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魔鬼集】荊軻——長歌當劍
“
魔鬼集
”，意思是“寫這樣的東西，你是魔鬼嗎？”
內容主要是取一些歷史上的悲劇小片段描寫一番，原本是自己大學時的閒筆之作，現在重新拾起來繼續寫下去聊以為樂。
畢竟寧為古人哭，不為自己哭。
今年的秋天顯得格外漫長。眼看著年關將至，薊城也不曾下過一場雪。唯有那蕭瑟秋風，整日嗚嗚咽咽，浪蕩遊過街頭巷尾，捲起一地的塵土與枯葉。想起去年的這個時候，薊城早已是銀裝素裹了。
“天不雨雪，是降罪於燕。”不知從什麼時候其，這種說法開始悄悄流傳於薊城的街頭巷尾。燕人說這句話的時候，總是帶著惶惶的神色望向西方，就彷彿降罪世間的神明身處那個方向。
“什麼‘天道無親，常與善人’。燕國不下雪和老天爺有什麼關係，呸，全是放屁。”王狗屠朝著地上啐了一口，甩動著油光鋥亮的大屠刀，惡狠狠地剁下了一條狗腿，“怕秦王就是怕秦王，扯什麼天道地道，說這話的人真是個沒腦子的。”
“這話不是燕人說的，是老子說的。”高漸離坐在一旁，抱著築，淡淡開口。
“啥？你說的？”王狗屠愣了一下。
“是李耳，孔子師，人們尊稱他為老子。”高漸離嘆了口氣，無奈地解釋道，“你啊，就不能多關心關心天下事嗎，連老子都不知道。”
“李耳就李耳嘛！說什麼綽號，害得我誤會。”王狗屠不好意思地甩了甩刀，抖掉一些血水，“我就是一個切肉的屠夫，這天下的事有什麼好關心的。”
說著，王狗屠放下剁肉的屠刀，拿起狹長纖細的分肉刀，橫削豎切，爽利地把狗腿上的肉分為數塊，大小重量都別無二致。
高漸離用竹片一撥築弦，撥弄出一陣丁零當啷，喝了個彩：“好！”
王狗屠咧開嘴，露出一口白牙，大笑道：“‘不患寡而患不均’，我懂的。”
高漸離失笑，用竹片狠狠戳了一下他的腰：“又亂說。”
“荊軻那小子先說的。他對我說，我這一手分肉的手藝，可以稱得上絕活了，以後我就是‘燕市三絕’之一的‘宰絕’了。”王狗屠聳了聳肩，“對了，你是‘樂絕’。”
“讓我猜猜，他是不是自稱‘劍絕’。”高漸離反問道。
“‘本公子當然是劍絕了！’”王狗屠模仿著荊軻的語氣說道，還以屠刀作劍，用手指擊之，發出數聲清鳴——這是荊軻的習慣動作。
“你是個屁！”另一邊的高漸離一手抱築，一手指著那個已經不在的人，早已經笑成了一團，連眼淚都流出來了。
荊軻其實根本不會什麼劍術，他唯一會使的那三兩招把式，還是從王狗屠這兒學過去的，他還很臭屁地稱其為“屠狗劍法”——可不就是狗屠使的劍法嗎。
這個秘密還是荊軻自己說出來的，那一天他喝多了，醉得神志不清，連最寶貝的、每天都要拿出來用油擦拭的劍都拿出來串肉了。荊軻邊吃還邊喊：“老朋友，到了今天我才發現，原來你這麼好使！”
想來是吃得飽了，荊軻放下了劍，湊到高漸離的身邊，用手搭著他的肩膀，衝著他“嘻嘻”笑：“阿離，來來，我告訴你一個秘密。”
荊軻湊得那麼近，以至於說話的時候，酒氣大口大口地噴到了高漸離的臉上。高漸離有點煩他，用力推開荊軻，說道：“不想！離遠點！”
荊軻恍若未聞，他的力氣比高漸離可大多了，他又一次湊了上來：“驚天的秘密哦！過了今天就再也沒機會知道了！”
“不想！”
高漸離不想知道，有人卻好奇得很。原本躺在一邊的王狗屠一個翻身坐起，滿臉興奮地也湊了過來。
“什麼秘密？我最喜歡聽秘密了。”
終於有了觀眾的荊軻，滿足地放開了高漸離，任由後者厭惡地拍打著沾染了酒氣的白衣服。他握著那柄串著肉的劍，隨意地把肉甩掉，舉起來，一本正經地說道：“其實我根本不會使劍。”
“你小子又在開玩笑！”王狗屠大笑起來，用巴掌狠狠拍荊軻的肩膀。
“我是認真的。”荊軻皺著眉頭，揉了揉自己的肩膀，嚴肅地解釋道，“我原本是衛國人，家境也算不錯。從小學的都是讀書治國的那一套，配一把劍只是為了裝飾。”
王狗屠啞然，整理完衣著的高漸離卻在這時開頭道：“這麼說，那些關於你的傳聞都是假的了？”
“是啊。”荊軻放下劍，舉起酒杯一飲而盡，“’荊軻，衛人也，好讀書擊劍’。我確實曾經仗劍出遊，也遇到過一些攔路剪徑的強盜。可是啊，這些人大多都是些家裡斷糧，不得不出來搶劫謀生的窮苦人。這群人怎麼可能打得過我這個吃著肉長大的人呢？更何況我還有一柄利劍。”
荊軻用手指一擊劍身，笑著補充說：“我是個假貨，這柄劍可不是，這可是真正的寶劍。”
“我遊歷久了，莫名其妙地就被人當成是一個武功高強的劍客了，成了什麼‘荊大俠’。嘿，這個名頭還真能唬人，有些人聽了我的名頭，真的會掉頭就跑——天知道真打起來我是不是對手。”荊軻又一次斟滿了酒，仰面飲盡，然後一抹嘴角，“我算是明白了。這世上的大部分人都是傻子，他們都會傻傻地把一個人當作他們想象中的樣子。”
“不過也有不那麼傻的人。”荊軻嘆了口氣，繼續說道，“被人吹噓久了，我也有點不好意思，很想找個真正的劍客學上幾招。於是我就找到了有名的大俠蓋聶，想要說服他教我幾招。哎……我就說了幾句對劍術的理解，他竟然就生氣了，說我不配用劍，把我趕走了——不過也不怪他，我確實對劍術一竅不通。”
王狗屠聽到這兒，插嘴問道：“既然你都不會用劍，還帶著這玩意兒幹嘛啊，要不找個地兒賣了，換點好酒喝？”
荊軻趕緊抱著劍，坐遠了一些，說道：“胡說什麼呢？我帶著這把劍，當然是有用的。誰告訴你不會使劍就不能佩劍的？”
王狗屠小聲嘀咕道：“沒用的東西帶著幹啥，看著就很沉。”
“誰說沒用的？”荊軻跳了起來，“我來給你演示一下劍的正確用法。”
說著，荊軻抱劍坐下，背挺得筆直，他用手指擊打劍身，唱起歌來：“白雲在天兮出丘陵，道里悠遠兮間山川，將子無死兮不復來！”
王狗屠瞠目結舌，指著放聲高歌的荊軻，對高漸離說：“這是把劍當樂器了？”
“不是蠻好聽的嗎。”高漸離突然有了興趣，也站起身來，開始撥弄築弦。
築音劍鳴，悲歌悠遠。荊軻與高漸離相視一笑，兩個人的眸子都清清亮亮，猶如九天上的閃爍星辰。
王狗屠聽著聽著，也想開口嚎上一嗓子，可惜剛開口就被荊軻和高漸離用殺人的眼光阻止了。
“分明就是個只會擊劍彈唱的歌手，還吹噓自己是什麼‘劍絕’，哈哈哈哈。”高漸離笑得連築都抱不動了，隨手扔在了一邊，“最後還學別人做什麼刺客，他以為自己是誰，曹沫嗎？聶政嗎？這下不是把自己弄死了嗎？”
王狗屠看著突然歇斯底里的高漸離，也不切肉了，他頹然地坐倒在地上，長長嘆了口氣：“是啊，死了。”
“死了！自己去送死！”高漸離的聲音驟然拔高，“那天我勸他別去，他竟然還給我甩臉色，說什麼‘士為知己者死’——燕太子那能是他的知己嗎？他連荊軻不懂劍術都不知道！”
王狗屠默然不語。
荊軻決意離燕刺秦的那個晚上，他也曾經找過荊軻，勸阻過他。
那時的荊軻，正抱著他那柄寶劍，立在庭中，眺望著天上的明月。
“喝酒吃肉久了，人的骨子都懶了，正好去做一件大事，回來再給你們好好吹噓吹噓。”荊軻還是一副嬉皮笑臉沒正經的樣子。
“你想想清楚，別開玩笑了，這是要送命的。你回不來怎麼辦？”
荊軻轉過頭來，用那雙明亮烏黑的眼睛直視著王狗屠，嘆了口氣說道：“回不來……那就只剩你們兩個人吃肉喝酒了。”
“我要麼死在秦王手裡，要麼死在燕太子手裡。”
“死在秦王手裡，起碼不會連累……不……想必還是會連累你們的，不過可以拖晚一些。”
“我沒什麼本事，也只配一死了。我走之後，你們該吃肉吃肉，該喝酒喝酒，閒著也可以罵罵我，我不會生氣的——應該也沒辦法生氣了。”
“還有，別做傻事。”
高漸離在地上撒潑夠了，慢慢爬了起來，重新撿起了自己的築，抱在懷裡。
“我準備去秦國。”剛才瘋叫的有些過火，高漸離的嗓音也有些沙啞了。
王狗屠坐在地上，看著高漸離臉頰上的淺淺淚痕，張了張嘴，想說些什麼，最後還是閉上了，只是簡單地說了一個字：“好。”
“我走了之後，你該吃肉吃肉，該喝酒喝酒，不用太在意我。”高漸離笑了笑，說道，“我就是去看看那個弄死荊軻的秦王究竟長什麼樣子，然後，說不定用築狠狠地打他一頓——聽說荊軻那個小子就只是劃破了秦王的衣服，太丟人了，我怎麼也得比他強。”
“用築可砸不疼人，不如再往裡面放點鉛塊。”王狗屠也爬了起來，拍拍屁股上的灰，笑道。
“好主意。”高漸離點頭贊同，然後抱著築轉身離開，沒有回頭，也沒有再說一句話。
王狗屠看著他遠去的背影，突然想到那天在易水邊，看著荊軻登車遠去的場景。
“士為知己者死……”他喃喃地念了一遍這句話，然後長長地嘆了口氣。
“秦人要打過來了，我要不要也去參軍看看呢？”
公元前227年，荊軻刺秦，不成而死。
公元前226年，秦軍大破燕軍，攻燕國首都薊城，燕王與燕太子棄城而逃。
秦滅六國，高漸離毀雙目而入秦宮，為秦王擊築，長歌罷，將放有鉛塊的築擲向秦始皇，不中，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