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侍筆研墨
午後,風暖,花香,蜂蝶細舞,楊柳輕拂。
隨馮管家來至韓王的營帳,只見韓王正斜倚在榻上小憩,他身著一襲鴉青錦衣,腰縛深藍雲紋帶,懸一枚環形翠玉,那穗帶穿玉閒適地垂落在臥榻外緣,隨著韓王半支起身子睜眼望向來人的細微動作,似在輕輕招搖。
韓王坐起來欲待起身,便有幾個婢女上前恭敬伺候著,泡茶的泡茶,換香的換香,各人皆默默無聲,專注於自己手頭的工作,這種情形讓我生出了一種奇異的工作壓力感。
馮管家與韓王稟報了幾句府內事務便退了下去,留我佇立原地。
歷史總是驚人的相似,我我我……又被罰站了!
只是,這次營帳內不只有韓王與我,更有忙忙碌碌的婢女和小廝,他們共同見證了我被韓王冷落一旁的難堪遭遇。
這一次並未站太久,待韓王整頓好後,揮手屏退了眾人。侍從們魚貫退出時還有幾人同情地瞧了我兩眼。
室內薰香嫋嫋,聞著倒是挺提神,消解了春日裡午後的睏倦。
韓王端起白瓷茶盞輕啜一口,悠閒自適地倚靠在書案邊,抬眼打量我一番,視線定格在我的腿腳上。
我以為他又要開口問“站到現在,是否想明白什麼”這種話。
卻見他攢眉道:“你今日扭傷了腳?”
我低頭應聲:“回殿下,是的。”
“本王瞧著,你在那站著倒是挺穩當。”
我仍低著頭回答:“只是小傷,並不礙事,用過馮管家給的跌打藥膏現已好多了。”
半晌沒聽到韓王說話,正欲抬頭去瞧,卻聽他輕笑一聲,便命我上前研墨。
我拿捏好一跛一跛步履體態的分寸,走去案邊開始工作。
始終懸著一顆心,這廝竟沒追究“風將軍事件”……
不時暗地裡瞄兩眼一旁凝神學習的韓王,換作這本腦殘文的作者,此番情形必得用“墨髮束冠,劍眉入鬢,目若朗星,直鼻薄唇,龍章鳳姿,俊美無儔”這些老掉牙的詞兒來描寫他。
若拋開他的小妾和替死鬼這兩個身份標籤,僅讓我在他們家先做個丫鬟打兩年工攢點兒小錢也無不可,沒事還能欣賞欣賞美人兒,待到女主出現,更可以看一場俊男美女狗血言情的戲碼。可一想到不久將來的那場刺殺,我就肝疼,得趕緊想個周全的法子攜款跑路。
我手持墨錠在硯堂裡慢慢畫著圈,磨了一下午洋工。
韓王端坐書案前讀讀寫寫畫畫,讀的是兵書,寫的是策論,潛心於書,筆落紙上,間或提醒幾句“墨濃了”、“墨淡了”、“墨色不勻”、“研墨力道過了”……
我則將自己當作一個沒有感情的制墨機器,不斷地隨他意願調整研墨的方法。
老實說,萬事皆有門道,我這種趕鴨子上架的,一眼就能被行家看穿,只是,這韓王也夠有耐心,竟仍能專注於學習,以至如此忍受我拙劣的研墨服務。
再抬眼望去,韓王不知何時作了幅畫——
一隻鵝?!
該來的總還是要來,我估摸著這廝要開始興師問罪了。
韓王乜斜著眼笑問:“如何?”
我自然而然地奉承:“筆法細膩,線條流暢,栩栩如生,活靈活現,殿下這真是妙手丹青,神來之作!”
韓王展齒一笑,“還真是,巧言令色。”
這詞兒怎麼這麼耳熟?我不敢答話,仍作俯首帖耳狀。
“不如你來為這畫題個名?”
“賤妾無才無德,不敢胡亂起名。”
“本就是信手怡情之作,你但說不妨。”
我思索片刻,答道:“五穀豐登,六畜興旺。”
韓王搖頭,“此物不在六畜之列,再題。”
“鴻鵠高飛,一舉千里。”
“寓意不錯,再題。”
“他時高展凌霄翮,萬里扶搖掣海雲。”
“倒是壯志凌雲,氣勢磅礴。”韓王笑著將那幅畫撈起,又遞了支筆給我道,“不若本王起個名,你來題字?”
送到手邊,我不敢不接,只得彆扭地握著筆靜候吩咐。
只聽他語含諷笑道:“被人驅向鴨群,拔毛送入碗裡。”
我也想笑,這一輪名字起下來,不知道的還以為我是古人,他是穿來的呢。
可我笑不出,非但笑不出,還十分惶恐地抖了抖手裡的筆,連狼毫上的墨汁都被我甩了下來,我忙擱筆準備退下去就“風將軍事件”先來一場長篇大論的賠罪感言,卻突然被韓王按下手腕制止了擱筆動作。
在他的眼神督促下,我抖抖豁豁彆彆扭扭地將他題的名寫在了那隻鵝的頭上。
鵝還怪好看,字卻如春蚓秋蛇,慘不忍睹。
韓王取回他的畫作端詳了半晌,又微側了頭望向我,少頃,面上掛著譏誚道:“倒是本王高看了你。”
聽這意思是嫌棄咱研墨不行,寫字也不行。
我垂手侍立,默不吱聲。
可他並未就此作罷,繼續嘲諷:“當年工部侍郎仲廉清甫一上任,你父親便急著將你贈予他,誰知仲廉清上任才三個月便因貪汙被貶,你父親在越州的木材和紡織生意也落了空。”他頓了一頓,輕哼了聲道,“當真是做了一筆賠本買賣。”
我仍舊沉默不語。
韓王陰陽怪氣問道:“你們洪家將你送至京城前,竟未對你進行一番精心栽培?”
“賤妾愚鈍,有的東西天生不大擅長,無論如何學都難有所成。”
韓王瞥了兩眼一旁凌亂的墨汁和畫上的字,輕蔑笑道:“旁的東西皆未學成也便罷了,莫非指鵝為鴨也是如此?”
“回殿下,賤妾幼時從書裡看過一個叫做《醜小鴨》的故事,講了一隻名叫醜小鴨的鵝在鴨群裡破殼出生,與鴨群在一處生活的經歷,因印象極其深刻,是以賤妾從小到大都覺著小鴨苗與小鵝苗一樣,實在難以區別……”
韓王審視的目光在我臉上轉了良晌,神色意味不明,“哦?竟有這樣的故事,是什麼書?”
“《安徒生童話》。”
“倒是聞所未聞。”
“天下典籍浩如煙海,殿下即便皓首窮經也難遍閱。”
“改日將此書尋來給本王瞧瞧。”
“經年累月,那書怕是難以尋得。”
韓王眸光微閃,似笑非笑道:“無妨,若尋不到便將此書默寫出來給本王一閱。”
我一僵,旋即低了頭,嘴上小心應聲:“是,賤妾定竭盡所能將那書尋來……”
真想一巴掌呼死自己,他諷刺我,諷刺原主那便宜老爹,諷刺原主全家也不關我事,我幹嘛一時自尊心太強,藉機抖這個機靈暗諷他孤陋寡聞。
仔細想了想,“風將軍事件”他應是幾已知曉了,不說我佔不佔理,受沒受傷,憑我得罪了他義子和刺史之子,在灤州刺史一行的面前狼狽失禮,再加上流言的殺傷力,我就有可能見不到明天的太陽,從馮管家揍他孫子的那股狠勁就能窺見,有時,階層不同,區分對錯是沒有意義的。
哎,我為什麼一衝動就跟熊孩子們槓上了?
所以我還是退出了幾步,垂頭走到韓王書案對面,結結實實行了個跪拜大禮,誠惶誠恐道:“殿下,關於‘風將軍’一事,賤妾委實犯了大罪。”
只聽韓王起身閒步而來,見一雙玄紋錦履映入眼簾,須臾,頭頂卻傳來一句無關痛癢的問話:“本王命人送去的釵環首飾,一件也入不了你的眼?”
想到今日上午和熊孩子們大戰時丟失了的岫玉髮簪,我就止不住心痛如刀割,回頭拿去當鋪得當多少兩銀子啊……
“殿下這話真是折煞賤妾了,蒙您厚賞,賤妾不勝榮幸,那些珠玉釵環,俱是做工細緻,典雅奢華,哪一件不被賤妾視若珍寶?尤其是那支岫玉髮簪精美絕倫,令人愛不釋手,賤妾原本是戴了那支簪子的,只是今日無意衝撞了‘風將軍’和小公子們,不留神將它給遺失了,再回頭去尋也沒尋著,心中懊惱不已,更不捨得將其他簪釵拿出佩戴……望殿下恕罪。”
“恕罪?是恕你遺失本王賞賜之罪,還是恕你衝撞之罪?”
“都……都有……”
韓王笑吟吟道:“起來說話,不必如此驚慌。”
“是。”
我眼觀鼻鼻觀心地重新站到一旁。
韓王命人進來換茶,又讓我收拾書案上的筆墨紙硯,他則出去溜達了一會兒,又領著侍衛薛尚進得營帳內,踱步了幾個來回,然後跟個大爺似的倚坐到一張黃花梨圓後背交椅上閉目養神。
我以為整理好筆墨書卷後,差不多可以跟著婢女小廝們一起下班了,卻聽他當著眾人忽然對我開口:“玉兒,你且下去歇歇,晚間再來伺候。”
玉兒你妹,伺候你媽。
“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