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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雜文】詩,也是一種美學

作者:由 端木清平 發表于 書法時間:2020-05-25

​ 繪畫、音樂、建築、哲學等等向來有東西方之分,而詩歌也是這種情況。對此,梁實秋曾解釋說,“詩並無新舊之分,只有中外可辨。我們所謂新詩就是外國式的詩”。這裡的外國詩,顯然就是指西方詩歌。簡單說來,那些用白話文寫出的,以分行代替分段的句子,就是外國詩,是西方詩歌。我國的詩歌傳統,則是以平仄韻律相諧,用整飭劃一、或以錯落有致的句式來進行編排,從而來架構詩體,表情達意的。典型的代表便是絕句、律詩與詞。

世間上的每一種事物的存在與延續,都必須存有價值,否則就會消亡。詩詞的價值,乃是建立在自然、環境與人類觀感情緒的基礎上,採取一定的帶有音韻感、繪畫感與建築感的表達機制,將美捕捉到人的面前,從而來保有自身繼續存在的必然性的。因此,一切不受時間因素所制約、所淘汰的詩詞,必然都存有美的機制在裡面的。詩,說白了,也是一種美學。

說到美學,說到美,有必要說一下人在看到事物時所能懷有的三種態度,即功利、科學與藝術。所謂功利,就是說當我們帶有功利的態度,關注到事物所含有的實用價值時,我們便覺不出它的美,因為這時它與我們之間有切身的利害關係;所謂科學,則是指當我們帶有一種嚴謹的具有思辨行為的態度時,我們也覺不出美來;而藝術的態度,則是我們即不考慮這件事物的實用價值,也不以科學嚴謹的意識去對待它,而是自然而然的,只有這時,我們才會覺出美來。具體舉個例子來說明,比如,你在大明湖邊散步,你看到了成排的柳樹,當你因為天氣炎熱而去下面的樹蔭裡乘涼時,你覺不出美來,因為這時的柳樹帶有功用性,對你而言它是一種乘涼的工具;而當你由這棵柳樹開始思考起樹齡時,你也覺不出美來,因為這時的柳樹帶有理性思辨行為,你需要有嚴謹、科學的意識在裡面;而當你看到這棵柳樹在湖水中影影綽綽的倒影時,這時你才會覺出美來。因為湖水中柳樹的倒影,對你而言既沒有實用價值,也不是你理性思辨後的產物,美,在這一瞬間便驀然產生了。

其實,美與美學是一項比較複雜的哲學與心理學工程,三言兩語是說不清楚的。這裡簡單地闡述一下美的產生,好方便下面我關於詩學與美學聯絡的行文。

詩,想必我們大家都是很清楚的,我們可以缺少它,但是有時候,我們卻會想起它。正是因為詩對我們的生活不存在功用性,可有可無,並且也不需要有科學的思辨意識在裡面,所以,詩,是存在美的。可以說,詩是一種藝術美,是來自自然,來自生活中的美。

如果說自然與生活中本來就也存有美,那還要詩歌,要藝術何用呢?我們需要知道,我們在觀看到某種外物時,往往會被這種事物身上所帶有的實用價值或者思辨意識所幹擾,使我們無法專注於事物本身只獨有的美感。譬如,在大明湖上,有遊船、有小橋、有荷花、有亭子等等,我們往往會覺得它們所構成的景色會很美,但是不同的人往往又會帶有不同的審美角色去欣賞這些景色,而這些審美立場無疑都會多多少少帶有些功利性,帶有思辨意識在裡面的,譬如,商人們會看到遊船所帶來的經濟利益,建築家們會關注到小橋的建築結構,植物學家們會關注到荷花的根莖花葉的生長關係,而疲倦的旅者又會想到要去亭子小憩,想到它的實用價值等等。而詩的作用就是要把所有其他的干擾美的東西剔除掉,只把美捕捉到,並經由二次加工,使之藝術化,再呈現在讀者面前。

當然,我們也要注意到,往往常年生活在大明湖邊的人,會覺得大明湖的景緻也是一般,並沒有什麼出彩的地方,這就是“審美慣性”在作怪,使我們對我們身邊的美習以為常,而使“經驗”代替了我們的“欣賞”。說白了,也還是事物的實用價值、思辨意識在我們的腦子裡根深蒂固了,慢慢的,看習慣了甲地柳樹的人,就會想到柳樹在夏日裡可以乘涼的功用,看慣了乙地大海的人,就會想起海水可以踩水,可以游泳的功用,這就大大減低了我們對於這些事物的美的覺察與欣賞。但如果,某一天,大明湖簌簌地下起了一場雪,那麼,大明湖原本對某些人尋常的景色便又會變得具有美感起來,這是由於“雪中的大明湖”,不是這些人原本的“審美習慣”,模糊了這些人對於大明湖的“審美常識”,也就是“距離產生了美”。因此,詩歌的另一作用,就是人為製造這種美與人之間的“距離”,模糊人的審美常識,從而使人覺出新鮮的美來。

可以說每個人都有審美的能力,但卻並不是每個人都有捕捉美的本事。譬如,大明湖裡的荷花,荷花上有蜻蜓,但這兩者所帶來的美,像是兩種色彩的線被揉成了一團,而詩人的本領是從這一團雜線裡尋找出線頭,進而把這兩種線分離出來,讓這兩種線,這兩種美各歸其位。典型的,如楊萬里很出名的那句“小荷才露尖尖角,早有蜻蜓立上頭”。讀過這句詩的人,在每每看到類似情景時,往往都會層次分明的把荷花與蜻蜓的美分離開,從而,使美的欣賞強化了,生出了加倍的美來。

我們都清楚,詩的唯一構成形式是文字,那麼,一首具有美的詩,它的“文字”是如何構建起來的呢?

首先,就是“聯想”。也就是說,一首詩要使人有想象的空間,這樣才能使詩人捕捉到的美被讀者所接受。譬如,你看到了道路兩邊的草,它是青色的,或許“審美慣性”使你習以為常,你什麼都不會去想,或許你會拿它跟花的顏色作對比,這時你覺不出美來,但是如果你讀過“記得綠羅裙,處處憐芳草”這句詩時,你便會由芳草的“青”,想起青色的衣裙,想起某個場景,想起某個人,便牽連出某種情緒,歡樂的、悵惘的等等,這時,你便覺出了美來。但要明白一點,美,不是單純的快感,也不是因情緒而產生,它是客觀地存在,然後被人的主觀透過各種感覺(視覺、聽覺、觸覺等等)所覺察出來的。那些看到衣裙而聯想到美人,進而覺得衣裙美的,並不是衣裙本身的美,而是觀賞者主觀的美,是聯想後的美,也是我們大部分人在大部分時間所感知的美。詩人所做的,正是強化這種主觀的美,這種聯想後的美。可以說,具有美的詩,給讀者傳遞的美往往是“可能是這樣”,而不是“肯定是這樣”,譬如,李商隱的“天意憐幽草,人間重晚晴”一句,這裡的“幽草”,這裡的“晚晴”,都有很多層意思,很多層美去供人們欣賞,去玩味。身份卑微的人,會注意到“幽草”,身處暮年的人,往往會緊盯“晚晴”,等等。

其次,一首具有美的詩,它在“文字”表達時,要帶有“距離感”。前文提到說“距離產生美”,詩與美之間也是如此的。那些用華麗辭藻、巧豔字眼堆砌出來的詩詞,並不會使人讀出太多的美來。原因是,這些字詞的字面本身已經很漂亮了,就消滅了這些字詞後面所能帶有的情感,讀者在讀這些華麗辭藻的詩詞時,往往更容易被這些字本身的“實用價值”所牽引,受到“審美慣性”的干擾,而無法體驗到美。典型的,譬如古代的“齊梁體”詩風。像是南北朝時的梁朝簡文帝蕭綱所寫過的“簟紋生玉腕,香汗浸紅紗”這一句,就明顯比不上後來清代詩人黃景仁所寫的“流黃看織迴腸錦,飛白教臨弱腕書”具有美感。這兩個人的詩雖然都是有“明豔”的字眼在裡面,很容易使讀者產生閱讀偏差,把讀者對美的關注牽引到別的方面,產生審美疲勞,但是黃景仁的詩句裡面使用了“回”與“弱”兩個字,很好地淡化了詩句的“實用價值”,把詩與美拉開了一定的距離,而詞序倒裝的筆法又進一步淡化了“審美慣性”,從而使詩句生出了較為強烈的美來。詩歌需要做的正是剔除掉讀者的“審美慣性”,最大化降低讀者的“審美疲勞”,而同時又要遵循著讀者的“審美常識”。

最後,美是特質的,也是普遍的。作詩的過程,也可以說就是將特質的美從普遍美中捕捉、加工與傳遞的過程,在這個過程中要自然而然,不要人為設定障礙,不要試圖用晦澀的文字去解析美。我國古人常有一個觀點,就是“詩窮而後工”,是說一個人只有在越貧寒越窘迫的困境裡,他的詩文也就做得越好。這種說法未免武斷,但也存在合理性。那麼我們為什麼會覺得這樣的詩寫得好呢?德國哲學家叔本華曾指出,“人一切行為的動機都出於利己、惡毒、同情這三者”。基於叔本華的觀點,我認為,人在做任何事情首先都是出於“利己”,這是本能的,進而由於“利己”衍生出“同情”或者“惡毒”,因為,我們可能從這個人、這件事身上看到了以前的自己或者擔心是將來的自己。我們往往同情弱者(困頓的詩人),而嫉妒強者(富閒的詩人),根源就是出於“利己”。再說“窮而後工”的問題,這些詩人以“困境(經濟、情感、境遇等)”來構成他們特質的美,將其從普遍的美中捕捉剝離了出來,使讀者新鮮,而又感同身受,衍生出“同情”,從而,使讀者感覺出了美來。譬如陸游的那一句“傷心橋下春波綠,曾是驚鴻照影來”自古以來感動過很多人。這句詩,自然而然,美從自然中生出來,詩人將它捕捉到,再轉移到人的心底裡去,使讀者生出“同情”,這其中詩人並沒有設定什麼障礙,從而使讀者很好的體會到詩人所要表達的美,這就是詩與美融合的最好範例。詩歌是避諱語句深奧、晦澀難懂的,甚至一定程度上對於“用典”也要把握好分寸,否則很容易使讀者感受不出詩句的美來,典型的像是北宋初年學習唐朝詩人李商隱詩風而產生的詩詞流派,西昆體。詩句讀來不知所云,讀者想“同情”也“同情”不出來,所以說,故意在詩與美之間設定障礙的行為是不可取的。

總結來說,詩中的美,是根植於生活,根植於自然的。它像是荷花,“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飾”,而諸如老幹體、齊梁體、西昆體等的一班詩風不能絕對說與美學絕緣,但卻也受到美感的排斥。黑格爾曾說過,“藝術美高於自然。因為藝術美是由心靈產生和再生的美”。所以我認為,美,是客觀的,是自然界本身的存在,而美感是主觀的,可以衍生出各種藝術。詩歌作為藝術的一種,其最主要的使命便是用“文字”把美捕捉到,用情感二次加工,再把它呈現在人們的眼裡,減低甚或消滅自然(生活)美中可能存有的一切對人而言的利害關係(實用價值)與思辨意識(科學理性),而這個過程的最高追求,便是達到物我兩忘。我向來推崇作詩的八字真言,即“情之所至,自然而已”。詩中的美,是自然而然,而不是必然而然的。其實,在我眼裡,詩,等同於美學,也便等同於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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