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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文,就要“無中生有”——晉公子讀《詩經》之說《泉水》

作者:由 晉公子 發表于 書法時間:2021-06-14

作文,就要“無中生有”——晉公子讀《詩經》之說《泉水》

周邦彥的《清真詞》裡邊兒有一首《夜飛鵲》:

河橋送人處,涼夜何其。斜月遠墮餘輝,銅盤燭淚已流盡,霏霏涼露沾衣。相將散離會,探風前津鼓,樹杪參旗。花驄會意,縱揚鞭,亦自行遲。

迢遞路回清野,人語漸無聞,空帶愁歸。何意重經前地,遺鈿不見,斜徑都迷。兔葵燕麥,向斜陽,影與人齊。但徘徊班草,欷歔酹酒,極望天西。

——《夜飛鵲》

作文,就要“無中生有”——晉公子讀《詩經》之說《泉水》

這首詞至今令我印象深刻,因為最初讀到它的時候,它成功地“騙”過了我。

詞的上闕從“河橋送人處”起筆:黎明前漸漸淡去的月色;沾溼在衣服上的冰涼的晨露;還有餞別的祖席上就要燃盡的殘燭……。凡此種種細膩而逼真的描寫,很容易讓人誤以為周邦彥寫的是一個正在發生的送別的故事。

可是直等我們一口氣讀到下闕的“何意重經前地”,才恍然大悟——原來,那一場送別已經過去了好久好久!可不嘛?“兔葵燕麥,向斜陽,影與人齊”。當主人翁再一次來到曾經送別的故地,荒草已經長了一人多高,連他原先走過的小路都辨認不出了。

也就是說,從“何意重經前地”倒回去看,前文所寫都是主人翁的回憶。回憶很久以前,他站在這片荒草叢裡同某個人執手話別的情景

——你要問我,和他告別的是什麼人?

我猜大概是個美麗的女人。因為“遺鈿不見”一句直譯過來,就是說她當初不小心遺落的首飾早被荒草掩埋,找不見了。

周邦彥如果就在跟前兒,我可能會當面發難,指責他寫文章太不地道,居然以舊冒新來忽悠我。

但我想,狡黠的詞人恐怕不會接受這樣的指控。他完全可以辯解說,我使用的就是一個再正常不過的順敘,從過去一路寫到了現在,這有什麼錯嗎?

如果說有錯,錯只錯在漢語不能像英語那樣標明時態,所以讀者才不能在第一時間分辨出故事的發生是現在時還是過去時。說到底,這是漢語的錯而不是周邦彥的錯。

這番辯解聽起來似乎也有些道理,但它仍不能擺脫“嫁禍”給漢語的嫌疑。因為即便用正常的順敘,我們講故事的起頭也往往是“很久很久以前……”。

或者你實在不願意使用這種講故事的俗套,把“何意重經前地”之後的內容提前,將整首詞的敘述換做倒敘不好嗎?

作文,就要“無中生有”——晉公子讀《詩經》之說《泉水》

仔細替周邦彥想想,改順敘為倒敘,可能還真是不好。

因為順敘和倒敘的差別,絕不是狙公賦芧,把朝三暮四改作朝四暮三那麼簡單。普通人的心態,往往只對“新聞”投去關注,而對“舊聞”充耳不聞

就像魯迅在《祝福》裡寫道的:

這故事倒頗有效,男人聽到這裡,往往斂起笑容,沒趣的走了開去;女人們卻不獨寬恕了她似的,臉上立刻改換了鄙薄的神氣,還要陪出許多眼淚來。有些老女人沒有在街頭聽到她的話,便特意尋來,要聽她這一段悲慘的故事。直到她說到嗚咽,她們也就一齊流下那停在眼角上的眼淚,嘆息一番,滿足的去了,一面還紛紛的評論著。

她就只是反覆的向人說她悲慘的故事,常常引住了三五個人來聽她。但不久,大家也都聽得純熟了,便是最慈悲的唸佛的老太太們,眼裡也再不見有一點淚的痕跡。後來全鎮的人們幾乎都能背誦她的話,一聽到就煩厭得頭痛。

“我真傻,真的,”她開首說。

“是的,你是單知道雪天野獸在深山裡沒有食吃,才會到村裡來的。”他們立即打斷她的話,走開去了。

——《祝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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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周邦彥一開始就老老實實地告訴我們,“很久很久以前……”,我們可能“切”他一聲,扭頭便走。他若還要碎碎唸叨,就會被罵“你怎麼跟個祥林嫂似的,還沒完了?!”

和周邦彥同生在一個時代的詞人秦觀大概是看出了這種危險的,所以他說:

天涯舊恨,獨自淒涼人不問。

——《減字木蘭花》

離開的人已經走了好久,此刻恐怕早已身在天邊。無論當初離別的時候有多麼淒涼,有多少人陪著“我”掉過眼淚,事到如今,這段舊日的遺憾也只剩“我”自己還記得,還關心了。

既然旁人都已對此不聞不問,“我”就該識趣,找個僻靜的所在獨自淒涼,而不要向人喋喋不休,否則會跟祥林嫂一樣被眾人嫌棄的。

秦觀是個“老實孩子”,他看懂了人情世故,於是打定主意要把一腔苦水默默地往自己的肚子裡咽。

和他相比,周邦彥就像《三國演義》裡頭那個從小擅長惡作劇的曹操,他不想一個人默不作聲地承受痛苦,更願意拉些人來陪著自己哭。

所以,周邦彥便利用了漢語不能標註時態的特點,更有意隱去“好久好久以前”的話頭,“誤”把一件舊聞講得像新聞一樣歷歷在目。

等眾人聽到了“何意重經前地”,感情衝動的人可能會因為這如夢初醒的欺騙感而大罵周清真的狡猾,但我想,或許也會有少數知賞的人為他挑個大指——畢竟,正是這如夢初醒之感才讓人更加深刻地體會到今夕之間,滄桑遽變。

作文,就要“無中生有”——晉公子讀《詩經》之說《泉水》

單說碼字兒的話,我不能不承認《夜飛鵲》彰顯了周邦彥的創作天賦。

因為一個好作家就是要無中生有,要在別人都覺得“沒戲”的地方找出“戲”來。

如果我們

把《夜飛鵲》的情境還原成畫面,那也不過就是一個孤零零的男人在夕陽荒草間凝神佇立,這有什麼可寫呢?

但天才的作家卻拐彎抹角地鑽入了主人翁的意識,把他很久之前遺落在這裡的回憶又翻了出來。今之與昔,物是人非,於是一場悲傷的離別便浮現在了我們的眼前。

作文,就要“無中生有”——晉公子讀《詩經》之說《泉水》

無中生有——周邦彥做戲的本領是高,但這並非他的發明,早在《詩經》的時代就已經有人用過了。

比如下面這首《泉水》:

毖彼泉水,亦流於淇。有懷於衛,靡日不思。孌彼諸姬,聊與之謀。

出宿於泲,飲餞於禰,女子有行,遠父母兄弟。問我諸姑,遂及伯姊。

出宿於幹,飲餞於言。載脂載舝,還車言邁。遄臻於衛,不瑕有害?

我思肥泉,茲之永嘆。思須與漕,我心悠悠。駕言出遊,以寫我憂。

——《詩·邶風·泉水》

《毛詩傳》解釋這首詩,說它是“衛女思歸”之作——“衛女”到底是誰?

歷史上有過許多猜測,猜測她是許穆夫人,宋桓夫人,亦或者邢侯夫人等等,但這些猜測都不能被證實——

我對“衛女”是誰並不很感興趣,更讓我感興趣的是詩人的無中生有:

要知道,這首詩實寫的場景其實就兩句而已:“駕言出遊,以寫我憂”。

主人翁駕著馬車來到郊外,在顛簸不平的道路上,在踢踢踏踏的馬蹄聲中,思念著自己的祖國衛國。這就是詩歌的全部實景,顯然它並不比《夜飛鵲》的夕陽荒草來得更有戲。

你要問我怎麼判斷“駕言出遊”前面的文字都是出自想象的不實之辭?答案其實很簡單。

詩歌的開篇說“毖彼泉水,亦流於淇”。這兩句詩毫無疑問是起興。

如果它是實寫(也就是說主人翁是眼見泉水流入於淇而有所感),那主人翁此時必然身在衛國。因為《漢書·地理志》說:

淇水出河內共縣北山,東至黎陽入河。

——《漢書·地理志》

作文,就要“無中生有”——晉公子讀《詩經》之說《泉水》

整個淇水流域都在衛國境內,而作為匯入淇水的一條小支流,詩人筆下的“泉水”想必也不會跨出域外。

主人翁此刻真是身在衛國,臨淇感嘆嗎?並非如此。因為卒章寫道“我思肥泉,茲之永嘆”。“思”而非“睹”,證明淇水也好,泉水也罷,都不是主人翁所親見。

泉水輾轉流入於淇,回憶這樣的家鄉風物,可能暗含某種寓意,寓意遠嫁在外的衛國的女兒渴望著歸來,所以下文才說“有懷於衛,靡日不思”。

衛國那麼大,回憶那麼多,主人翁在這其中首先想到了什麼?“孌彼諸姬,聊與之謀”。《毛傳》指“諸姬”為同姓之女。

雖然它沒有做進一步的解釋,但不免令人產生這種猜想:衛侯本與天子同宗。所謂“同姓之女”該不會是女主人翁陪嫁的媵女吧?

歷史上,作此猜想的學者不在少數。他們說,主人翁因為思念故國,備受煎熬,於是找來同嫁的姊妹商議對策。

文章要是沿著這個思路往下寫,接下來似乎該寫她們都商量了些什麼:是姊妹們的寬心話緩解了主人翁的焦慮呢,還是她們為主人翁覓到了某種可能回國的契機。

但是很遺憾,這些內容我們都沒見到,不但如此,甚至連“諸姬”都在後文中隱沒無聞了。

這其實已經間接地證明,“諸姬”不合被解釋為媵女。

關於這個詞的含義,我有一種大膽的推論,我覺得它很可能是指次章中的“問我諸姑,遂及伯姊”。日人竹添光鴻所著《毛詩會箋》曰:

《列女傳》載孝孟姬嫁於齊,姑姊妹誡之於門內曰:“夙夜無愆,爾之矜鞶,無忘父母之言。”是古者嫁女,有姑姊妹誡送之禮。

——《毛詩會箋》

按照古時候的風俗,新娘出嫁之前,孃家的女性長輩總要交代她一些婚後應守的婦德。聽完了這番叮囑,新娘就要辭家登轎,遠赴他鄉,開啟一段新的生活。

也就是說,她對自己的原生家庭的最後印象是由誡送新娘的諸姊、伯姑所組成的。

這就難怪新娘思鄉心切的時候要感嘆“孌彼諸姬,聊與之謀”——“謀”並不是說新娘要找諸姊、伯姑來商量些什麼,它該做謀面講。

意思是新娘強烈地希望時光能夠倒流,能讓她再見到家鄉的故人,而這才是思鄉的正常心理活動

作文,就要“無中生有”——晉公子讀《詩經》之說《泉水》

辭別諸姬,便是遠嫁。至於“出宿於泲,飲餞於禰”,則是新娘出嫁時走過的道路。

不過很有意思的是,“出宿”、“飲餞”云云居然在詩文裡出現了兩次。難道新娘還嫁了兩茬兒不成?對此,馬瑞辰《毛詩傳箋通釋》分析道:

思歸之道不得兩言宿餞。下章言宿餞而繼之以“還車言邁”,是設為思歸適衛之道也。此章言宿餞而繼之以“女子有行”,是追憶其自衛出嫁之道也。

——《毛詩傳箋通釋》

馬瑞辰的分析具有邏輯上的合理性:

為鄉情所困的主人翁想起當初自衛國遠嫁而來的旅程。她該是在心裡默默盤算,如果我要回國,該走哪條道呢?

“出宿於幹,飲餞於言”,正說明她回國心切,已經不滿足於想想而已,連行程路線都規劃好了!

可問題是,她能回去嗎?

恐怕不能。

“遄臻於衛,不瑕有害”——“不暇云云”是《詩經》中一種很常見的否定之否定的句式,意思是很可能會……。“不瑕有害”等於說很可能有害,因為遠嫁的女兒並不能隨意回家省親,這是有悖禮法的。

縱然主人翁有千種萬種計劃,但她實際所能做的也僅限於放飛自己的思念。至於腳步,卻無論如何也挪騰不動。

“駕言出遊,以寫我憂”——主人翁的腳步並沒有邁開,但她的思緒已經從駐足之地到遙遠的衛國跑了兩趟來回。

詩人無中生有的本領,算得上是高強了吧?

作文,就要“無中生有”——晉公子讀《詩經》之說《泉水》

標簽: 主人翁  周邦彥  諸姬  新娘  衛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