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短歌行 文綠亦歌

作者:由 月下詩 發表于 體育時間:2021-10-22

江琴十七歲那年的第一場雪,是翻過了新年才絮絮揚揚下起來的。她同往常一樣上完補習班,路上買了一支佛手橘味道的唇膏和淡粉色的指甲油,站在街邊等車,身旁的水杉上掛滿了彩燈,天色未完全沉寂下去,所以燈光也顯得異常朦朧慘淡。

車裡收聽的電臺在放老歌,人生跌宕起伏的女歌手唱“有一個人保護就不用自我保護”。

“陳伯,”江琴百無聊賴的用手指瞧著車窗,“哥哥該回家了吧?”

“啊?”陳伯給江家開了二十多年的車了,江家兄妹他是看著長大的,聽到江琴這樣問,吃驚不小,“少爺的話,下午就已經回來了啊,他沒告訴小姐?”

有節奏的敲著窗戶的手指倏地停止,江琴低頭沉默了片刻,急忙草草收起她的慌張,笑著拍拍自己的頭:“啊,瞧我著記性,哥哥他前幾天就給我打過電話了,我居然給忙忘了。”

等紅燈的時候她一把扯下頭上束著的髮帶,又拿出梳子將劉海梳得整整齊齊。

經過庭院的時候雪花落在了江琴的身上,她一直嫌棄它髒,這一天卻反常的笑了笑。疾步走到玄關,看見大門是開啟的,屋子裡亮堂的燈光已經拖到了她的腳下。

【上】

江琴很黏哥哥。周圍親戚從小就取笑她:“琴琴,你怎麼能老纏著哥哥呢?他以後可是要娶新娘子的。”

話還沒說完,小江琴就開始急得眼睛紅:“哥哥不要我了?”

江錚朔(zhēngshuò)已經高出她一個頭了,笑著摸摸她的頭髮:“琴琴乖,哥哥誰也不要,哥哥陪著琴琴一輩子。”

他的聲音溫柔,像是一首永遠唱不完的童謠。

小時候的夏天,江錚朔每天都會給江琴買冰淇淋。那時三塊錢一支的火炬對普通小孩子來說實在太過於奢侈,江琴卻可以吃到舌頭髮膩。她還有無數進口的芭比娃娃和漂亮的小洋裙。

江家小女兒,這是旁人修幾世都求不來的福氣。偏偏江琴還美麗漂亮,走到哪裡都有人寵愛,捧在手心怕摔著,含在嘴裡怕化了,天生驕傲,那是因為她有自傲的資本。

所以江琴生命中有很長的一段歲月,她走路從來只看江錚朔,除了他,便只有天高得進她的眼睛了。

鋼琴班要他送,舞蹈班要他接,買新衣服一定要得到他的點頭,就連每天的頭髮也一定要哥哥來扎。第一次紅領巾是他為她繫上的,參加全校的合唱團,她是領唱,他是指揮。

等江琴上了初中,江箏朔已經在學校裡小有名氣。“像他這樣,家境好,樣貌好,成績好,運動也全能的男孩子,光是靠傳聞也能夠成為女孩們的夢中情人的”,江琴曾經親耳在廁所裡聽到不認識的人這樣討論他。

在知道江琴是他的親生妹妹後,就有隔壁班的女生找上她幫忙轉交情書。十二歲的江琴站在教室門口,一臉冷漠地將對方遞給自己的信撕得粉碎。然後事不關己地轉身回座位繼續看漫畫。

那名女生氣得渾身發抖,想要衝進教室扇江琴兩巴掌,卻是被周圍的人硬生生擋下來的:“別理她,她就是這討人嫌的樣。”

等了幾天,學校裡開始謠言四起。是關於江家兄妹的,說雖然是親生的,但是似乎親密過頭了點。說江琴平日裡一副女王的樣子,但是見了江箏朔,怎麼就搖身變成了只會甩尾巴的狗。

江琴難得地笑了起來,在升旗儀式完後在人群中一把擰出散步謠言的女孩子,她仗著自己的身高,扭開早就準備好的汽水,從對方頭頂澆了下去。

對方發了瘋地想要反抗,江琴揚手就是一巴掌,“啪”的一聲,清脆響亮,江琴眼神冷得如冰凍寒石,一字一頓:“從今以後,你嘴裡叫出我哥名字一次,我就扇你一次。”

九月的天,銀杏還沒開始落,卻陰霾得教人心驚膽戰,沉甸甸的,彷彿下一刻就要墜下來。

女生眼紅著要給江琴打回來,周圍人一窩蜂湧上來拉住她,掙扎了幾輪後她倒是漸漸冷靜了下來,一聲冷笑看著江琴:“你這個變態!你把全世界的女人都殺了吧,到時候你和江箏朔就可以名正言順了!”江琴一聽到哥哥的名字,一巴掌又是揮了下來,女生恨恨的吼道:“離了‘江’這個姓,你就什麼都不是!”

話音剛落,江琴不怒反笑,她瞟了一眼眼前穿戴普通的女孩子,立馬就能估摸出她全身加了內衣也超不過一百塊錢,笑著點點頭:“說得好,一個江姓便能保我一生榮華富貴,安逸快活,你能把我如何?”

這件事鬧得很大,卻是以那名女生的轉學為結尾。江琴最後一次看到她是在一個週五,她父母陪著她來學校收拾東西,她默默地將抽屜裡的課本一本本放將書包裡,然後將凳子翻上桌面扣好,為了方便打掃教室的同學。她的父母在教室門口等她,伸手要替她拿書包,她不肯,使勁甩掉母親的手,然後他父親一個巴掌就落在了她的臉上。

嘩啦一聲,書包裡的東西砸在水泥地上,落了一地。

江琴閉上了眼睛。

江錚朔對這件事緘口不提,他們依舊形影不離。直到冬天驟臨,江錚朔陪江琴去逛街,隨便挑了幾件大衣就上萬塊,刷卡的時候認識他們的店員隨口說了句:“江小姐真是命好啊。”

江琴突然翻臉,死活要求退貨。出了商場,江箏朔從身後拉著她的手:“琴琴,是紅燈。”

她這才回過神來。

車如流水馬如龍的大街,人人面色匆忙,無人知道她是誰,管你姓江還是趙錢孫李,各人有各人的活法。

“琴琴,”商場牆壁上璀璨的燈光投在他英俊溫柔的面龐上,江箏朔靜靜地開口,“你很好。我是說,琴琴,證明給他們看,你本身就比所有人都要優秀。”

我相信你,如同相信我自己。

從那天起,她收起所有的電影碟和漫畫書,房間裡的燈總是最後一個熄滅。書桌上堆了厚厚教輔書,成績榜上的第一名永遠印著她江琴。她依舊走路只看江箏朔,凜冽得咄咄逼人,卻再無人敢對她指手畫腳。

那時候的江琴,從未想過將來。他曾許諾過要陪她一輩子,她便真心相信。

再晃了幾年,江箏朔十八歲。

他在晚飯的最後時分說道:“我想要去北京念大學。”

父母還來不及說話,江琴就先放下了碗筷,看不出情緒地笑:“也好,聽說北京的秋天紅葉滿山,我早就想去見見了。”

“琴琴……”江箏朔似乎猜到了她的想法,皺起眉頭阻止道。

“爸,”她不理他,自顧自地說下去,“我要轉學,去北京。”

竟是鐵了心要跟他走。

回到屋子裡她便動真格的開始聯絡學校,江箏朔敲開門來:“琴琴。”

她抬頭看他。

一進門的牆上就掛滿了兩人從小到大的合影,頭抵頭,親密無間。

“琴琴,”江箏朔不得不無奈地開口,“別這樣,好嗎?你都這麼大了,看看自己的生活,除了我,還剩下什麼?”

“那你就不要走。”她站起身,與他面對面,卻還是矮了一截。

他終於動怒:“琴琴,這個世界不是為你而轉的!”

江琴聽出了哥哥的脾氣,眼珠子一轉,趕緊換上笑靨,單純又爛漫,那是他最喜歡的模樣,又帶了一絲討好,搖著他的手臂:“哥哥,我錯了,我說笑的,我只是捨不得你。”

江箏朔也溫和了下來,寵溺地揉揉她的長髮:“寒暑假不是都會回來嗎,三年後,哥哥在北京等你。”

“好,一言為定。”

“一言為定。”

他轉過身,沒有看到自己妹妹剛才還笑彎彎的嘴角正一點點的冷卻下來。

她早已不是他記憶中的琴琴。

江箏朔離開後,兩兄妹靠著一切現代化工具聯絡。她將他的照片放在錢夾裡,卻很少拿出來看。他給她寄回來的特產,她都分給家裡人,從來不獨佔。過節時他回來,她坐沙發時不著痕跡地與他隔了個位置。他同她說話,她要先一心一意地做好手中的事,再迷茫的回過頭問他剛才說了什麼。

他們漸漸的成為了一對普通的兄妹,血濃於水,卻終不比水。

一切都像是沒有變化,卻有什麼種子,被她暗自投入土壤裡,仔細呵護,小心算計,只等待開花結果。

他想獨自一人遠走高飛,卻忘記了,兩人手心的線,從出生時便纏繞在了一起。

【中】

“我回來了。”

頭髮上落了幾片雪花的女生笑吟吟地說道。

坐在大廳中央真皮沙發上的人一齊轉過頭來。

那是江琴第一次看到沈莛莛(tíngtíng)。

最開始的時候,江琴並不認為沈莛莛特別。

恐怕那時候,就算是沈莛莛自己,也對她和江錚朔的愛情充滿懷疑。

普普通通的一個女孩子,被江箏朔牽著手也能在人海中走失,頂多算得上善良開朗,哪裡可

能留得住江箏朔?

不過是他的一時興起。

沈莛莛嘴巴甜,倒是能討得家裡父母的幾分歡心,江琴冷眼旁觀,忽然裝作無意問一句:

“姐姐是哪裡人呢?”

“D市。”普通南方小城。江琴順水推舟,一下子將沈莛莛的家境摸透了七八分,她似天真爛漫的拍拍手說:“幸好這不是在古代,不講究門當戶對,不然姐姐你和我哥哥肯定是得可惜了的。”

開著暖氣的屋子,驟然降了溫度。

沈莛莛的雙手放在白色的連體毛衣上,室友們都說這樣看起來比較大家閨秀,她手心的汗水滲了出來。她原本只知道江箏朔不愁吃穿,等到跟著他下了飛機,來接他的轎車是自己這種車盲也能估出價格的昂貴,一時間連腳都邁不動,等看到他家別墅,旁邊游泳池池水清澈,不遠幾步就是高爾夫球場,她終於嚇得發抖。

江琴自然看出了沈莛莛的畏縮,於是笑了笑:“姐姐你和哥哥是一個學校的嗎?哎呀,全中國最好的學府呢,定是個冰雪聰明的人兒了,琴琴可得向你好好學習。”

沈莛莛郝然,連忙搖頭擺手:“我和阿朔只是同城,我念的不過是一所普通本科。”

“那我倒好奇了,姐姐和你哥哥是怎麼認識的啊?”江琴繼續問道,語氣卻是軟綿綿的,不奪勢,“是誰先追的誰?”

沈莛莛終於滿臉通紅,羞澀地看了江箏朔一眼,不好意思地承認:“是我。”

這時,江家父母的臉色已經慢慢沉了下來,江琴嘴角揚起一抹笑。

吃過飯後,江琴主動提出要去找隔壁的陳思水。

“思水姐從美國回來也有段時間了,時差也倒過來了嘛,我想和她一起去逛街,”她笑嘻嘻地對江箏朔說,“上次都和她說好了今年寒假再去一趟巴厘島,哥哥你和姐姐也一起來啊。”

卻沒有看沈莛莛一眼。

“我,我不用了,”她在全家的注視下放下筷子擺擺手,“我沒有護照的。”

在玄關換鞋的時候江琴似無意地一提:

“思水姐和我們家離得近,關係一直不錯,姐姐你可別多想噢。小時候還有人笑話她呢,你看,思水思水,配的不就是哥哥這口江麼。”

沈莛莛不是傻子,江琴對她的敵意打從第一眼她就心知肚明。

如今又冒出一個青梅竹馬,她實在不知該如何招架,急忙加大了握著江箏朔手上的勁兒。

早將江琴的處心積慮看在眼裡的哥哥這才開口:“琴琴,你也不是小孩子了,適可而止。”

便攜了沈莛莛奪門而去。

漫天的白雪終於吞沒了那兩個人的背影。

江琴的手扶著門框,身子漸漸滑落在地上。

陳思水聽說了這件事,專程上門來看她的笑話:“江琴啊江琴,你當初對付我們的那些能耐呢?當初你可是他心頭肉啊,如今呢?哈哈,江琴,你也有今天。”

江琴半低著頭,睫毛掃下一片陰影。

她沈莛莛明明只是一枚不起眼的小兵,卻仗著有江箏朔的喜歡,就如此輕易地殺得她片甲不留。

第二天一大早,江琴就約沈莛莛去書房參觀。江琴的教科書就攤在桌子上,沈莛莛瞟了一眼,是曹操的《短歌行》,便笑著拿起來:“小時候我背這篇文,‘譬如朝露,去日苦多’,我錯將‘譬’看成了誓言的‘誓’,還納悶曹操怎麼會是一苦情人,誓言當是海枯石爛的,怎能用朝露來比喻?”

陽光透過窗戶落在沈莛莛的笑顏上,她笑起來很好看,好像全世界都是她的。

可她明明什麼都沒有。

江琴看著她,便想起江箏朔曾說過的一輩子,她對自己說,就是眼前的這個人,奪了她最重要的哥哥。

江琴“喏”了一聲,從書架上取出幾大本相簿,揚在手中問沈莛莛:“看嗎?”

沈莛莛一頁一頁地翻著相簿,傻笑的江箏朔,憤怒的江箏朔,彆扭的江箏朔,害羞的江箏朔,驕傲的江箏朔……看著他從一個圓滾滾的肉團變成如今高大英俊能夠獨當一面的男子漢,沈莛莛唏噓,為何不讓她早一點認識他。

她難過的是他曾經的喜悅與哀傷,與他一齊分享的人不是她。

不過,她在心底安慰自己,沒有關係的,他們還有很長的路要一起走,真的,往後的他的人生,狂風驟雨抑或風光明媚,都會有她。

每每想到未來,想到她已經七老八十牙齒掉光,一覺醒來身邊的人還是他,沈莛莛就覺得胸口滿滿的,連呼吸都不能自持。

“你們兄妹的感情真的很好啊。”沈莛莛不由自主地感嘆。

“我和哥哥的生命是連在一起的,”這才是江琴要說的話,她想過了,在她的心計和手段面前,她得先讓沈莛莛知道,她那些可笑的愛情夢,不過是一堆不堪一擊的泡沫,“沒有人可以將我們分開,包括你。我討厭你。站在哥哥身邊的人只能是我。你也不是傻子,這個世界,無非是自私與慾望,生活不是電視劇,激情過後就只剩下柴米油鹽,你捫心自問,你能帶給哥哥什麼?是,哥哥帶你進了江家的門,可他會為了你與我反目成仇?為了你斷絕與江家的關係?為了你放棄他的前程似錦?你值得嗎?笑話!”

那一年,江琴十七歲。

十七歲的女生,自以為看慣了爾虞我詐,看膩了明爭暗鬥,看倦了金錢利益。可是很多年後,江琴再回想起那時的自己,其實也還是天真的,天真的以為自己就此看透了人間冷暖。

大千世界,哪裡只是她口中簡單的“自私”與“慾望”說得清的?

總該有希望與真愛的。

江箏朔教會過她很多東西。從很小的時候吹泡泡膠開始,他為她構築了太多美麗的夢,多得江琴的生命裡再找不到一個沒有江箏朔的時間與空間。

可是,最重要的是,他用他的一輩子,教會了江琴什麼是愛。

從書房出來,江琴連笑臉都懶得再擺給沈莛莛看,兩個人在一個屋簷下,她卻將沈莛莛熟視無睹。江錚朔沒有辦法,只有每天帶沈莛莛出去玩,將這個城市的大街小巷都逛了個遍。

離元宵還有幾天,江琴忽然說要出去遊湖,還特意說要哥哥和沈莛莛陪同。沈莛莛以為這是和她和好的大好機會,便興高采烈的答應了下來。

三個人租了一艘船,江琴說冬天動動身子才暖和,於是沒有要船伕,親自划起漿來。江錚朔將她一把拎起來,笑著說:“哪裡輪得到你們女孩子來?瘦成這樣,又沒好好吃飯吧。”

江琴也不固執,就拉了沈莛莛去船頭聊天。今天江琴確實和平常大不一樣,讓沈莛莛受寵若驚。她和江琴一起坐在船頭不知道該說些什麼,只是來回的搓著手心哈氣。

江琴取下一邊耳機遞給沈莛莛:“喏,聽嗎?”

“好啊!”沈莛莛笑著接過來,“呀,是粵語啊,什麼歌?”

“《你救哪一個》,”江琴裝作漫不經心的盯著湖面,為沈莛莛翻譯起歌詞,“若有天,我跟她一起跌下去,翻飛洶湧的浪潮裡,其中一位將被埋葬,怒海里,就當隨便問句,先被你抱住那是誰……”

沈莛莛點點頭,認真的聽歌,江琴最討厭她這幅模樣,沒有心機,全心全意的相信一個人,於是她冰冷開口:“你敢跳下去嗎?”

沈莛莛茫然失措的轉過頭看向她。

江琴沒有理會沈莛莛的目光,她直直的看著湖水,一月的冬天,她可以想象湖水的冰涼,可是對她再說那根本不算什麼:“你敢不敢試一試,我和你跳下去,他救哪一個。”

沈莛莛沉默了一會兒,忽然出聲,搖搖頭:“不用試了,他會救你的。”

“我只是問你敢不敢?”江琴皺起眉頭。

“你如果感冒了,阿朔會心疼的。”她叫他“阿朔”,自然順口。

“我只問你,跳,還是不跳?”江琴一把扯下耳機。

沈莛莛盯著她,她一直小心翼翼的對待江琴,可是仍然不能討到她的喜歡,自己又是什麼要討她的喜歡呢?因為她是江錚朔最寶貴的妹妹,因為江錚朔是自己最愛的男孩。

沈莛莛回過頭看了一眼正在認真划槳的江錚朔,忽然對江琴笑了起來:“我跳。”

從湖邊回來,江琴將自己足足在房間裡鎖了兩天。滴水未進,誰也不理,只撂下一句“她不走我就不出來”,老頭子被氣瘋了,讓人把門撬了,大家衝進去,才看見江琴躺在床上,也不知道這高燒發了多久了。

在醫院的長椅上,周圍是雪白而冰冷的牆,江家夫人禮貌的坐到沈莛莛身邊:“沈小姐,我們聊聊?”

沈莛莛低下頭,指甲緊緊地掐入自己的腿,“阿姨,不用了,我知道了。”

“琴琴這丫頭,就是被我們給寵壞了。”

“嗯。”

“你是個好姑娘,看得出來小箏對你也是真的有情,只是……你知道的……只能怪緣淺了些。”

江箏朔就坐在沈莛莛的對面,一言不發地看著她,他知道她全身都在顫抖,她膽子本來就小,他們第一次見面是在鬼屋裡,他身後的女生突然衝上來,死死將自己抱住,那麼緊,那麼用力,竟然讓彼此都有了錯覺,以為會就此相擁一生一世。

他閉上了眼睛。青筋暴起。

他一生都不會忘記,三天前,兩個坐在船頭的女孩子,一人向左,一人向右,同時跌進水裡。

一月的湖水,瞬間激起千層浪。就像是身體本能,他跳向莛莛的方向,沈莛莛會一點水,探出頭來,盯著他,輕輕的搖了搖頭。

她看他的眼神,像是隔了萬水千山,他沒有再多想,終於向反方向跳下水。

等他救起江琴,沈莛莛還在水裡,手抓住船緣大口大口的喘息。

江錚朔此刻腦海中還浮現著沈莛莛當時眼神,似乎早已洞察結局。

再隔了一會兒,江琴醒了,卻只讓沈莛莛一個人進病房。

沈莛莛走進去,手在燈開關上停留了一會兒,卻沒有按下去。她走到病床前,江琴一臉的蒼白,十七八歲的姑娘,出落得我見猶憐,她卻還只是一個孩子,抓著最心愛的東西不肯放手。

“江琴,”沈莛莛喚了她一聲,然後低聲說,“我輸了。”

“其實你錯了。”江琴睜開眼,直視她。

沈莛莛不明所以地抬起頭,江琴笑了一下,才緩緩地繼續說:“誓言確實如朝露,哥哥肯定許過你天長地久的,可是你有什麼能讓他死心塌地地愛你一輩子?”

沈莛莛眼裡最後那絲微弱的光芒也黯淡下去。

“我喜歡他,很喜歡很喜歡,我想要和他在一起,”沉默良久,沈莛莛才終於開口,黑暗中看不清她的表情,但是江琴知道,她沒有哭,“那首歌不是唱麼,‘很愛很愛你,所以願意,捨得讓你,往更多幸福的地方飛去’,可是江琴,我做不到。以後那些天長地久,卻是要我和阿朔分開各自過,光想想我都覺得難受得要死掉,他的幸福不是我給的,我怎麼甘願。我好不容易,好不容易才遇見了他,江琴,我懂你,可是你懂我嗎?你懂我有多恨嗎?”

江琴突然心疼起眼前這個比自己大的女孩子。第一次,她的心差點就軟下來,於是她別過頭,盯著別的角落:“你要恨就恨吧,我不怕報應的。”

沈莛莛退出房間,點頭讓其他人也進去,看著兩位家長臉上焦急的神情,她突然很想家,想念母親的懷抱,很想很想,奢侈一點的話,再讓她好好的睡一覺。

醫院裡開著暖氣,可是她還是覺得,這北方的天,實在是太冷了。

“莛莛。”江箏朔叫住她。

沈莛莛轉過身,貪婪地看見眼前的男子,他的眉目,他的掌心,他的體溫,他的聲音……他的一切,她都是熟悉的。

記得在放寒假前,她還是第一次見到那樣的江箏朔,在她面前吱唔了半天,才拼出一句完整的“莛莛,跟我回家吧,見見我家人”,天知道她足足有兩天沒有睡好,又興奮又緊張。室友們全都來給她出主意,個個都摩拳擦掌的,從她的坐姿一直練到端水沏茶,比世界大戰還嚴重。

女孩子的天下,和男孩子是大不同的。

才隔了多久啊,還是這個人,還是這張臉,還是這道聲音,卻是要將他們的未來親手推翻了。

“阿朔,我們分手吧。”

這一次,卻是她先開了口。

他們誰也沒有動,她知道他在看她,她知道他也不好受的。

“但願我們,再也不見。”

她笑起來。燦爛而姣好。她輕輕地抱了他一下。

她所有的勇氣都用在此時此刻,與他道別了。沒有一絲一毫的多餘,可以用來與他重逢了。

因為從此以後,你過得好與不好,都只會讓我難過。

【下】

一切似乎終於回到了最初。

一年後江箏朔大學畢業,回到本市發展,江琴沒有了再去北京的理由,也留在了本市讀大學。家裡的別墅離江箏朔工作地點近,可是他執意要在外邊租房子住,江琴偶爾打電話讓他請客,他便開車到大學門口等她,被一起出門的同學看到了,大家都打趣地問江琴怎麼找到這麼英俊的男朋友,江琴笑笑,說他是哥哥。

沈莛莛剛走那會兒,江琴和陳思水一起逛街,她含著吸管得意地向對方炫耀:“看,到最後,我還是贏了。”“江琴,你什麼時候才能長大?”陳思水不計較她的驕橫,望著遠方,緩緩說道。

“你為什麼不能有一點點,替你哥哥著想?從小就是這樣,你佔用了他所有的時間,你只許他為你一個人,每個人都有佔有慾,可是江琴,凡事都有個度,你過激的感情,只會讓江箏朔越來越痛苦。”

“沒有誰離了誰就過不了,江琴,你們都應該有新的生活。”

江琴看著陳思水的嘴唇上下翻動,她在說什麼,江琴不想聽,她只覺得腦子一片混亂,像是要爆炸一樣。等她恍恍惚惚的回到家裡,已經是深夜,大廳的燈沒有開,有人坐在沙發上,江琴沒有出聲,靜靜的站在玄關看著那個人的側臉。

江錚朔手中的煙在黑暗中顯得異常紅亮,一閃一閃的,像是那些再也無法回頭的光陰。江琴從來不知道江錚朔會抽菸,他們分開的這幾年時光裡,她離他實在太遙遠了。沈莛莛一聞到煙味就咳嗽得厲害,所以江錚朔從來沒有抽過。

也就是在這個疲憊的夜晚,那些被江琴忽略的情節才如潮水般向她襲來,每次上街,江錚朔總會似不經意的走在沈莛莛的外側,他會皺著眉頭很不耐煩的陪她吃他最討厭的路邊攤,會買來沈莛莛最喜歡的火龍果為她分成兩瓣,他罵她笨的時候總會微微翹起嘴角。

他整個人都陷在沙發裡一動不動,就連手中的菸灰掉落也沒有察覺,江琴終於難過的閉上了眼睛。

那種突如其來的心痛,讓她覺得快要窒息。然後她開始經常做一些無始無終的夢。

她會夢見江箏朔笑著對她說,哥哥陪你一輩子。她會夢見初中時的那個女生,說江琴你什麼也沒有。她會夢見沈莛莛指著她的鼻子大喊江琴我恨你。

原來她還是怕報應的。

江琴從小身邊就不乏追求者,上了大學,追她的男孩子更是源源不絕。

他們喜歡將她比喻成高貴驕傲的天鵝,她冷笑,他們懂她什麼呢?

倒是有個學計算機的男生,憨厚老實,每天給她打水,任江琴怎麼拒絕也還是堅持。後來有一次遇著下大雨,江琴在走廊上收衣服,隨意向下望了一眼,正好看見他提著水壺冒著大雨衝過來。她黑著臉下樓罵了他一頓,什麼惡毒的話都用上了,他沉默著聽完,緩緩開口道:“既然你這麼討厭我,那我以後不來就是了。”

隨後他從兜裡摸出一包藥,已經被雨淋溼了,遞給她,說:“聽說你感冒了,這藥效果很好,你不吃也罷,我給你,也只是想讓自己安心。”

說完他轉身就走,路上全是水坑,踩一步就濺一路,江琴捏著手中的藥站在樓梯口,不知怎的,竟忘了要轉身。隔了幾分鐘,手機響了兩聲,是他的簡訊,簡短的四個字,一日三次。

江琴就那樣忽然的想起了沈莛莛。她曾問過江箏朔有沒有再見過沈莛莛,他說有次他喝醉了酒,偷偷跑去她的學校,遠遠的看了她一眼,就走了。她問他為什麼,他想了半天,說:“我去看她,是為了讓自己安心,我不見她,是為了讓她安心。”

兩件事沒有什麼聯絡的,可江琴忽然橫了心,衝到雨裡,拉住了那個男生的手。

她終於漸漸的長大。

在後來有一次江琴在和男友約會的路上遇到江箏朔,他和男友在一旁也不知聊了些什麼,回來的時候拍拍男友的肩膀,嚴肅而認真地說:“琴琴是我最寶貴的人,以前說好了要照顧她一輩子的,現在就把她交給你了。”

他說得那般鄭重其事,她聽著聽著,第一次不分時間和場合,率性地哭了起來。

當初她對沈莛莛狠心說出的那句話,又何嘗不適合自己聽呢?

誓如朝露,兒時的我們,尚不知道歲月長,衣裳薄,輕易地許了天長地久。

他還是一心保護她的哥哥,為何她卻不肯原諒他?

她將臉埋進指尖,時光曾從那裡悄然流過。

她的自私和愚昧,就這樣毀了另一個女子前世在佛前求了百年的緣。

這一年的冬夜,兩兄妹一起去買年貨。江箏朔一言不發的走在前面,發現江琴沒跟上,就停了下來。他等久了,回過頭去,看見她還站在原地,沒有動。

他輕聲問她:“怎麼了?”

毫無波瀾的聲音在寒冷的氣溫裡,聽起來十分遙遠。

江琴躬下身子,深深地埋著頭,說了一聲“對不起”。

他沒有動。

她像是被按了重播鍵的破舊的機器,反反覆覆的說:

“對不起,對不起……”

江箏朔走過來,笑著揉揉她的頭髮,“傻丫頭,說什麼呢。”

“我知道我錯了,哥,我真的錯了。”

她噙著眼淚,一字一字地說。

“都是過去的事了。”江箏朔眉宇疲憊,將手放入包裡。

江琴搖了搖頭。兩個人在喧譁的人行道上站了很久,最後江箏朔才從包裡摸出煙來,打點火機,一下,兩下,三下才點燃。

隔著嫋嫋的煙霧,江琴忽然想起很多年前的江錚朔,他坐在書房裡做作業,草稿紙上全是她看不懂的公式,她踮著腳悄悄繞到他身後,然後用手捂住他的眼,他溫熱的手心覆蓋上她的手背,他輕聲笑著說:“琴琴,別鬧了。”

那時的陽光一定很好。要燦爛,要溫柔,才能過濾了往後那麼多的黑暗。

“哥。”她喚他。

“其實我和她之間,本來也有很多問題的。她和我在一起,一直很缺乏安全感。”江錚朔終於淡淡的開口說道。

她如履薄冰地愛著,她卻連喘息的時間也不給她。

江琴垂下眼簾:“這些年,你都是如何過的?”

沒有了沈庭庭,江箏朔同樣過得很好,不是嗎?

“琴琴,”他低沉的聲音傳過來,“或許會有一個人,出現在你的生命裡,給了你很短暫的一段時光,然後你記他一輩子。或許有一種快樂,只有他能給你,非他不可。可是……”他掐滅了煙,抬頭直視她,眼睛是永不見底的黑,“可是,你終究會明白,那種快樂,是可有可無的。”

江琴沉默了一會兒,才重新笑起來:“我們回家吧,讓阿姨做粉蒸牛肉,她來家裡的那次,阿姨一直說做給她吃,她也期待著,可我不讓。我腳也軟了,你揹我吧?”

她張開手,裝作要撲到他背上的姿勢,卻在凜冽的風中,聽到了江箏朔的最後一句話。

他說——

“只需放棄前半生的所有。”

因為他的前半生裡,烙著那樣刻骨銘心的一個名字。

江琴第一次和男友吵架,因為看到他在圖書館給女的女生將題,她不聽男友的解釋,負氣一個人在街上游蕩,最後還是江箏朔找到了她。

江琴靠在他的肩膀上,攤開手,說:“我怎麼越長越回去,倒成了一個小女生?會哭會笑,會撒嬌會吃醋,會委屈會軟弱。”

江琴第一次和男友吵架,因為看到他在圖書館給女的女生將題,她不聽男友的解釋,負氣一個人在街上游蕩,最後還是江箏朔找到了她。

江琴靠在他的肩膀上,攤開手,說:“我怎麼越長越回去,倒成了一個小女生?會哭會笑,會撒嬌會吃醋,會委屈會軟弱。”

從前那個驕縱任性的江琴,終於一去不復返了。

“這樣不好嗎?”江錚朔放慢了腳步。

“不知道,”她茫然地搖搖頭。

“哥,”她抬起頭,眼底竟是渴求,“你去把她找回來吧。”

他沒有回答。

其實她心裡也是清楚的,他和沈庭庭的感情,是一盆潑出去的水,覆水難再收。

眼前的燈,一盞一盞,是靜候在生命兩端的歲月,還有好長好長的一段路要走。

還有好多,好多的可能,在等待著他們。

每個人的成長,都是一路荊棘,傷害過旁人,也被別的玫瑰刺疼過。是不是隻有這樣,才能學會堅強和寬容,才能明白此時的陽光是如何的和煦,才能懂得如何去愛。

帶著罪孽和傷痛,繼續上路。去尋找一匹能駝你越過千山萬水的白駒。

你要相信,它一定在青崖之上,等著你。

標簽: 江琴  江箏  江錚  琴琴  哥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