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讀一首詩:題蘇小小墓

作者:由 夜小紫 發表于 旅遊時間:2020-11-11

幽蘭露,如啼眼。無物結同心,煙花不堪剪。草如茵,松如蓋。風為裳,水為佩。油壁車,久相待。冷翠燭,勞光彩。西陵下,風吹雨。

蘇小小其人,史籍並無記載,生卒年也早已無法考證。可以查到的最早記錄,是《玉臺新詠》中收錄的《錢塘蘇小歌》:“妾乘油壁車,郎騎青驄馬。何處結同心,西陵松柏下。”這首詩以女子口吻,要與情郎私定終身,寫得頗為大膽。但此處只是單純收錄了詩歌,卻根本沒有對蘇小小其人做半點介紹。《玉臺新詠》的編者徐陵,生活在南朝梁、陳之際,我們只能按邏輯推測,蘇小小最晚與徐陵同時代。

後世關於蘇小小所處時代的記錄,最重要的一共有兩處,較早的一處出自晚唐學者陸廣微的《吳地記》,書中“嘉興縣”之下的條目中,記載了:“前有晉妓蘇小小墓。”指出蘇小小是晉代人,但具體是西晉還是東晉並不確切;另一種說法,是唐末宋初一個身世極為模糊的作者沈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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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他的《樂府廣題》中記了一筆,說:“蘇小小,錢塘名倡也,蓋南齊時人。”提出蘇小小是南齊時候的名妓,“蓋”如何如何,本來就是揣測的語氣,做不得真。但後來這個說法被收入《樂府詩集》中,此書又流傳極廣,“南齊說”也就慢慢就變得流行起來了。

然則,這兩種說法不論誰是誰非,都向我們揭示出一個事實:我們連確定蘇小小生活的時代都做不到,更不用說了解蘇小小的故事了。現如今流傳的故事種種,大多是宋、明文人無聊的杜撰。比方說,關於蘇小小墓的確切位置,早先的記錄大抵說是在嘉興,而到了後來,人們圍繞著“西陵”發散思維,這個墓地就挪到了杭州。據學者考證,直到元代,杭州才出現了蘇小小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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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清代“古吳墨浪子”的《西湖佳話》,整個故事基本就都敲定妥當,比方說蘇小小私定終身的公子名喚阮鬱,阮鬱回家後因為家中壓力解除婚約另娶,後來還有個書生鮑仁痴情不已,最後蘇小小抑鬱而死,葬在西湖,鮑仁親自給撰寫了碑文,如此一段愛情故事敷衍大定,甚至到乳母的名字都坐實了,喚作賈姨。

囉嗦了這麼多,不過是想告訴大家,唐人眼中的蘇小小,和我們現如今知道的蘇小小,其實是差異很大的。我們津津樂道的蘇小小諸般情事,是什麼年代杜撰來的尚不可知,萬莫帶著明清小說裡的背景故事,來審視李賀的詩。而之所以說是“無聊杜撰”,大抵是因為這些庸俗文人一點也不懂得留白的美,好比斷臂的維納斯,缺了後文的《紅樓夢》,其殘缺混沌都反而賦予作品更大的魅力。錢塘蘇小小的美好,有很大一部分就在那種朦朧感帶來的氣質,就像是一副大幅留白、雲水氤氳的水墨畫一樣,拿到顯微鏡下,把一切細節都敲定,反倒是抹殺了這種趣味。

雖然唐人眼中的蘇小小,與我們現在知道的可能大相徑庭,但可以考證到的情況是,在中晚唐時期,她的名氣已然極大,許多著名詩人都曾為她揮毫。如白居易曾寫:“若解多情尋小小,綠楊深處是蘇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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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是把蘇小小當名妓的代名詞。有人用白居易等人的詩推斷,得出蘇小小其實是唐人的結論,這是不懂得詩歌中的借代手法,不然何以南朝梁、陳時期的徐陵會收錄《錢塘蘇小歌》呢。

相似的情形,出現在唐代範攄著名的筆記小說《云溪友議》中,書中記載了當時的一位名妓,說:“真娘者,吳國之佳人也,時人比於錢塘蘇小小。”這位真娘,芳名冠於一時,當時就有人把她比作蘇小小。更巧的是,詩人李紳曾在她的墓前寫了一首《真娘墓》,在這首詩的詩序中,記錄了關於蘇小小的一點寶貴的資訊:“嘉興縣前有吳人蘇小小墓,風雨之夕,或聞其上有歌吹之音。”那個年月的陰雨天裡,有人聽到過蘇小小墓前有歌吹之聲,這個“鬼故事”無疑給蘇小小的故事蒙上了一層神秘色彩。

李賀比李紳年齡小個二十歲不到,算是同時代的人,所以我一直私心揣度,這個民間故事李賀也曾聽聞過,而本文要講的這首《蘇小小墓》,也有很大可能與這個民間奇談有著莫大的關聯。在無法消解死亡焦慮的情形下,李賀選擇了突入死亡內部,透過大量描寫死後世界、鬼魂、神仙的方式,熟悉死後的世界,從而消除對死亡的恐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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將詩歌敘述主體塑造為鬼魂形象,本來就是他慣用的處理方式,再加上當時當地有關於曾聽到蘇小小墓前鬼魂歌吹的奇談,這或許更刺激了李賀的藝術靈感。

按照學者考證,這首詩創作的具體年份為公元815年,也就是李賀死前的一年。由於在潞州的三年中,李賀無法得到郗士美的重視,遭遇了人生事業的第二次重大的幻滅,於是毅然辭別友人張徹,南下東南一帶探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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據推測,在這次遊歷中,李賀曾來到蘇小小墓前,創作了《蘇小小歌》。

透過簡單閱讀詩歌文字,我們可以輕易發現,這一首詩和《錢塘蘇小歌》是互為前後的,兩詩都出現了許多相同的詞彙。但我們要注意的是,這並不代表著簡單的借用。《錢塘蘇小歌》中,蘇小小本人是作為第一人稱敘述者出現的,她坐在油壁車中,要與那騎著青驄馬的男子“結同心”;但在李賀的詩裡,則轉變了詩歌抒情主體的身份,寫的是自己想象中(抑或說自己眼中)的蘇小小,人稱由第一人稱變為了第三人稱,故而天然帶有一份冷靜的審視態度。這份冷靜,也體現在他對於原詩材料的選用上,李賀留下了“油壁車”、“西陵”、“松柏”這些物象,也留下了“結同心”的願望,唯一缺席的,是“郎”所乘騎的“青驄馬”。

“幽蘭露,如啼眼。”如上文所言,李賀起手便直接描寫蘇小小的亡魂形象。幽蘭之露,本是蘇小小墓前的景物,經過一番點化,自然景物與精神世界想象出的靈魂聯絡在一起,幻化而成蘇小小的淚眼。“啼”這個字眼,給全詩確立了一種悲切憂傷的感情基調,同時也引人發問:為什麼是“啼眼”呢?如此,詩歌得以順利展開。

下一句詩,給了我們一個解答:“無物結同心,煙花不堪剪。”前文提到,在《錢塘蘇小歌》裡,她最真切的願望是在“西陵松柏下”與她的郎君“結同心”,“同心”在這裡指的是同心結,自古便象徵著男女思深情長,也常常出現在婚禮中,宋人孟元老在他的筆記《東京夢華錄》中記載了北宋時期的婚俗,說:“婿於床前請新婦出,二家各出彩段,綰一同心,謂之牽巾。”可作為明證。在詩裡,從蘇小小墓周遭的景物來看,說的是藤蔓未曾綰成同心結的樣子,實際上,李賀冷酷無情地戳破了這個浪漫的願望——此時並“無物”可結同心,蘇小小的願望想必是落空了的,這也正是她哭泣的原因。而“煙花”,有學者認為是《搜神記》中吳王夫差的女兒紫玉死後化作輕煙的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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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些牽強,這個句子的關鍵是在“不堪”二字,在愛情落空的情形下,蘇小小無心去剪墓地周遭的煙花。

印證前說,李賀寫蘇小小之墓,並不像其他詩人一樣,做一番弔古懷人,而是著力去刻畫蘇小小的亡魂,其寫法一如我們常見的閨怨詩作裡的女孩子。是以,接下來李賀又寫道:“草如茵,松如蓋。風為裳,水為佩。”句子裡的景物,樣樣都是蘇小小墓前所見,但正如“幽蘭露”可以幻化為“啼眼”,一切自然景物也都可以化作蘇小小靈魂的裝飾了。

這種寫作手法,古人說是學習屈原的《山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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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屈子的筆下,山鬼“被薜荔兮帶女蘿”,此句中的小小,亦如山鬼重來,草是油壁車內的坐墊,松樹也成為油壁車的車蓋,微風吹過,那是小小的裙襬,兩側泉水激石,更是她腰間的玉佩發出泠泠脆響。在這裡,平常人只能見草、松、風、水,而在李賀眼中,景物中即有蘇小小,蘇小小亦即是景物。

四個簡短乾脆的三字句,歸結為:“油壁車,久相待。”俱往矣,生前的故事已不可追尋,在死後,蘇小小依然乘坐著她孤獨的油壁車,久久地等待著。看到這裡,蘇小小亡魂的形象終於塑造完滿,李賀不曾敘事也無意敘事,僅僅是透過對景物的描摹,就不動聲色地講完了這個橫貫生前死後的故事。

在這句裡,李賀作為作者,介入了文字之中,“久相待”這個判斷是作者——即審視者的口吻說出的,相當於一個收束。故而,在詩作的最後,李賀從蘇小小身上跳脫出來,轉而去描寫自己眼中的大環境了。

“冷翠燭,勞光彩。”所謂“冷翠燭”,指的是墓地裡的鬼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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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翠”指鬼火之幽綠,而冷,則指鬼火只有光而沒有火焰。到了夜晚,蘇小小墓前的鬼火森森,後面加一個“勞”字,說的是森森鬼火無非徒勞躍動,等的那個人定然是不會歸來了。但縱然如此,蘇小小還不是依舊在等待麼?這份等待是如此絕望,又如此堅韌。

最後李賀寫道:“西陵下,風吹雨。”再跳出一步,不再去描寫細節,而是俯瞰整個西陵之下的亂風吹雨。風、雨本都是蕭索淒涼的景物,卻佈滿本來寄望“結同心”的西陵。此句與前文引述李紳的記載絲絲入扣,更加印證了我之前的推測——李賀創作這首詩,是在當地民間傳說的基礎上再深加工而成的。他聽聞了蘇小小墓在陰雨天會有歌吹之聲的奇談,會心於己,在詩歌中用自己慣用的手段,將他心中的蘇小小復活了。

於是,這西陵松柏之下的風雨之聲就有了生命,變成了蘇小小獨自歌唱的聲音。他並沒有像一般庸手那樣,去拼湊蘇小小故事的細節,或站在蘇小小墓前空洞地抒發一點無聊的感慨,既然風雨之聲有了生命,那麼就讓墓前一切景物都幻化為那個孤魂。如此,朦朦朧朧的故事變得更加晦澀神秘了,高手與庸手對於同一主題的處理,相差何止雲泥。

生前許下“結同心”願望的蘇小小恐怕是失敗了的,李賀告訴我們,死後不過生前的延續,這份執念在死後依舊不會停歇。她的亡魂藉由墓地四周的景物在他的眼中復活,她還在等待,而且將一直等待下去。而寫下蘇小小心事的李賀,距離他的死亡還有一年,(可能性極大的)馬凡氏綜合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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嚴重的肺病都折磨著他,潞州的三年羈縻中,他留給我們的常常是一個“病酒”的蕭索背影。

我不禁會想,死後的世界對於長吉究竟是如何的?在我們之前閱讀的許多詩歌中,經常可以看到,李賀的思想底色,是清醒而絕望的,他常常摔碎一切掩飾,告訴我們這些事情都是虛無的,功名虛無,人生幻滅,我們無可躲藏。

但在《蘇小小墓》裡,他卻展現出一點寶貴的非理性的執著——縱然等待是沒結果的,愛情也終究是幻滅了的,我還是願意等待下去。很可能這裡頭也寄託了李賀最後的一些心態變化,那個愛情破滅的蘇小小,何異於遭遇人生打擊的他自己,那些美好的事物美好但是短暫,奮爭了依舊不能如願,健康惡化,死亡來襲,但這份執著卻是不死的。

後幾十年,李賀的後輩李商隱在他的名篇《碧城三首》中寫:“若是曉珠明又定,一生長對水晶盤。” 曉珠者,早上的露珠,愛情本來就是像早上的露水一樣容易消逝的,李商隱如同李賀一樣,清醒地認識到了這一點,但李商隱在這裡用了一處顯而易見的反諷:假如晨露可以明又定呢?明知不可能,但他固執地追問了一句,那麼由清醒之上,他便得了一個“痴”字——那我就一生長久地面對著水晶作的承露盤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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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以,這首詩的敘事層次便分明瞭起來,默默等待的蘇小小是一層,在墓前聆風聽雨的李賀是一層,閱讀此詩的我們又是一層;而在主題上,寫出“求不得”的痛苦是一層,超脫出來的清醒認識是一層,可貴的是在清醒認識之後,還願意一生長對,這又是一層。李賀和李商隱告訴我們,雖然求之不得,但是這份執著真的很美。

815年的錢塘西陵,有一個詩人看著她哭泣舞蹈,踟躕凝望。

她等的青驄馬從未到來。

參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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關於沈建的生平,參考了喻意志。唐宋樂府解題類典籍考辨[J]。音樂研究2011(2):6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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參考了餘霞。蘇小小考[J]。中國文化研究。2011(2):1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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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居易。楊柳枝詞八首。其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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參考了李海娟。 論李賀神鬼詩及其與古代神話的關係。[D]。陝西師範大學。2010:15~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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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所有李賀生平行跡,皆據吳啟明。李長吉歌詩編年箋註。中華書局。2012。所附年譜,朱自清《年譜》中無李賀南下探親一節,認為本詩創作於潞州,此處採信前者結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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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晉] 幹寶。搜神記。卷六。紫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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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 劉辰翁評:“語括《山鬼》更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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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 清代王琦匯解:“翠燭,鬼火也,有光而無焰,故曰冷翠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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參考自李德輝。李賀詩歌淵源及其影響研究。鳳凰出版社。2010。37~38,原始出處為莫道才。李賀死因初探——李賀死於馬凡氏綜合徵臆說。 [J]。湖南文理學院學報2005(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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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處關於李商隱《碧城三首》的解讀,為綜合諸家闡釋判斷得出,另有曉珠解釋為太陽,水晶盤解釋為月亮的說法,在此不取。

標簽: 蘇小小  李賀  西陵  同心  墓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