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湖遊夢記12
陸向西別過阮梵、糖姑娘，心中惆悵，在黑暗中行走一會兒，痛苦逐漸在胸口堆聚，像一塊塊稜角分明的石頭在胸間互相絞磨，疼的他嘶聲吸氣。夜色深沉，他駐足四望，只見聊聊幾點燈火，孤獨相照。映在夜幕上的幾株老樹，枝杈分明，相去甚遠。萬籟俱寂，人和鳥似乎都已睡了。他也疲累了，只是家離此地甚遠，且夜路難走，一時之間，天地之大，他竟不知該何去何從。正自躊躇，突聽得一陣腳步聲由遠處傳來，間或穿插著笑語，陸向西尋聲望去，見兩個人影迎面走近，他隱約分辨出是痞子郝和曹老師，有意躲避，但街道之上並無藏身之所，只好坦誠相見。
痞子郝和曹老師談笑之間，猛然見得前方人影，一齊訝聲道：“誰？”陸向西答應一聲：“郝老師，是我，陸向西。”痞子郝聽是陸向西，本來緊張面色，稍微緩和，繼而怒氣上湧，厲聲問道：“這麼晚了，你在這裡幹什麼，還不回家去？”陸向西急忙解釋道：“這不是明日休假，因此今晚約了幾個夥伴一起玩耍，不覺天黑，剛與她們作別，便碰到二位老師。”痞子郝不疑有他，口氣不變，仍是教訓：“以後千萬不要如此貪玩，誤了回家時間，這麼晚了，你趕緊回去吧。”陸向西如蒙大赦，忙道：“這就走。這就走。”曹老師卻道：“這麼晚了，你能去哪兒？一個人回家也太不安全。”痞子郝聽曹老師言之有理，說聲也是。猶豫片刻，道：“不如這樣，我先送你回家，然後我總歸要回學校，便帶著他一起回去，學校宿舍應該還有地方可以容納。”曹老師點頭道：“郝老師想的周到。”痞子郝赧然一笑，謙虛一聲哪裡。
陸向西見二人唱和之間便定了自己去向，想反正也是無處可去，不如聽了他們安排，倒也不壞。於是郝曹二人在前帶路，陸向西亦步亦趨跟在後邊。行了片刻，便到一座高門前，高門之上掛一盞明燈，將門前方寸之地照的通明。曹老師上前打門，不一會兒門裡傳來一陣窸窸窣窣的響動。曹老師道：“好了，我到家了，你們也及早回去，郝老師，明天見。”痞子郝依依不捨道：“可說好了，明天不見不散。”陸向西見二人話語纏綿，心中想起糖姑娘，暗自喟嘆一聲。一會兒大門開啟，曹老師道聲再見便閃入門內。痞子郝望著門裡，呆立良久，直到陸向西扯他衣服，才醒覺過來，道：“走吧。”
二人正欲折身回返，只見路上呼啦啦轉過數條人影。藉著高門上的燈光，陸向西認出，當前一人正是二哥。二哥見了他，也是一怔，道：“真是山水有相逢，小兄弟，咱們剛才分手，這轉眼又能遇見，真是緣分不淺。”陸向西怕剛才謊言轉眼即被識破，一邊訕笑著，一邊偷眼打量痞子郝神色。見他沒甚異樣，才稍稍放心，正要回話，卻聽得二哥一聲驚呼：“郝丕子，你來這裡幹什麼？”痞子郝波瀾不驚，看了二哥一眼道：“我來送曹老師回家。”二哥神情驀然之間變得異常激動，雙手微抖，聲高且急：“誰用你送她，她自己不會回嗎？”說著疾走兩步到痞子郝身前，一手抓住他衣領，咬牙切齒道：“你他媽到底想幹什麼？”手下眾人見狀，紛紛圍將上來，待二哥一聲令下，便要動手。痞子郝衣領被他揪住，呼吸一緊，臉色變得通紅，但也並不還手，嘶聲道：“我送她與你何干？”二哥雙眼赤紅，道：“怎麼不相干，她是我妹妹。”痞子郝淡然道：“那又如何，她是她，你是你。”二哥不知如何回答，只從牙縫裡擠出一個個“你”字。
陸向西站在兩人旁邊莫名其妙，心想這二人難道竟有交集？他們年紀倒是相仿，又在同一個地方長大，僅是認識的話也不算奇怪，而曹老師與二哥竟是兄妹，這還是頭一回聽聞，此刻，痞子郝應該正在追求曹老師，二哥明顯是不同意的。至於箇中曲折，怕是隻有他二人知曉了。陸向西一頭霧水。
僵持之下，背後吱嘎聲響，大家都移目過去，只見曹老師又從門中走了出來。想來應是聽到門外嘈雜，出來檢視動靜。見痞子郝被二哥抓著，道：“你幹什麼，快鬆手。”二哥道：“不用你管，給我回去。”曹老師臉色冷厲難看：“你想對郝老師怎樣？”二哥氣急：“我想對他怎樣，我倒想問問，他想對你怎樣？”曹老師不想在與他糾纏，道：“不管他想對我怎樣，都是我們之間的事，跟你沒關係。”說完走上前去，去掰二哥的手。二哥揮手將她開啟，不想氣急之下，用力過猛，曹老師被這一甩，腳下不穩，一個趔趄身子歪過去，幸虧陸向西手疾眼快，忙扶住了，才堪堪沒有摔倒。痞子郝見狀，屈指在二哥手背一彈，二哥吃痛，鬆開手來。痞子郝也不理他，兀自轉身關切問曹老師道：“沒事吧？”二哥自悔剛才下手不知輕重，從陸向西手中接過曹老師，曹老師掙脫出他手，道：“不用你管。”轉身回去。二哥緊追兩步，卻未追上，眼見門已緊閉，恨聲道：“你我之間算不得完。”說完對眾手下襬手示意，眾人便都散了。他背對痞子郝，似仍有言語未盡，但最終沒有說話，開門走了進去。
陸向西看看痞子郝，見他猶自出神，乾咳一聲，道：“郝老師，他們都走了，咱們也走吧。”痞子郝看也不看他，邁步獨自前行，陸向西跟在他身後，亦不敢說話，二人走出桃林鎮，先向北，過不多時，到白石橋上，橋邊兩株古柳，吐出新枝，一一排佈下來，擋住二人去路，痞子郝伸手攬住一束低垂柳枝，當中掐斷了，那柳枝發芽不久，樹皮與樹幹之間若即若離，只一擰，便脫離開來，痞子郝用牙咬住皮裡樹幹，慢慢抽出，嘴巴一張，將樹幹吐在地上，手中只剩空桶樹皮，他將那樹皮銜在口中，嘴巴蠕動幾下，鼓氣一吹，竟吹出一首悅耳曲調來。陸向西好奇，依法炮製，只是那東西入口極苦，且他在抽枝之時，不覺那枝頭有杈，竟將那樹皮割裂開來，吹時聲音嗚咽，幽似鬼哭。他拋下那笛子，見痞子郝已轉過彎去，忙追上去。只聽痞子郝口中曲樂不停，他不懂音律，只是覺得好聽，卻不能聽出其中悲喜。
二人到學校門口，痞子郝將那笛子拿到手中，扭住大門鐵環，用力一拍，聲音便傳將出去，不一會兒有人應門，罵罵咧咧出來，見是痞子郝，忙住了聲，陸向西認得他，此人名叫唐虎，是個跛子，身材細長，滿臉菜色，眉毛濃厚，卻無半點英氣，因是殘疾，脫了關係，才到此處守夜。痞子郝道聲謝，領著陸向西進去，找到宿舍，推門進去，想是見曹老師心切，出門時沒來得及鎖。陸向西找到電燈開關，按亮了，才見屋內凌亂，髒衣滿地，鍋碗瓢盆亦是胡亂擺放，毫無章法，像是遭賊一般，道：“郝老師，用不用幫你打掃一下。”
痞子郝心中有事，擺手道：“不用。”不知怎的從一堆破爛當中變出一瓶酒來，道：“你身有酒氣，應是會酒之人，陪我喝一杯。”陸向西忙想解釋，但看他一臉頹色，又想自己酒氣確是難掩，找個可容身之處坐下道：“郝老師，你沒事吧？”
痞子郝默然不答，右手握住酒瓶頸部，大拇指微曲，抵住瓶蓋下緣，蓄力一彈，只聽一聲脆響，瓶蓋飛起，然後掉落到一片蕪雜之中不見。他仰頭將瓶口對嘴，咕咚咕咚，竟喝下去一小半。陸向西只知痞子郝原是江湖中人，卻沒想到他喝起酒來竟如此豪勇，生怕他喝急易多，想找些下酒之物來與他，結果努力半天，什麼都沒找到。痞子郝連喝兩口，面色漸漸紅潤起來，陸向西有意無意的勸說兩句，卻是徒然，如此過了許久，陸向西抬頭，見牆上掛一鐘錶，時針已指向十二點，睏意襲來，便斜倚著書桌瞌睡。朦朧之中聽到噗通一聲，睜眼去看，見痞子郝一動不動，仰面躺在地上。急忙起身去扶，卻聽得痞子郝口中喃喃自語，說些曹老師與二哥相關的事，知他喝醉了，頭腦迷亂。本想將他扶去臥室安睡，不料用盡力氣沒能挪動他分毫，嘆口氣，見他兀自胡言亂語，心中一動，瞅準他停歇的空檔，問道：“不知二哥和痞子郝之間有何瓜葛？”
痞子郝被這一問，意識似乎片刻清醒，但又轉瞬即逝，他雙目朝上，木然看天，卻被屋頂遮住，無耐嘆道：“都是命。”陸向西從他隻言片語當中整理出來龍去脈。
十數年前，痞子郝與二哥原是生死兄弟，都在三爺手下做事，有一年，三爺安排二人同去青海辦差。不料路經山西之時，被一神秘女子相騙。如若僅僅是騙財也就罷了，竟連二哥情感也一併騙去，當時二哥正值少年，情竇初開，熱情正炙，如何受得了這等挫折，猶似噴湧而出的火山岩漿被澆了一江的河水，他一頭紮在這冰涼的河流裡，身心俱冷，更再無心思去辦差。痞子郝不忍看他精神蕭索，但差事緊急，又不敢耽誤，只好將他一人留在山西，讓他好好修養，自己先去青海，完事之後再在山西相會。不料青海之事棘手，月餘時間才算了結。待一切事畢。重返山西之後，竟見二哥與那女子又糾纏在了一起，痞子郝怕他重蹈覆轍，再受無盡傷害，便刻意要拆散二人，他尋思這女子能將二哥騙到，平時舉止也不似尋常人家，心中起疑，便喬裝了跟蹤那女子，發現這女子竟是風塵中人，身後更似乎有龐大組織依仗，他身處異地，不敢深究，便領了二哥偷偷去那女子經常出沒的風月場所守候，果不其然，便在當日晚上被二哥撞到。二哥受此刺激，驟然發瘋，以為痞子郝是故意為之，欺騙於他，也不聽他解釋，獨自離開傷心之所，隻身東來。二哥回來之後，縱情聲色，更與痞子郝切斷了一切聯絡，痞子郝也厭倦了江湖紛爭，從此金盆洗手，轉而向學，陰差陽錯，竟成了教書匠，一晃十數年，痞子郝以為這段恩怨已隨時間流逝，被消磨殆盡，直至遇到了曹老師，才發現，世事難料，誰也不曾忘記過往。浩渺如煙的往事，不知何時會像蠍子的毒尾一般，突然扎一下遺忘麻木的神經，讓它清醒起來，吞噬掉剛剛升起的希望。
陸向西隨著感慨一番，見痞子郝訴完往事呼呼睡去，找了些被褥給他蓋上，便輕聲推門而去。到得男生宿舍，聽裡邊仍有人語，緊緊嗓子，喝到：“這麼晚了，還不睡覺？”裡邊說話聲音驟停，他伸手打門，道：“開門查寢。”室內一片雞鳴狗盜，半晌之後門才打開一條縫，陳大壯壯著膽子，漏出半張臉道：“不是放假了嗎？怎麼還查寢？”待見到是陸向西，驚叫一聲：“嚇死我了，陸老大，怎麼是你？”急忙開門讓陸向西進去。陸向西掃視一圈，見除了陳大壯，小六子和李天童也都在，道：“放假了，你們也不回家？”
陳大壯抓抓腦袋道：“陸老大有所不知，相比會滿他們，我們離家更遠，等下學之後走，到了鎮子上便沒有通往村裡的公交車了，因此只好明日一早再走。”陸向西點點頭。三人齊問陸向西因何還在，陸向西簡略說了今晚的事，道：“今天太晚了，早點休息吧。”陳大壯安排小六子將張會滿的床鋪收拾出來，道：“陸老大，還請在會滿這裡將就一晚。”陸向西哪有選擇的心思，道聲謝，也不脫衣，合身躺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