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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箇中年母親的抑鬱危機

作者:由 全民故事計劃 發表于 農業時間:2019-01-16

母親突然整個人站不穩,癱坐到地面上,剛開始還努著嘴,然後大聲地哭喊,渾身蜷縮發抖,連牙齒打顫的聲音都能聽到。

2017年初,我回家過春節。母親聽說我已經到樓下,匆忙下來接我,她的頭髮多了絲絲花白,面板暗淡起皺,顯得十分滄桑。

看到她的氣色,我有種不好的預感,問起母親的身體,她說一直有吃藥調理,沒什麼大礙。顯然,母親到了更年期。去鎮上的醫院體檢時,醫生一直寬慰她,說只要放鬆心情,就不會出問題。

但春節對母親來說就意味著辛苦和疲累。鄉下民俗繁雜,節前十多天,母親就得組織我們大掃除,臨近過年,母親要親手製作各種甜食油粿,準備除夕夜和初一清晨祭拜祖先。

打我懂事以來,家裡一切大小家務,都是母親一人操辦。父親有大男子主義,一直覺得那是女人應該做的,他做則丟了臉面。

父親中年失業在家,嗜賭成性,脾氣特別暴躁,動輒對我們大打出手,還總是裝作財大氣粗,在大拇指上戴一隻金蟾蜍戒指。

幾年前,為了方便賭博,他甚至買了一臺麻將桌在家招待賓客,從此家裡的麻將聲不絕於耳。

賭桌上十賭九輸,父親輸錢時,少則幾百,多則數千。

母親一開始會追問他,後來乾脆不問,因為父親一旦贏錢,他會直接報喜,交些給母親保管,剩下的作為本錢。一旦輸錢,母親再去嘮叨,他就滿臉煞氣,大聲叫嚷要弄死母親。

除夕那天,父親又去外面打麻將,直到天黑才回來。

吃年夜飯時,母親沉不住氣,翻起舊賬,開始向我們訴苦。從剛過門不久,受到奶奶的苛刻對待;到生我們時,父親不重視調理她的身體;講著講著又發愁家裡的經濟狀況。最後說道,日子真是沒有一點盼頭。

父親喝了酒,脖子到頭頂一片赤紅,一開始還聽幾句,講到後半段,父親開始發脾氣。

他數著自己一年下來,賭錢總共贏了多少錢,補貼了多少家用,什麼時候贏了錢,填了哪裡的空缺。

兩人吵到最後,互不相讓,年夜飯也吃得不歡而散。

爭吵結束,母親一個人坐在廚房裡,神情十分憂傷,我擔心地問她怎麼了。她努著嘴不說,突然抑制不住情緒,眼眶泛紅,開始流淚,我也跟著哭了。

母親平復了情緒說:“媽沒什麼。你還小,有些事等你長大後再講給你聽。”

一箇中年母親的抑鬱危機

母親生活的縣城 | 作者供圖

大年初一,父親打麻將又輸掉從朋友那借的三千塊錢。母親沒有嘮叨,只是有些坐立不安,顯得心事重重。

剛好那天表嫂生孩子,母親應承過去大舅家幫忙做油粿。我注意到母親的眼睛有些渾暗不清,勸說她:“媽,您這兩天看上去神色有點差,這活太累,還是推掉在家休息吧!他們能諒解。”母親只是愣神,沒有理我。

到了日子,母親還是執意要去。我趕到大舅家時,宴席還沒開始,母親正坐在廳裡等待,目光呆滯,不知道在想什麼。

大舅媽拉著我的手,叫我的乳名,“囡囡,你媽看上去怪怪的。”我替母親解釋道,“可能這幾天操勞過度,累了。”

大舅媽收了擔憂的神色說:“是啊,我們拜節要準備的東西多,到了這個歲數容易累,得叫她多休息。”

二舅媽在一邊幸災樂禍地:“大妹快要嫁了,以後沒錢了,不擔心是假的!”

二舅媽說的“大妹”是我的大姐,在當地服裝加工廠當縫紉工。早幾年,父親沒有工作,大姐算是我家的經濟支柱。現在大姐到了談婚論嫁的年齡,母親一邊託媒人找物件,又一邊暗地裡發愁。

下午回家,已是三四點,母親想出去買點敬神的燭香。出門前,她習慣照鏡子將頭髮梳理整齊。房間內光線昏暗,母親照鏡子的表情十分冷漠,地面躺著一團雜亂的頭髮。她一邊梳,髮絲一把一把地掉,看得我觸目驚心。

不久,父親回來了,看樣子估計又是輸了錢。他看母親的模樣,心裡像是窩著一團火正沒處發洩,便朝母親不屑地罵道:“瘋婆!不去做飯又在搞什麼?就不能省心。”

披頭散髮的母親目光畏懼閃躲,沒回答他,假裝從一個房間又走進另一個房間,來回踱步,父親沒好氣地繼續罵。

深夜,我們在母親的哭喊聲中驚醒,見母親頭髮披散,跪在地上向父親哭訴沒錢。父親心煩意亂,無處發洩,便用腳踩爛了母親平日拜神上貢用的籃子。

第二天,母親氣色越發不對勁,我輕聲問,才知道她已經失眠兩天了。

父親也看出母親的身體出了狀況。我催促他趕緊送母親去鎮上醫院看醫生。

從醫院回來後,父親居然主動做晚飯,母親洗了澡,頭髮有點溼,裹著一身紅色棉襖,顯得身材有點臃腫。我攙著她坐下,吃飯的整個過程,她還是一聲不吭。

我有點擔心地問父親:“醫生說我媽情況怎麼樣?”

父親卻笑了笑,異常淡定地回答我:“大夫講是抑鬱症,可能你媽就是這幾天操勞過度,太累了需要休息。沒什麼,不用擔心。”

他剛說完,母親突然說,她覺得頭痛,想睡又睡不著。父親建議她喝點藥酒。我急了,說這種情況怎麼能喝酒。父親說問過醫生,失眠的話可以喝藥酒,幫助睡眠。

我看著父親像哄小孩一樣,手搭著母親肩膀,讓她喝下一小杯藥酒。酒下肚後,母親瞬間臉上紅熏熏的,說她很困想睡覺,不想吃飯了。我就扶著她,讓她到一樓的房間休息。

就在踏入房間那一瞬,母親突然整個人站不穩,癱坐到地面上,剛開始還努著嘴,然後大聲地哭喊,渾身蜷縮發抖,連牙齒打顫的聲音都能聽到。

我連忙蹲下去抱緊她,輕輕連拍她的背,安慰她:“媽,沒什麼,沒什麼,不用怕。我們都在您身邊呢!”

母親眯著模糊的淚眼望著我,嘴張開著一直哭,又不時用手抱頭,表情十分痛苦。那一刻,我假裝鎮定,我害怕如果我也慌了,母親可能會越發感到害怕。

父親聽到母親的聲音不對勁,從二樓慌忙跑下來,輕聲地問母親怎麼了?問完,母親沒有搭理他。父親也緊緊地抱著母親,忍住不讓眼淚外流。

我清晰地聽到他在母親的耳邊說:“小草,別這樣,孩子還沒成人呢?”

過了好久,直到嚷到聲嘶力竭,母親才漸漸平靜了下來,額頭被自己嚇出了汗,頭髮黏黏的,輕聲讓我倒杯水給她喝。

安靜了一會,父親以為母親神志清醒了,張口就習慣性地罵:“瘋婆,別讓孩子們以為你……”

話音未落,母親像猛獸一樣撲向父親,歇斯底里地叫喊:“如果我怎麼了,你也別想好過!”

我連忙從後面將母親抱住,嚇破膽的父親趕緊逃到了房外。看剛才的架勢,若不是隔著一層蚊帳,母親是下了和父親拼命的決心。

母親又變得狂躁不安,家裡其他人都不敢接近她。父親躲到房間外觀察,我在床邊陪著母親,她半跪在床上亂喊亂叫,甚至有厭世的念頭。我只能寸步不離,防止她做傻事。

過了良久,母親哭累了,平靜下來,用命令的口氣對我說:“去把你爸叫來!媽沒什麼事,不用擔心,你也早點回去睡吧!”

我走出房間叫父親,讓他回去睡。父親心有餘悸地走進房間。

我和大姐小妹還是不放心,坐在客廳裡聽房間裡的動靜。母親舉出一堆瑣事,一件一件地責問父親,父親的回答一旦沒讓母親滿意,就要受一個巴掌。

父親受不了,從房間裡跑出來,一臉的無辜,又不敢發脾氣。他站在門外想了一會,還是回到房間好聲好氣地哄勸母親睡覺。

中間發生了什麼,我們不知道。沒過多久,母親的叫嚷聲把我們驚醒,我睡眼惺忪地看了下時鐘,不到五點,窗外一片漆黑。

原來母親起床上廁所時,突然哭著說父親殘暴,要害死她。父親絲毫不敢再用重點的語氣跟母親說話,他細聲對我說:“你媽一整夜都沒有合過眼,一會哭一會笑,儘想起以前的一些事。”

我覺得母親的臆想實在離譜,試著幫父親說好話。沒想到她伸手就抽了我一個耳光,我只好啞口。母親便又把矛頭指向了父親。

這樣鬧騰到天亮,母親還是十分激動,抓著窗戶欄杆,向外面大聲呼救。

有個鄰居在窗外看到了,連忙躲到屋子裡去。見沒有得到外人的迴應,母親要給孃家打電話。我怕她亂撥號碼,心驚膽戰地幫她提前撥好大舅家的電話。

電話接通後,大舅聽出母親的狀態不對勁,決定上門來看看。過了半個多鍾,大舅一家子都來了。

母親哭著一邊數落父親平時不聽老婆管教,在外賭錢,一邊回憶自己這輩子跟錯了人,怨父親總是讓她操心。

“可孩子都這麼大了,他們怎麼辦?”大舅無奈地問道。

“不管了!我也可以自己去外面當洗碗工,自己一個人過。”母親喃喃說著。大舅在客廳陪著她看了會兒電視,母親似乎出現了幻覺,禁不住又哭起來。

一整天,我都在家陪著母親。哭的時候我就安慰開導她,把她的注意力引到其他東西上,不要胡思亂想。坐久了就起來走走。教她做深呼吸,讓心平定下來,可母親還是會無緣無故地忍不住啜泣。

晚上十點多,母親還是不讓父親安心睡覺。我想到她已經三晚沒閤眼了,就說由我陪她睡。父親似乎鬆了一口氣。

幫母親蓋好被子後,我便叮嚀母親把眼睛閉上,安心睡覺。母親答應我,過了一會兒,我偷偷睜眼,沒想她也睜著眼睛,兩個眼圈乾癟暗淡。

我想了想,便叫她:“要不這樣,媽,我握著您的手,就像小時候,我睡覺時習慣握著您的手一樣。這樣有我在您身邊,您就什麼都不用怕了。”

母親欣慰地說好。手握手的那一刻,我感覺到她手掌的厚實柔軟,沒一會兒,她真的沉沉睡去。

那幾天,都是父親上菜市場買菜。下午,父親向母親要買菜錢,因為身上的錢前幾天都輸光了。可母親卻想不起錢藏哪兒了,父親沒轍只好自己想辦法。

晚上,我給母親打了盆熱水,給她泡腳按摩。母親服過藥,氣色逐漸好轉。

連陪著母親睡了兩晚,到了第三晚,母親突然改變主意了,說我長大了,和她一塊睡不妥。我拗不過她,便又去叫來父親。

那晚,母親雖然還是會為難父親,可沒之前那麼兇了。

到了更晚,父親打著呼嚕睡著了。母親悄悄地走到我房間,我聽到母親的聲音,心裡有點後怕,不知道她要幹什麼。

只聽她輕聲地問我:“兒子,我對你好嗎?”

“當然好啦!”我不知道母親怎麼會這麼問。

“你以後成家,會孝敬我和你爸嗎?”

我說:“肯定會啊!您回去躺下睡吧!現在很晚了。”

母親又躊躇了一下,轉身走出房間。可後來不知為什麼,母親又開始哭喊,父親一臉無奈焦灼地走出房間,讓她一個人在房間裡冷靜。

眼看母親的病熬了一個多星期,父親終於做出了最壞的打算:“看這情況,如果你媽今晚還不安分睡覺,情況再嚴重就要送去市第四人民醫院治療了。”

我定了定心,兩股卻不禁有點哆嗦發顫,我知道,那是以前大人們常提起的專治精神科的地方。

那時已經是元宵節後,我差不多可以回校了。可想到母親的樣子,我很不放心,早已做好請假的準備。

天一亮,吃過早餐張羅好一切,大舅從朋友那裡借來一輛車。母親穿好外套,圍上圍巾,戴著一頂羊毛帽,我們攙著她,不顧周圍鄰居好奇的目光和議論,趕緊上了車去市裡的那家醫院。

醫生詢問病情的時候,我在旁邊聽著都是一些抑鬱症的相關症狀:情緒低落,思維緩慢,活動降低,即所謂的“三低”狀態。

母親躺在病房裡打點滴的時候,神色似乎有些好轉,也會和大舅聊天解悶。

第二天,我去醫院看望母親。母親氣色已然大好,溫和地對我說:“媽這裡有你爸在,還有你的舅舅。你就放心回學校唸書吧!”

那天晚上,我坐上同鄉會回學校的包車。等我到了學校,打電話回家,得知母親上午已經出院。

我的內心充滿擔憂,不知道母親是不是在騙我。畢竟對於母親來說,往後還有許多個難熬的夜晚。

作者

洪英達

,化學工程師

編輯 | 蒲末釋

微信公眾號:全民故事計劃(ID:quanmingush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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