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吳與我

01

老吳出生那年正是中國三年自然災害時期，在那樣一個食物極度匱乏的年代，負責照顧他的三姐沒有貪吃一口他的米糊糊，以至於他順利的活了下來。他活了下來，然後才有了我。我去年與三姑說到這件事情時，她很認真的說，當時答應了我奶奶和爺爺要照顧他，答應別人的事情就要做到，要不就不要答應。老吳很愛吃魚，大約是因為從小生活在魚米之鄉的緣故。小姑夫愛釣魚，家裡的冰箱常年都塞滿小姑夫給老吳的魚。老吳第一年高三沒有考上大學，第二年去到地級市有名的高中復讀，依然fail。下學以後回老家，那個時候大伯當兵去了越南，他再一次託了他三姐的福。當年我三姑在縣裡的糧食局工作，剛好在招兵，老吳又跟他三姐說，三姐我想去當兵。於是老吳和我三姑他們單位的另一位叔叔應徵入伍去了黑龍江。退役後的老吳到了當年很吃香的單位，一直工作到今年退休。

02

老吳工作幾年後，在一位長輩的介紹下認識了老熊，也就是我母親。介紹人也是老熊的長輩。關於他們的相識我只聽過老熊單方面的版本，但無論如何，他倆結了婚，並在第二年冬天有了我。在老熊的版本里，我小時候老吳挺愛揍我，我那時沒有太多的記憶。但是稍微大一些我發現老吳確實對我太嚴格了，沒有傳說中的父親對於女兒的寵溺，有的只是瞪你一眼你就會嚇個半死，以及各種語言暴力和棍棒教育。我二姨夫當年因為工作有段時間住我們家，也連連跟我二姨感嘆老吳對我的嚴厲。我小姑夫家的表姐，從小到大都沒有捱打過，因為姑父寵得厲害。當小姑夫說表姐從小到大沒有捱過打的時候，我心底真是羨慕的厲害。

03

到了初中，老吳對我簡直到了令人髮指的地步，從日常生活到學習他簡直是全方位360度管控，那實在是一場絕對的控制。但同時老吳又很愛我，這種愛從他單方面表現當然是給予了及其充裕的物質。我小時候他經常出差，會給我帶很多當年稀有的零食、故事書還有好看的衣服。他願意為我犧牲奉獻一切，最著名的話就是，女兒要什麼，只要我能給我都願意。我所有不願去做的事情他都會想法幫我解決，但是我要聽話，我要專注學習產出好成績，要能讓他驕傲。他不管當時的我是否快樂，也不管我當時的學習、生活和心理狀態。如果學習成績下降了，我自是要接受一頓語言和身體的雙重暴力。我基本每個學期末都會接受來自老吳的暴力，名目當然是學習成績。現在回想只能啞然失笑，我原諒一切以愛我之名而造成的各種傷害，不是任何人都能都會表達好正確的愛人方式。但關於原諒這件事情，我也還在學習中。

04

我就那麼一路在老吳的高壓下堅持到了高中，那個時候我已經變成了一個內向又自卑的小孩，整天木木訥訥的只知道學習，沒有多少朋友，也沒有什麼興趣愛好，puppy love更是想都不該想的事情，雖然那個時候我其實也有心儀的物件，但是想到學習，還是算了吧。但你知道，因為害怕學習沒有變好而被捱打的搞學習，始終是一種很奇怪的學習目的，也始終沒有成功。我成年以後就覺得，其實老吳當初如果換另外一種寬鬆的教育方式，我的人生應該會是另外的風景。

05

高二暑假我在老師家補課，補完課回家發現有一份試卷不見了。那份試卷就那麼突兀的不見了，因為那時候我已經做了很多，我想大約是被同學拿過去抄了。現在的我來看這是一件多麼小的稀鬆平常的事情啊，但是在當年的老吳那裡，他變成了一件被定性欺騙家長的事情，我告訴他我的試卷不見了，我說可能被某位同學拿走了，然後他馬上打電話找老師核查得到了相反的結果，然後他在家裡勃然大怒，我躲在我的房間，不知是因為他說了什麼，我在我的房間裡說，你根本都不懂我，你也不知道我在想什麼。這兩句話刺激到了他，他大怒的把我拖出了房間，叫我滾。我真的就滾了，沿著我家門前的鐵軌直直的走了很遠，那晚有很圓很亮的月亮，它清楚的幫我照著夜晚的路，我也並沒有害怕。後來我媽把我找回了家，老吳在家門口給我道歉。但那個時候，回到家的我，已經關閉了心中的那扇門。

06

我最終考上了大學，我記得我那時填的志願全都是北方的學校，有長春的有瀋陽的，選的也是當時光怪冷門的珠寶鑑定和口腔醫學相關專業。但是很不幸，我掉檔了，然後去了一個離家開車現在3個小時左右就可以到的大學。我大學兼職做家教賺了錢，老吳很開心的跟同事炫耀。我記得我讀初中的時候，家長會上英語老師表揚我的筆記做得好，在老吳的意識裡，那算是他的高光時刻吧。我開始漸漸的明白，老吳對我的教育把我變成了一個追逐成功追求完美的人。中二時段來得比較晚，大學最喜歡的歷史人物竟然是武則天這樣野心勃勃的女人。等到自己獨自生活後，對自己對他人都是嚴格要求力求完美，凡事當真，也沒有幽默感。我記得從前的每次新嘗試，失敗後老吳總是說，看吧，我說就是這樣的結果吧，我當時就跟你說了會是這樣。我的記憶裡真的有太多太多不快樂不溫暖的場景，你當然也可以用另外的肯定的形容詞來替換。

07

我變得愈來愈像他，我也變得愈來愈不是我想要的自己，我不斷的否定自己，痛苦的找尋著自己。這樣的我，其實活得一點也不開心。我甚至一度想著，就這樣吧，因為我始終都無法逃脫出那個旋渦，我始終都會被拽回原地，當我一次次想要逃跑，一次次想慢慢的重塑一個新的自我時，我總是會因為各種事情回到原地。那些年我在自我否定和自我鼓勵中不斷的掙扎，過得很擰巴，生活沒有鬆弛感，但我並不是有心想要過成這樣。

08

我逐漸長大，老吳開始變老了。我們之間的關係竟然開始莫名的出現了反轉，我開始要求老吳的日常言行，開始管他的喝酒抽菸打牌人際交往，猶如當年他對我一樣。並非出於報復，而是出於事事完美要求的已被塑造的個性。我不再怕老吳了，老吳反而有些怕我，尤其怕我說他的時候發脾氣。這實在太荒謬了。我以為我會怕他一輩子，可是當我真正長大時，我竟然不再怕他了。從什麼時候開始，我不再怕他？又或者從什麼時候起，他開始怕我？

09

去年春天的某個早晨，他送我去車站坐早班車上班。他站在後座車門邊為我拿放在後窗玻璃下內蓋板上的捲紙，捲紙剛好卡在了內蓋板和玻璃的交接處。我趕著去上班，他有一點著急，身體站在後車門外，夠了好幾次也拿了好幾次，竟然好些時間都沒有成功拿出那捲紙。我站在他不遠處看著他不太靈活的伸著手努力去夠那捲紙，心裡突然有些悲傷。他從前可不是這樣的，他從前兩眼瞪我一下我就害怕，罵我的時候中氣十足，打起我來也是動作迅速凌厲。可是最近這幾年，我能明顯感受到他的遲緩，無論是思維還是行動。

10

我開始重新去看老吳，看他作為一個男人為這個家庭的付出，看他作為一個父親並不完美但出自於本心的過往。無論他有多改變的我的人生，但他給予了我生命。無論他曾經有多傷害我的內心，但他亦是從愛你的角度出發的。雖然也許我的人生會不一樣，但是現在的我已然可以做到精神和物質上的自由。誰都不是天然就會成為好的父母的，無論扮演什麼樣的角色，都需要學習。他是一個好人，是一個善良的富有愛心的好人，他是一個普通的人，他也有缺點，我們每一個人都有缺點。我突然間就明白，我從前心心念唸的做自己，在老吳被我發現他衰老的那一瞬間，我做到了。這真是一個令人悲傷卻又值得慶祝的事情。

所有的事情都不必急於求成，當時機成熟時，你所為之努力又心之所念的事情，時間會給你答案。

但，你也會因這答案付出應有的代價。

11

那個早晨以後，我才開始真正明白朱自清的《背影》，明白為何看著父親步履闌珊行動遲緩的翻過月臺去買橘子，他就會緩緩的淚目。那個人從前明明是神氣的，在自己的生活王國裡是說一不二的國王，是權威不容許被挑戰的君主，可是時間這個沉默的劊子手在某一瞬間就突然將他的王國瓦解，剝奪他的權利，讓他變成了一個行動遲緩的老人。這實在太殘酷了，我某些時候，寧願他依舊用他固執又自我的方式來主宰我的生活，我心底也許不能順從，但我一定願意參與演出，找到曾經一直想要去尋找的平衡。

生活一定會傷害我們，我們要學會原諒，學會如何去愛，學會它在下一次想要用同樣的方式對待我們時，我們有能力去迎接。只有這樣，我們才能在生活的驚濤駭浪中感受到心安的幸福。

這真的很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