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庭有櫻桃樹,吾夫死之年所手植也,今已亭亭如蓋矣

作者:由 林染 發表于 繪畫時間:2022-12-28

我對夏天最深刻的印象,是老房子的門前一棵不大高的櫻桃樹,以及夏天夜裡熱情洋溢的蚊子。

在我上初中的時候,老家的房子還是泥土築成的,就是用黃色或者白色的粘土,用力搗成牆,再搭上橫樑蓋上石棉瓦的那種。

家門口是泥土面的院子,院裡長了些青苔,一不小心就會摔個踉蹌。院子的西南角是一棵櫻桃樹,樹有些年代了,據奶奶說,它比我的年紀還大得多,但不知怎麼,就是長不高。

我十分不解,幾十年的老樹,周身都是褶皺了,怎麼還是這樣矮?

“傻姑娘,它長高了,我該怎麼摘櫻桃給你吃?”

確實,這櫻桃樹倒像是按著奶奶的身量長的,奶奶的個頭很矮很矮,在她們同齡的老太太裡,她是最矮的。

奶奶矮,也瘦。整個人看起來都很小,小到在夏夜的星空下,穿一身青藍色大襟襖靜靜地坐在櫻桃樹下,彷彿與夜色融為了一體,不仔細都發現不了她。

家鄉的夏天並不算熱,但不知是不是山林太茂密的緣故,蚊子總是出奇的多,而且很壯。

每到夏夜,奶奶都會搬上自家做的小木板凳到櫻桃樹下乘涼,我也愛湊熱鬧,總是像個小跟屁蟲一樣貼到她跟前去。

不過每次都堅持不了多久,因為那周圍熱情的蚊子總愛來招呼我,趕也趕不走。

到奇怪的是,它們好似從來不咬我奶奶。

後來村裡危房改造,爸爸趁著機會另擇宅基地修了新房,院子裡也中了好些花花草草,不過總歸是覺得沒有老房子熱鬧。

奶奶在搬進新房子的第二年就去世了,是在睡夢中去世的,走的時候很安詳。

村裡的人都說,奶奶是個有福氣的,活到了整整九十歲,臨了也沒有受一絲病痛的折磨,爸媽也這樣說。

其實我不這樣認為,我覺得奶奶後半生的安逸,是用前半生的苦難同老天爺換來的。

其實我不這樣認為,我覺得奶奶後半生的安逸,是用前半生的苦難同老天爺換來的。

其實我不這樣認為,我覺得奶奶後半生的安逸,是用前半生的苦難同老天爺換來的。

奶奶的前半生,太苦了。

奶奶出生在戰亂年代,又因為是個女娃,生下來就被父母遺棄了。

被偶然路過的外曾祖母撿到,並帶回了家。不過並不是帶回去當女兒的,而是家裡缺個幹活的。

奶奶小的時候捱了養母不少的打,吃得多了被打,活幹得慢了被打。

據奶奶的老姐妹說,奶奶被追著用石頭砸,沿著田坎邊跑邊躲都是家常便飯的事。

好不容易捱到了成年,被養母賣給了同村一家換糧食,丈夫是個肯幹活的老實人,日子才有些好轉。

但好景往往不長。。。

三年災害,農村幾乎家家戶戶鬧饑荒。婆家人都死光了,老實的丈夫也死了,就連孃家父母親人也無一倖免。

大概是命大,也或許是當姑娘時苦吃得比較多,身子骨比較結實。靠著些好苦發硬且發苦的樹根樹皮,奶奶吊著最後一口氣遇上了爺爺。

爺爺是個土郎中,之前世道太平的時候積攢了些家當,不過在那個易子而食的年代,錢財已經毫無用處了,它換不來糧食,也救不了命。

但爺爺終究還是救活了奶奶,靠著一些草藥根子。

終究是男人,體力上比奶奶好太多,有了爺爺的幫忙,原本只能吃上發苦的樹皮的奶奶開始吃上了蕨根,就是我們今天用來做蕨根粉的那種蕨根。

不過他們吃的可不是我們今天這種精工細作的,他們吃的蕨根是剛從地裡扒出來,還帶著泥土的,連著泥土一塊吃下去,滿嘴都是沙子。

熬過了饑荒,奶奶活了下來,也和爺爺組成了家庭。漸漸地有了我爸爸,姑姑,叔叔,這個原本只有爺爺奶奶的家也變得越來越熱鬧。

一九七八年改革開放,在國家一系列優惠政策和大力號召下,沿海城市務工的浪潮席捲整個西南山區,村裡的好些人都摩拳擦掌,其中也包括了我爺爺。

在和奶奶商量之後,爺爺毅然決然地關掉了藥鋪,和村裡的大部分青壯年一起,坐上了通往城裡的大巴。

出門的那天早上,奶奶一路送到了路邊車站,雖說是車站,可連個遮風擋雨的地方都沒有,只有一塊破舊的路標嚴肅地站在那裡,向人們昭示著,它就是“車站”。

那天風很大,奶奶懷裡揣了十幾個飯糰,一股腦地塞到爺爺的揹包裡,不管爺爺怎麼告訴她,村裡進城要不了多久,等進了城,火車上有賣吃的,奶奶還是一意孤行。

心疼奶奶在風口裡站著,爺爺招呼她趕快回去,並承諾說是等自己在大城市立穩腳跟了,就接奶奶過去見見世面。

奶奶還是不願意離開,就一直這麼陪著爺爺站著,相對無言。

直到進城的大巴開到跟前停下,爺爺伸手替奶奶理了理鬢邊凌亂的頭髮,轉身上了車。

車子開出去了好遠,奶奶的目光始終追隨者那輛大巴的車尾,彷彿是用盡力氣看這最後一眼,一眼看過,便再也見不到。

爺爺走了,奶奶的生活裡唯一剩下的就是三個孩子,還有每個月寄到家裡的信。

起初的時候,爺爺會每個月往家裡寄一封信,在那個交通不便的年代,不知道他是怎樣做到的。

每次收到信,奶奶都會拿去找村裡的讀書人幫忙念給她聽,奶奶不識字,但那時候村裡有的是下鄉來當老師的知青。

每次唸完信,奶奶都會央告那位老師幫她寫一封回信,一來一往,互訴衷腸,日子也不算難過。

其實奶奶是不願意爺爺出遠門的,她也並不期盼什麼富貴日子,對於外面繁華的世界,她有嚮往,但並不執著。

比起燈紅酒綠,車水馬龍的花花世界,她更希望能夠和爺爺永遠在一起,看著孩子們長大,守著這個家。

一九八三年夏天,爺爺的信突然中斷。

奶奶慌不擇路,跌跌撞撞拖了好多人幫忙打聽,最後,在眾多老鄉的幫助下,爺爺被送回了家,裝在一方小小的盒子裡。

村裡好幾個年長的阿婆衝上去拉住奶奶,但與她們料想不同的是,奶奶並沒有哭鬧。

相反,她很平靜。

爺爺的喪事很是隆重,許是他這麼多年行醫救人所積下來的善緣,鄉親們自發的都要送他一程。

奶奶一方面照顧著孩子,一方面操辦爺爺的喪禮,有了大家夥兒的幫忙,倒也能夠兼顧。

爺爺上山的第二天,奶奶一個人在院子裡坐了許久,就連爸爸放牛回來叫她,也叫不應,彷彿被勾了魂去。

爸爸嚇壞了,忙不迭地找來村裡出名的老先生。老先生據說是年輕的時候跟過什麼道長,學過茅山術法,村裡有大事小事,雞死了,牛丟了,都要找他掐算一二。

先生和過世的爺爺有幾分交情,聽到爸爸求助,也急忙趕來,一路遇上相熟的鄉親,聽說奶奶的情況,也都放下手中的活計,一到來了家裡。

大夥兒隨著爸爸到家裡一看,奶奶果然痴了。

先生是個有些道行的,見此情景,忙讓爸爸到水缸裡打一碗水來。

爸爸自然無一不聽。

爸爸自然無一不聽。

等到老先生畫完,睜開眼睛,喝了一口水,朝著奶奶一下子噴去,嚇了眾人一跳。

但奶奶竟奇蹟般的好了。

第二天早上,爸爸照常去放牛,一推開門,就看見奶奶站在門口的院子裡,手中拄著一把鋤頭,朝著爸爸招手。

爸爸走過去,奶奶並沒有安排什麼重要的活計,只是叮囑爸爸不要太累,隨即扛起鋤頭就向著院外走去,爸爸想開口問問奶奶的去處,卻又忍了下來。

傍晚時分,爸爸攆著牛回家,姑姑和叔叔正坐在門口廢棄的石磨上面玩,奶奶還沒有回來。

爸爸有些心急,但又放心不下弟妹。照顧弟弟妹妹吃完飯,爸爸還是決定出去找一找。剛走出院子,卻看見奶奶吃力地扛著一棵跟她差不多高的櫻桃樹回來了。

放下櫻桃樹,爸爸讓奶奶先去吃飯,奶奶卻不肯。

她趁著月色,在院裡選了一個角落,將櫻桃樹種上。末了才露出了久違的微笑,同時用她那沾滿泥土的手拍了拍爸爸的肩膀:“咱們家又圓滿了!”

奶奶對這棵樹的珍愛程度不亞於對待自己的孩子,澆水,鬆土,從不肯遲一天。

因為是夏天,樹苗不易成活,爸爸一度勸奶奶放棄,但奶奶都沒有絲毫動搖。

令人驚訝的是,櫻桃樹竟格外爭氣,在沉寂了整整大半年以後,第二年的春天,竟發出了嫩芽。

花開滿樹,奶奶說,那是爺爺在對著她笑。

櫻桃結的很好,但奶奶從不讓外人摘。

爸爸說,這棵樹,是奶奶多年的老友。奶奶開心了,同它說一說,不開心,也同它說一說。

一九八七年,姑姑落了水,沒了。奶奶在樹下整整坐了三天三夜。

一九九二年,爸爸結婚,奶奶拿著一段紅綢,掛到了櫻桃樹上。

一九九三年,叔叔腦膜炎去世,奶奶又在櫻桃樹下坐了不知多久。媽媽說,她從未見過一個人對樹的感情那麼深。

我出生在一九九六年夏天,暑氣最重的時候。

那時候家裡的院子已經被爸爸修補得差不多了,院裡那棵櫻桃樹還是原來的樣子,只是枝葉更加繁茂了。

奶奶時常抱著我坐在樹下乘涼,嘴裡唸唸有詞,不知在說些什麼。

後來等我稍大些,奶奶又開始給我講故事,講老變婆,講三姐妹與蛇郎君。

等我再大些,故事又變成了梁山伯與祝英臺,孟姜女哭長城等。

奶奶的腦子裡總是裝著各種千奇百怪的故事。

二零一三年夏天,爸爸得了政府補貼,一股勁兒修了套大房子,建了個大院子,但奶奶還是更喜歡她的小院子。媽媽笑她,是不是捨不得那棵櫻桃樹,奶奶不置可否。

二零一四年春天,櫻桃結得格外好,我們一家人整整吃了一個多月,也沒有吃敗。

爸爸說,這是好兆頭。

那年夏天,我考上了大學。

奶奶不知從什麼時候起,患上了老年痴呆的症狀,有些不大記事了。

只是還和以前一樣,喜歡坐在櫻桃樹下,乘涼,聊天,雖然我一直不知,她在和誰聊天。

我即將到學校報到的前一個週末,奶奶突然說想吃櫻桃了。

我想說這個時節沒有櫻桃,但想想她難得主動有想吃的東西,還是盡力滿足。

我從鎮上超市買來一小盒車釐子,一顆也沒吃,洗好以後全部遞給了奶奶。

奶奶吃著櫻桃,喃喃自語“不是這個味道”,便朝著院裡走去,還是在櫻桃樹下,倚著樹幹,雙眼微闔。

傍晚時分,媽媽做好了飯,我去院裡尋奶奶,發現她仍舊坐在那裡,我走過去牽她,手早已冰涼,人也沒有了氣息。

奶奶的喪儀十分熱鬧,許多親戚朋友都來了,爸爸還請了鑼鼓隊,嗩吶班子,一起送奶奶一程。

村裡人都說,奶奶走得安詳,是個有福氣的人,也會把福氣留給我們後人。

爸爸媽媽向他們致謝,來來往往招呼客人,忙得腳不沾地。我不知該做些什麼,倒完一輪茶水,便四處走走。

不知不覺間,步子已邁入老院子。

院子還是一樣乾淨,院裡的陳設這麼多年因為奶奶時常進出也從未改變,就連奶奶走之前坐著的那張小板凳,也不曾挪過位置。

但那棵陪了我們一家人許多年,陪了我一整段童年時光的櫻桃樹,不知為何,竟一夜之間凋零殆盡了。

標簽: 奶奶  櫻桃樹  爸爸  爺爺  院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