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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蛇》 劉以鬯

作者:由 中原中也 發表于 農業時間:2022-12-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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許仙右腿有個疤,酒盅般大。有人問他 :“生過什麼瘡?”他搖搖頭,不肯將事情講出。其實,這也不是什麼可恥的事情,講出來,絕不會失面子。不講,因為事情有點古怪。那時候,年紀剛過十一,在草叢間捉蟋娜,捉到了,放入竹筒。喜悅似浪潮,飛步奔跑,田路橫著一條五尺來長的白蛇,縱身躍過,回到家,右腿發紅。起先還不覺得什麼 ;後來痛得難忍。郎中為他搽藥,浮腫逐漸消失。痊癒時,傷口結了一個疤,酒盅般大。從此,見到粗麻繩或長布帶之類的東西,他就會嚇得魂不附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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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明。掃墓歸來的許仙踏著山徑走去湖邊。西湖是美麗的。清明時節的西湖更美。對湖有烏雲壓在山峰。群鳥在空中撲撲亂飛。狂風突作,所有的花花草草都在搖擺中顯示慌張。清明似乎是不能沒有雨的。雨來了。雨點選打湖面,彷彿投菜入油鍋,發出刺耳的沙沙聲。他渴望見到船,小船居然一搖一擺地劃了過來。登船。船在水中擺盪。當他用衣袖拂去身上的雨珠時,“船家!船家!”呼喚突破雨聲的包圈。如此清脆。如此動聽。岸上有兩個女人。許仙斜目偷看,不能不驚詫於對方的妍媚。船老大將船劃近岸去。兩個女人登船後進入船艙。四目相接。心似鹿撞。垂柳的指尖輕拂艙蓋,船在雨的漫漫中劃去。於是,簡短的談話開始了。他說 :“雨很大。”她說 :“雨很大。”艙外是一幅春雨圖,圖中色彩正在追逐一個意象。風景的色彩原是濃的,一下子給驟雨沖淡了。樹木用蓊鬱歌頌生機。保俶塔忽然不見。於是笑聲格格,清脆悅耳。風送雨條。雨條在風中跳舞。船老大的興致忽然高了,放開嗓子唱幾句山歌。有人想到一個問題 :“碎月會在三潭下重圓?”白素貞低著頭,默然不語。高圍牆裡的對酌,是第二天的事。第二天,落日的餘暉塗金黃於門牆。許仙的靴子仍染昨日之泥。“你來啦?”花香自門內衝出。許仙進入大廳,坐在瓷凳上。除了用山泉泡的龍井外,白素貞還親手斟了一杯酒。燭光投在酒液上,酒液有微笑的倒影。喝下這微笑,視線開始模糊。入金的火,遂有神奇的變與化。荒誕起自酒後,所有的一切都很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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燭火跳躍。花燭是不能吹熄的。慾望在火頭尋找另一個定義。帳內的低語,即使貼耳門縫的丫鬟也聽不清楚。那是一種快樂的聲音。俏皮的丫鬟知道 :一向喜歡西湖景緻的白素貞也不願到西湖去捕捉天堂感了。從窗內透出的香味,未必來自古銅香爐。夜風,正在搖動簾子。牆外傳來打更人的鑼聲,他們還沒有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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許仙開藥鋪,生病的人就多了起來。鄰人們都說白素貞有旺夫運,許仙笑得抿不攏嘴。藥鋪生意興隆,值得高興。而最大的喜悅卻來自白素貞的耳語。輕輕一句“我已有了”,許仙喜得縱身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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藥鋪後邊有個院子。院子草木叢雜,且有盆栽。太多的美麗,反而顯得凌亂。“這院子,”許仙常常這樣想,“應該減少一些花草與樹木。但是,樹木與花草偏偏日益深茂。這一天,有人向許仙借醫書,醫書放在後邊的屋子裡,必須穿過院子。穿過院子時,一條蛇由院徑遊入幽深處。許仙眼前出現一陣昏黑,跌倒在地而自己不知。定驚散不一定有效,受了驚嚇的許仙還是醒轉了。丫鬟扶他入房時,他見到憂容滿面的白素貞。“那……那條蛇……”他想講的是 :“那條蛇鑽入草堆”,但是,說了四個字,就沒有氣力將餘下的半句講出。他在發抖。一個可怕的印象佔領思慮機構。那條蛇雖然沒有傷害他,卻使他感到極大的不安。那條蛇不再出現。對於他,那條蛇卻是無所不在的。白素貞為了幫助他消除可怕的印象,吩咐夥計請捉蛇人來。捉蛇人索取一兩銀子。白素貞給他二兩。捉蛇人在院子裡捉到幾條枯枝,說了一句“院中沒有蛇”之後,大搖大擺走到對街酒樓去喝酒了。白素貞嘆口氣,吩咐夥計再請一個捉蛇人來。那人索取二兩銀子,白素貞送他三兩。捉蛇人的熟練手法並未收到預期的效果,堅說院中無蛇。白素貞勸許仙不要擔憂,許仙說:“親眼見到的,那條蛇遊入亂草堆中。”白素貞吩咐夥計將院中的草木全部拔去。院中無蛇。蛇在許仙腦中。白素貞親自煎了一大碗藥茶給他喝下。他眼前有條影不停搖晃。他做了一場夢。夢中,白素貞拿了長劍到崑崙山去盜靈芝草。草是長在仙境的。仙境中有天兵天將。白素貞走到那麼遙遠的地方去盜草,只為替他醫病。他病得半死。沒有靈芝草,就會見閻王。白素貞與白鶴比劍。白素貞與黃鹿比劍。不能在比劍時取勝,唯有用眼淚博得南極仙翁的同情與憐憫。她用仙草救活了許仙……許仙從夢中醒轉,睜開惺忪的眼,見白素貞依舊坐在床邊,疑竇頓起,用痰塞的聲調問 :“你是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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病癒後的許仙仍不能克服盤踞內心的恐懼,每一次踏院徑而過,總覺得隨時的襲擊會來自任何一方。白素貞的體貼引起他的懷疑。他不相信世間會有全美的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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於是有了這樣一個陰霾的日子,白素貞在家裹粽,許仙在街上被手持禪杖的和尚攔住去路。和尚自稱法海,有一對發光的眼睛。法海和尚說 :“白素貞是妖精。”法海和尚說 :“白素貞是一條蛇。”法海和尚說 :“在深山苦煉一千年的蛇精,不願做神仙。”法海和尚說 :“一千年來,常從清泉的倒影中見到自己而不喜歡自己的身形。”法海和尚說: “妖怪抵受不了紅塵的引誘,渴望遍嘗酸與甜的滋味。”法海和尚說 :“她以千年道行換取人間歡樂。”法海和尚說 :“人間的歡樂使她忘記自己是妖精。她不喜歡深山中的清泉與夜風與叢莽。”法海和尚說 :“明天是端午節,給她喝一杯雄黃酒,她會現原形。”……法海和尚向他化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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槳因鼓聲而劃。龍舟與龍舟在火傘下爭奪驕傲於水上。白素貞不去湊熱鬧,只怕過分的疲勞影響胎氣。許仙是可以去看看的,卻不去。藥鋪不開門,他比平時更加忙碌。他一向怯懦,有了五毒餅,有了吉祥葫蘆,膽子也就壯了起來。大清早,菖蒲與艾子遍插門框,配以符咒,任何毒物都要走避。這一天,他的情緒特別緊張。除了驅毒,還想尋求一個問題的解答。他的妻子,究竟是不是貪圖人間歡樂的妖精?他將鍾馗捉鬼圖貼在門上,以之作為門禁,企圖禁錮白素貞於房中。白素貞態度自若,不畏不避。於是,雄黃酒成為唯一有效的鎮邪物。相對而坐時許仙斟了一滿杯,強要白素貞喝下。白素貞說 :“為了孩子,我不能喝。”許仙說: “為了孩子,你必須喝。”白素貞不肯喝。許仙板著臉孔生氣。白素貞最怕許仙生氣,只好舉杯淺嘗。許仙幹了一杯之後,要她也幹。她說: “喝得太多,會醉。”許仙說:“醉了,上床休。”白素貞昂起脖子,將杯中酒一口喝盡。頭很重。眼前的景物開始旋轉。“我有點不舒服,”她說, “我要回房休息。”許仙扶她回房。她說 :“我要在寧靜中睡一覺,你到前邊去看夥計們打牌。許仙嗤鼻哼了一聲,搖搖擺擺經院子到前邊去。過了一個多時辰,搖搖擺擺經院子到後屋來,輕輕推開虛掩著的房門,躡足走到床邊,床上有一條蛇,嚇得魂不附體,疾步朝房門走去,門外站著白素貞。“怎麼啦?”“床上有條蛇。”白素貞拔下插在門框上的艾虎蒲劍,大踏步走進去,以為床上當真有蛇,床上只有一條剛才解下的腰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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許仙走去金山寺,找法海和尚。知客僧說 :“法海方丈已於上月圓寂。”許仙說 :“前日還在街上遇見他。”知客僧說 :“你遇到的,一定是另外一個和尚。”

(一九七八年八月十一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