評《羅曼蒂克消亡史》：消亡時，才羅曼蒂克

作者：由光汙染兔兔發表于旅遊時間：2016-12-17

上映第一天就去看，因為有我喜歡的葛大爺和章子怡，導演程耳讓我想起姜文，這部電影讓我同時聯想到《教父》和《了不起的蓋茨比》。

故事是講了一個上海黑幫家族在侵華戰爭前後的隕落史，劇情極散，已有回答總結得比較細緻，這裡就不表，只談一些感想和人物分析，供看過本片的朋友垂閱和交流。

導演的敘事和剪輯都很跳躍，尤其鍾愛出人意料的畫面對比，喜歡“嚇人”，這裡談幾個代表性的“嚇”。

片頭挑撥罷工的事頭到茶館會陸先生，鏡頭跳轉到他香豔的姨太，成色上等的翡翠手鐲套在珠圓玉潤的白臂上；下一個鏡頭，僕人懷抱著盛裝著這隻慘白手臂的木匣子出現，匣子開啟，原本自信狡黠的小老闆大驚失色，慌慌張張地招供，狼狽不堪——此為第一“嚇”。

這一出，交代了葛優飾演的陸先生，作為黑幫家族的核心人物，喜怒不形於色，看上去平靜淡泊，實則殺伐決斷、心狠手辣的背景。這一出先叫觀眾這麼領教陸先生——哦，陸先生混黑幫，講規矩，涉及利益衝突絕不優柔寡斷。

下一個鏡頭，兩個小馬仔在車上討論童子雞破處，王傳君老練油滑，教導杜江二十歲之前若還不“弄”，那玩意兒以後就會不好使。杜瞪著個大眼睛講自己是有相好在老家的人，王恨鐵不成鋼，嫌棄他不出息不開竅；鏡頭一轉，這般戲謔的插科打諢，卻發生在一旁被揍得面目全非的事頭身側，視覺上頗有衝擊效果——此為第二“嚇”。

杜被王嘲笑得惱羞成怒，男性自尊心受到空前衝擊，出氣在趙寶剛身上，“辦人”時格外狠戾。這一出裡隱含著男權框架裡對男性進行價值評價的兩個維度——權力和性，事實上性與權力相輔相成，階級的躍升自然意味著性選擇權的擴大；懵懂的杜江在“性”上被人嘲了短處，便意圖在另一方面挽回自尊。

渡部赴日資與陸先生的局之前，彷彿身有所察與妻兒時日無多，先擁吻妻子，再抱起兩個兒子，舉手投足間都是為夫為父的溫和慈愛——而後隨著倒敘，觀眾卻瞭解到此種溫情，恰恰發生在對地下室裡的小六發洩過性慾之後，是以之前的溫柔便顯得格外諷刺，轉而變成了即將離棄家庭的殘存眷戀與愧疚——此為第三“嚇”。

渡部是一個很矛盾的角色，他的身份應該說是日本間諜更為貼切。然而身為陸先生的妹夫，他表面的身份亦是這個黑幫家庭中的一員，經營自己的生意，也幫陸先生料理些道上的事情，上海話說得堪比local，口口聲聲講自己早就是個上海人了，厭戰也厭發動戰爭的日本人，其圓滑玲瓏的程度簡直令觀眾對他的誠心深信不疑。

他在自己的宅院中另設暗室，裝修成完全的日式風格，豢養黑貓，烹飪刺身，穿著和服與木屐，孑然一人做每件符合“日本人”民族身份的事。

看前段裡，這個男人細緻入微地解魚，把湊過來的小貓輕柔抱起，專程又起鍋替小貓煮一碗魚，觀感如何溫柔，後段中當他把小六囚禁在這裡、暴戾地做愛時就令人多毛骨悚然——此為第四“嚇”。

最憐愛與最狠戾，都在這間屋中出現，誠如渡部的內心：多年來在中國營生，為中國人做牛馬，其實心中從未有一刻真的歸屬這裡；只有在這裡——在最隱秘的深處，他釋放壓抑在心底的慾望，既包括效忠於天皇的雄圖大略，也包括凌辱頂頭中國人寵壞的小六——他做愛時表情肅穆，仿若是在對自己委身於中國人籬下的報復；事實上當他將小六壓在身下時，有幾分是出於因性慾而起的喜愛，又有幾分是基於對異族的暗暗踐踏？已然糾葛在一起。

我覺得他對小六是有喜愛的。如果將愛情依起因劃分，一流的愛情是經典而稀有的激情，二流的愛情也許涉及對部分自我的放棄，三流的愛情可能就是基於完完全全的性慾；食色性也，愛上本能，實在合理。所以妻子穿旗袍，小六卻被以日本女人的形象細細打扮，女人如玩物，而玩物也因其美也能勾魂攝魄。

再說說小六這個角色。

章子怡美麗的骨相，和精湛的演技共同成全了這個角色。小六是交際花，天性就花痴，別人假作嬌媚討男人歡心，只有她是真放蕩——嫁了倪大紅，仍然在外拈花惹草，勾完跳舞的鐘漢良又去招惹戀足的花花大少韓庚，惹出緋聞來，仗著自己受寵愛，擺出一副不惜命的任性態度來自請一死，偏偏陸先生是吃這一套的——捨不得呀，捨不得，所以去跟大哥說軟話，縱著她，請妹夫送她跟情夫一塊兒去蘇州，誰能想到這次放錯了心。

小六作為一眾男人們所痴迷的尤物，我以為是基於她身上最迷人的一個特質——天真浪蕩。天真與放蕩交織在一起，讓這個角色生就“羅曼蒂克”。什麼是浪漫？是極黑與極紅的交織，是最遙遠最不可能的相撞，只有未完成與求而不得才能被劃為浪漫——有些女人天真，有些女人浪蕩，只有她，天真又浪蕩。天真地以為陸先生能護著自己安然無虞，浪蕩得完全忠於自己的身體，全無人妻的責任感；天真地沒有扣下射殺渡部的扳機，毫無疑問這是對自己魅力的無度揮霍——她以為自己還能繼續“矯情”，而這個男人，還會像其餘男人一樣放過自己嗎？

她離開上海時，已經風雲驟變，路途中遇見軍隊的兵車，光影打在她臉龐上，背景是慵懶的女聲“take me to shanghai”。她留戀的，不只是上海的燈酒紅綠，還有上海的灰色：權謀與殺戮，慾望與繁榮。離開上海，也離開了自己的萬千寵愛。到底最後她還是回去了上海，只是——以被脅迫與囚禁的方式。

死心塌地事夫的吳小姐，終於被拋棄，這是悽慘不是浪漫；信一個了無生趣的男人，又為這個男人困著自己，飄零於亂世；她所遵循的三從四德，都是小六的反面；而堅守這規則的吳小姐，儘管周全，卻也無法回到上海。

陸先生愛小六嗎？

我以為是愛的，甚至是唯一的愛。

二流的愛情裡，深淺是自我的臣服程度，放棄了多少自我，變得多麼的盲目，就有多深切；而一流的愛情，兩個意志是剝離開來的，我同意木心所說：“愛情本來就沒有多大涵義，全靠智慧和道德生化出偉美的景觀。如果因為愛情而喪失智慧和道德，即可判斷：這不是愛情，是性慾，性慾的恣睢。”

陸先生從送走小六，到尋找小六，甚至最後帶小六去殺渡部，都遵循著自己一貫而終的價值原則。談不上壓抑和隱忍，他不會為了小六放棄整個自我，也因此能夠保留自己的體面。但是以冷靜為不愛，未免太過浮於表皮，小六在戲中戲裡說：“我需要一個有憎恨、有偏愛的男人”，她斥責的，又何嘗不是陸先生的“博愛”？怪罪這個男人沒有完全臣服於自己，這是她的又一個天真之處吧。

回到“浪漫”這一主題。

45年的上海，戰火遺留下滿目瘡痍，陸先生在香港過海關，在工作人員的要求下緩緩除帽——終於，這一刻，他卸下了勉力維持了八年的體面。戰爭暫且結束了，可他的上海，也已經回不去了。

可以說沒有人是善終的。

當歷史發生時，它還不是歷史；當時代的洪流要裹挾每個個體，沒有哪個能夠倖免；在這股洪流裡，所有關乎人性與秩序的問題都將存在於一個不同往日的語境下；無論是昔日裡顯赫的黑幫大佬，還是浮萍般嬌弱的妓女，都毫無選擇與周旋的餘地。

可能這就是羅曼蒂克。

所以，羅曼蒂克消亡史，我更願意理解為表賓結構——這是一部消亡史，而這部消亡史如此羅曼蒂克。

美好的事物本不美好，當它存在於每個庸常的日子裡時，它是單調的生活，它是流水賬，它是矯情和做作；唯獨當它被浪費，當它需要被努力爭取，勉強維持，卻又無法抵達時，它才成為“羅曼蒂克”。

正如愛情，在日常裡，它只是庸俗，而當它不得不消逝時，這庸俗卻開始暗自散發出令人流淚的氣息。

愛你使我俗，可這庸俗如此羅曼蒂克，令我終究無法抗拒，心甘情願接受庸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