後越來越老舊的屋子。也只有在這個小城市,還沒有完全用年齡和經驗來分類工作。這次,父親加入了更為艱難的賣房行列。

我問父親為什麼50多了才開始找工作,父親說:“我一直在找啊。”

我多少有些明白了,在那些我們沒法理解的日子裡,股票對父親來說,不是一份可以丟棄的工作,而是他的命根子,丟了就再也撿不回來了。我現在也沒辦法知道,父親在股市裡還有沒有股票,在廣州時,有時依然能看到他端著手機看大盤走勢。但即使有,估計也就像他說的,也只剩點渣渣了。至少我給父親的每一筆錢,他都羅列出來用在了哪裡,沒有股票什麼事了。

現在我也不會無關痛癢地說,“好好工作,欠的錢都會還完的。”

陪父親在廣州找了半個月工作並不容易,我工作3年也還沒存夠5萬塊,家裡老房子的建築證下來了,必須在一年內開工建造,可我們真的能掙夠二三十萬蓋個房嗎?

或許是這個壓力,一家人都還在想著法子。離開工廠3年的弟弟,前幾日又託朋友去了東莞的工廠,“先掙一年錢把房子蓋了再說”。母親轉到另一間在河南的學校食堂裡幫忙做事,每天吃著不習慣的白麵饅頭和燴麵。

父親又買了輛便宜的電動車,天氣稍微好點就出去找客戶。他開始感到年老的擔憂,有意識地開始吃保健鈣片,又買了些核桃在家慢慢吃,早晨起來會在家門前的空地上倒著跑幾步,也曾想把頭髮染黑些方便工作。

過去,父親總說“(欠的錢)還不清”,現在掛在嘴邊的則是:“了到自己(照顧好自己)再說。”

編輯:沈燕妮

題圖:視覺中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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