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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宋早期南瓷復興的地緣政治邏輯及其前奏

作者:由 高宇 發表于 收藏時間:2022-03-16

紹興十年(1140年)六月,宋高宗詔以武勝、定國軍節度使、開府儀同三司、湖北、京西宣撫使岳飛為少保,兼河南、北諸路招討使,數路並舉北伐。各路與金人戰皆捷,尤以岳飛所部為甚,進至距故都開封只有四十五里。史稱:“先是飛遣將梁興渡河趨絳州,結兩河豪傑,所至響應,父老潛輸糗糧以餉義軍,金都曲亦有密受飛旗榜者。飛大喜,語其下曰:‘直抵黃龍府,與諸君痛飲耳!’”。這就是著名的“直搗黃龍”的由來。然至閏六月,局勢驟變,因秦檜正主議和,為孤立、逼迫岳飛班師,遂先命各路回軍,然後命岳飛班師。《續資治通鑑·卷一百二十三》:“一日奉十二金字牌,飛憤惋泣下曰:‘十年之功,廢於一旦!’乃自郾城引兵還,民遮馬哭曰:‘我等頂香盆,運糧草,以迎官兵,金人皆知之,今去,我等無譙類矣!’飛亦悲泣,取詔示之曰:‘吾不得擅留。’哭聲振野”。岳飛班師後被收兵權,任為樞密副使,不久入獄。紹興十一年十一月,“紹興議和”成,宋、金以淮河中流為界,從此中原徹底屬於金國。十二月,即以“莫須有”之名賜岳飛死於大理寺,遽成千古奇冤。

高宗殺岳飛固然有很多私底原因:比如迎欽宗的問題;比如岳飛不甘願交兵權;比如岳飛置喙立儲之事;比如岳飛公開稱頌還未被立為儲君的孝宗是中興之望。這些都觸了高宗的大忌,可以說岳飛是一個優秀的職業軍人,卻真的不是一個合格的政治家。但殺岳飛的主要原因恐怕還是在於:岳飛已經成了高宗所做戰略選擇的主要障礙。高宗做的這個戰略選擇是:放棄恢復中原,經營現存的半壁江山。也就是備受後人詬病的“偏安”政策。但是,千載之下,我們站在客觀的地緣政治角度看,他的這個戰略選擇未必沒有道理。

當是時,宋可做的地緣戰略選擇無外乎有三個:(一)恢復中原,也就是恢復北宋的疆域;(二)直搗黃龍,也就是滅亡金國;(三)經營半壁,也就是維持現狀。這裡面持第(一)與第(二)種選擇意願的在高宗朝稱為“主戰派”;持第(三)種意願的稱為“主和派”。“主戰派”的代表是:張浚、趙鼎、岳飛,兩相一將;“主和派”的代表當然是秦檜,也許還有後臺老闆高宗本人。

而從另一個角度看,也許“主和派”的陣容會更為強大:“主戰派”裡面的第(一)種實際也是“主和派”,只不過他們主張的“和”,不是在紹興十一年,而是在恢復中原之後。《宋史·高宗本紀》:“(紹興五年)五月……遣何蘚等奉使金國,通問二帝。中書舍人胡寅言,國家與金世仇,無通使之義。張浚奏:‘使事兵家機權,後將闢地復土,終歸於和,未可遽絕。’乃遣行”。張浚是高宗早期最為倚重的相臣,此人軍事能力不夠,數次為帥基本都是敗績,但政治魄力以及抗金決心很大,是著名的“鷹派”,紹興議和後被貶到了福建和湖南。但就是這位主戰派首領的張浚,在他做宰相時一樣對通使金國沒有異議,並稱:“後將闢地復土,終歸於和”。就是說,這一派“主戰派”的戰略目標只是恢復北宋的疆域,之後就應該與金和好,各守其土。也就是說,他們是未來的“主和派”。岳飛如果真的恢復了中原,馬上就會從這一派的政治盟友轉為政治敵人。因此,高喊“直搗黃龍”的岳飛在政治上確實是個“孤臣”,其被政治清算應該是一個宿命。

當岳飛諸軍在河南大捷時,朝廷實際就馬上面臨了一個悖論般的局面,似乎再往前打到哪裡,都意味著一種危險:第一,如果按張浚一派的意願,完全恢復北宋疆域,那麼那個“天殘”局依然存在,宋還要在地緣險境中繼續生存;第二,如果按岳飛的意願去“直搗黃龍”,那首先就面臨收復燕雲十六州的軍事課題,能否做到恐怕誰都沒底。“雍熙北伐”的噩夢,應該像基因一樣存在大宋皇帝的身體裡。紹興九年宋、金議歸河南地時,岳飛曾有“唾手燕雲”的豪語(《續資治通鑑卷·一百二十一》),但誰又能保證岳飛不是曹彬。曹彬的軍事成就曾比岳飛要輝煌得多,而北宋開國時的那批名將,也比紹興年間這批“中興大將”的軍事素養要高得多。如此看,就怕“直搗黃龍”未果而重蹈雍熙覆轍,到時候怕是宋朝要直接滅亡了。

因此,岳飛的“直搗黃龍”是高宗絕不會選擇的。那麼,恢復到靖康以前的地緣形勢又如何呢?很顯然,金人依然居高臨下,且岳飛等雖然大捷,金國的實力並沒有明顯的衰竭,否則不會二十年後完顏亮再次排山倒海般地南下,那麼宋隨時可能重演“靖康之難”。如果放棄中原,宋朝的前沿就是江、淮地區。建炎以來的經驗證明,每一次宋軍都主要在這一地區與金人拉鋸,並最終打退了金人。因此,把前沿放在這一區域,反而會使宋朝更為安全。對這種地緣結構的分析,估計會是高宗最終做出第(三)種戰略選擇的一個重要因素。

南宋早期南瓷復興的地緣政治邏輯及其前奏

在這種戰略選擇下,紹興年間恢復了經濟實力的南宋,就開始在半壁江山裡全力恢復北宋的政治、文化成就,於是南瓷就迅速地迎來了復興,並創造了中國瓷器史新的高度。

靖康之難,宋王朝損失慘重,不但損失了兩位皇帝,還損失了所有的廟堂物質文明。《宋史·欽宗本紀》:“(靖康二年)夏四月庚申朔,大風吹石折木。金人以帝及皇后、皇太子北歸。凡法駕、鹵簿,皇后以下車輅、鹵簿,冠服、禮器、法物,大樂、教坊樂器,祭器、八寶、九鼎、圭璧,渾天儀、銅人、刻漏,古器、景靈宮供器,太清樓秘閣三館書、天下州府圖及官吏、內人、內侍、技藝、工匠、娼優,府庫畜積,為之一空”。衣冠文明沒了、圖籍典冊沒了、禮器沒了,這就讓南渡的朝廷沒法撐起“禮”的結構。更讓人煩惱的是,連能夠製作這些東西的人和工藝(技藝、工匠)也沒了,想重新把它們做出來都變得困難重重。

北宋晚期,是中國古代青銅禮器最後的輝煌時代。徽宗之好古著名於史,其之愛古玉不必再說,古玉行當就由他而生(見拙作《玉里看中國》)。徽宗之愛古彝器,更是痴迷,所以宋代連宮廷玉器都有仿青銅器的重器。政和年間,徽宗下旨做出了一大批水平極高的青銅禮器。但隨著它們被擄到北國,就成了中國中央王朝青銅禮器的絕唱。同時,宋朝的玉禮器也都被擄走。這就使南渡的朝廷無法進行一系列的祭祀活動,比如祀昊天上帝、祀神州地祇等。沒有這些祭祀活動,朝廷的合法性和正規性就都是問題。因此,儘快地做出一批新的禮器就成了當務之急。

青銅器的鑄造和玉器的琢制自古即以官方作坊為主,且需要動用的原料資源要求極高。當半壁江山不在,官方工匠又都失去的情況下,這兩大類的禮器就很難快速恢復。好在造瓷器需要的資源遠沒有青銅與玉器要求高,且幾百年來瓷器生產的大本營都在南方。因此,以瓷來製作禮器就成了最現實的選擇。

《中興禮書·卷五十九·明堂祭器》:“(紹興元年)四月三日,太常寺言 :‘條具到明堂合行事件下項 :祀天並配位用匏爵陶器,乞令太常寺具數下越州製造,仍乞依見今竹木祭器樣制燒造’”。

建炎四年四月,在海上漂泊數月的宋高宗駐蹕越州,終於暫時安定下來。之後形勢逐漸向好的方向發展,江南失地逐漸收復。諸將在與金的拉鋸戰中,開始出現越來越多的勝利。金人逐漸向江、淮退卻,最終於次年(紹興元年)的二月退回了中原。至此,高宗即位四年來終於得到了喘息機會,朝廷也終於初步安定了下來。於是,以越州為行在的高宗改元紹興,四月即命製作禮器。朝廷要恢復祭禮,宣佈自己是一個堂堂正正的繼承大宋正朔的政權了。其中,大批用以替代青銅及玉禮器的瓷禮器,就由已經沒落的越窯燒製。

從“依見今竹木祭器樣制燒造”一語可知,這一次瓷禮器的燒製是典型的“制樣須索”模式。客觀地說,這個政治任務能夠落在越窯身上,並不一定是因為越窯的制瓷水平依然很高,更有可能是因為著急使用,而越州作為行在可以直接監控燒製,並可以免於運輸。當然,不可否認,越窯有悠久的秘色瓷燒製歷史肯定也是重要因素。紹興元年十月,越州升級為紹興府,從此紹興這個城市名稱出現於歷史。

紹興四年,紹興府的瓷窯再次承擔了瓷禮器的燒製任務。《中興禮書·卷五十九·明堂祭器》:“(紹興四年四月二十七日)工部言:據太常寺申,契勘今來明堂大禮,正配四位合用陶器,已降指揮下紹興府餘姚縣燒造”。這一次的史料記載裡已經有了“降指揮下紹興府餘姚縣燒造”之語,說明朝廷對於瓷禮器燒造過程的干預大大加強了,已經超越了“制樣須索”的限度而實施了直接督造。這似乎暗示了三年前的那一次燒製成果並未讓朝廷滿意。

那麼紹興元年和四年這兩次燒製瓷禮器,是由越窯系的那個窯口來完成的呢?1998年至1999年,浙江省慈溪市匡堰鎮寺龍村北的寺龍口窯址考古發掘證明了,這裡以及附近的低嶺頭是那兩次瓷禮器的燒製地。或者說,這裡是越窯的絕唱之地。

據《浙江越窯寺龍口窯址發掘簡報》的相關結論:“本(第六)期地層直接疊壓在北宋晚期地層之上,新出現的天青釉瓷器在寺龍口窯址附近的低嶺頭窯址曾有發現,南宋《中興禮書》記載宋高宗紹興元年、四年朝廷曾兩度“下”越州、紹興府餘姚縣燒造祭祀用瓷器(寺龍口窯址所在南宋時屬餘姚轄地)。我們根據文獻記載、地層關係、器物排比,推定越窯天青釉瓷器年代當在南宋初”。

這也就證明了:南宋朝廷雖然把瓷禮器的燒製任務交給了越窯,但是北宋晚期河南諸窯奠定的“天青色”青瓷釉色新標準並沒有改變,越窯曾經的“千峰翠色”已經正式被宮廷淘汰了。

南宋早期南瓷復興的地緣政治邏輯及其前奏

寧波博物館藏唐代越窯青瓷葵口碗,此即“千峰翠色”

如今在寧波慈溪上林湖遺址博物館及杭州浙江博物館內,都藏有越窯所出天青釉瓷,館藏標註多為北宋,但從以上史料邏輯及考古證據來說,似乎將這些天青釉瓷定為北宋、南宋之交或直接定為南宋早期更為合理。

南宋早期南瓷復興的地緣政治邏輯及其前奏

浙江博物館藏宋越窯天青釉牡丹紋龜鈕蓋罐

南宋早期南瓷復興的地緣政治邏輯及其前奏

浙江博物館藏宋越窯天青釉劃花粉盒

南宋早期南瓷復興的地緣政治邏輯及其前奏

慈溪上林湖越窯遺址博物館藏宋越窯天青釉碗

由於越窯必須生產自己並不擅長的,施用乳濁釉的天青釉瓷。自然越窯就無法體現出曾經的貢瓷生產水準,畢竟一些汝窯工藝並不是越窯擅長的,甚至是陌生的。比如:汝窯使用饅頭窯燒製,而越窯瓷系從商、周時期開始就一直使用的是龍窯。再比如:官汝窯發展到成熟是滿釉支燒,而越窯早從五代起就是墊圈燒製。在寺龍口窯址出土的非天青釉瓷器都是墊圈燒製,而天青釉瓷器則有一部分是支燒,一部分是墊圈燒製。這就說明,越窯在完成燒製天青釉瓷的政治任務時,多少有些力不從心。

想必這兩次越窯生產的瓷禮器朝廷都不能滿意,所以歷史給予越窯的這次翻身機會也就此失去了。越窯之後湮沒無聞,徹底退出歷史舞臺。但是,這兩次瓷禮器在越窯的燒製,卻正式拉開了南瓷復興的大幕。很快,因為對這一批越窯生產的天青釉瓷不滿意,促使朝廷加快了恢復北宋官窯的速度。新的官方用瓷訂單的競爭,也催生了整個南方瓷系的大復興和大發展。同時,南宋對外貿易的井噴式發展,也讓新的瓷器生產大本營崛起,“瓷都”這個概念開始出現於歷史。

標簽: 越窯  岳飛  紹興  禮器  燒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