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唐風到和風——古都奈良

西安雖為大唐國都，卻遺憾未能儲存下來任何唐代的木構建築。木構建築本身就難以儲存，我國古代對木構建築的修繕又基本是推倒重來，使得建築的原本風貌難以繼承下來。梁思成在《中國建築史》中就提到：“我國各代素無客觀鑑賞前人建築的習慣。在隋唐建設之際，沒有對秦漢舊物加以重視或保護。北宋之對唐建，明清之對宋元遺構，亦並未知愛惜。重修古建，均以本時代手法，擅易其形式內容，不為古物原來面目著想。寺觀均在名義上，保留其創始時代，其中殿宇實物，則多任意改觀。”

我國現存的四座唐代木構建築，三座在山西，一座在河北，都是偏僻處的小體量建築，幸運地躲過了天災和大規模重修。反倒是鄰國日本的奈良，儲存下來了數十座的同時期木質建築。公元592-710年的日本飛鳥時代，從中國傳入的佛教有了長足發展，遣唐使源源不斷地將中國文化輸入日本，備受推崇，大量模仿中式建築風格的寺廟得以興建。這些建築很多結構上只是唐代建築的簡化版，且在之後的修繕過程中融入了一些後期的日本本土建築風格。但從整體風貌而言，我們還是可以從這些彌足珍貴的同時期建築上，一窺盛唐建築的氣象。目前我國和日本的很多仿唐建築，也是以這些建築為範本修建的。

很多人愛說，去京都一窺盛唐氣象，但京都並未儲存下多少唐時期的建築。京都的建築風格更偏向於其後發展而出的日本本身的風格。如果真心喜愛建築，想要看看日本建築從唐風到和風的嬗變，比京都歷史更悠久的日本古都奈良，才是正確的選擇。

法隆寺金堂和五重塔。世界現存最古老的木造建築

去奈良的第一站，是還離奈良市頗有一段距離的斑鳩町法隆寺。法隆寺是日本乃至東亞現存最早的木構建築，在日本建築史上有著不可取代的崇高地位，也是日本的第一處世界遺產。雖說交通不太方便，但建築愛好者去日本，這裡是一定不能錯過的。法隆寺由聖德太子于飛鳥時代建造，據傳建於607年，但精確年代已不可考。《日本書紀》曾記載法隆寺於670年被火災燒燬，現存建築開始重建於7世紀末，完成於8世紀初。

法隆寺金堂

走到法隆寺門前，就有幾個日本大叔圍了過來，操著不流利的英語，問我需不需要收費的導遊服務。在東京和京都沒有見過這樣的陣勢，還以為日本並不存在這樣的野生導遊，看來自己是想多了。走進法隆寺西院，就能看到法隆寺的標誌建築——金堂和五重塔。一塔一金堂，對稱排列。兩者風格古樸持重，和在京都經常看到的大紅大綠、形制華麗飄逸的建築風格迥然不同。站在金堂和五重塔前，有種一見如故的感覺，忍不住多花了些時間細細品味。金堂重簷歇山頂，看似有兩層，其實只有一層。金堂所用斗拱為中國東漢時就發展起來的雲拱，支撐第二層屋簷的柱子上雕刻有龍，二層扶手上有卍字紋。五重塔高31。5米，是日本最古老的木塔，但塔內並沒有樓板，無法攀登。五重塔為中國南北朝時期建築風格，房簷大小從低到高層層遞減。

法隆寺五重塔

法隆寺內的諸多珍寶，現在都陳列在大寶藏院內，可以看到很多飛鳥時期的造像，來自當時的朝鮮和中國。仔細端詳這些藝術品，頗有時空交錯，夢迴大唐之感。

大寶藏院內的金堂落成典禮圖，人物服飾頗有唐風

法隆寺的東院中有一八角圓堂型的夢殿，建於740年前後。相傳聖德太子曾夢見自己抄經時，一位天神出現在他面前，故有此名。夢殿鎌倉時代曾經過大修，形制飄逸美觀，內供奉著聖德太子等身像。

法隆寺東院夢殿

“方啖一顆柿，鐘聲悠婉法隆寺“，俳句家正剛子規曾留下這一傳世名句。他的好友夏目漱石在《三四郎》中曾寫道，子規可以一口氣吃下十六隻柿子。奈良是日本著名的柿子產地，一邊品嚐奈良柿，一邊聽著法隆寺的鐘聲，自然是相得益彰。

法隆寺大講堂。平安時代被燒燬，990年再建。

奈良公交97路從法隆寺發車，終點為春日大社，沿途正好把奈良所有的著名景點都串了起來。只需要坐這輛車就可以很方便地進行奈良遊，但一小時只有一班，需要算好時間。

藥師寺金堂。1976年重建，內部為鋼筋混凝土結構

仿造東塔而建的藥師寺西塔

西塔內的釋迦牟尼涅槃浮雕

坐車來到奈良西邊的藥師寺，藥師寺由天武天皇於680年創立，歷經數次戰亂火災，僅有東塔儲存至今，其餘部分皆為後世重建。東塔目前正在修繕，無法參觀。可以看到仿造東塔而建的西塔，但配色是後世日本風格的大紅大綠。藥師寺是日本法相宗的大本山。法相宗由玄奘從印度傳入中國，後又傳入日本。但因為法相唯識學義理繁複精深，很快便在中國衰落消亡了。藥師寺北面建有一玄奘三藏院，便是為紀念法相宗祖師玄奘而建。三藏院中央的玄奘塔內供奉有玄奘像和玄奘頂骨舍利，玄奘塔取名“不東”，取玄奘不取得大法，誓不東歸之意。

玄奘三藏院

不東玄奘塔

位於藥師寺北面的唐招提寺，跟中國的淵源就更深了。唐代僧人鑑真曾六次東渡日本，前五次均失敗，直到753年的第六次東渡才成功。鑑真到達日本後受到孝謙天皇的隆重禮遇，成為日本律宗的開山祖師。756年，鑑真被封為“大僧都“，統領日本所有僧尼，建立起正規的戒律制度。但758年，孝謙天皇在宮廷鬥爭中失勢，被迫傳位於淳仁天皇，鑑真也因此受到排擠，被解除了”大僧都“一職。淳仁天皇將原皇太子的官邸賜給了鑑真，鑑真和其弟子們將它改建為佛寺，是為”唐招提寺“。鑑真從原先居住的東大寺搬遷至此。雖然鑑真失勢，但淳仁天皇仍命令所有日本僧人在受戒前，需在唐招提寺學習。唐招提寺由此成為當時日本僧人的最高學府。

唐招提寺金堂，唐風建築的典範

唐招提寺金堂，是奈良時代（710-794年）唯一儲存至今的佛寺金堂。唐招提寺金堂被看做是唐風建築的典範，但其實在後世不斷的修葺中，也混入了很多日式的建築構造。比如17世紀末的修理中，就大規模使用了日本建築愛用的小屋組技術，導致金堂的屋頂比之前高了一大截。

唐招提寺講堂，奈良時期平成宮的唯一遺構

唐招提寺的講堂，則是寺廟建立之初，由平成宮的東朝集殿遷築於此的。平成宮是奈良時期的皇宮，後來遷都平安京（今京都）後就被廢棄，變成了農田。唐招提寺講堂有幸成為平成宮唯一儲存下來的建築。

唐招提寺鼓樓

金堂和講堂之間有一鼓樓，原為安放鑑真的三千佛舍利而建。東邊的藏經樓和藏寶樓，也是奈良時代的遺物，是日本現存最古老的校倉建築。

藏經樓和藏寶樓

印度風格的戒壇

繼續坐97路去往奈良公園附近。奈良公園是奈良遊客最多的區域，但其實建築的歷史不及奈良西部的悠久，大部分建築都毀於平安末期的戰火，現存建築為為後世重建。不需要去到春日大社，興福寺內便能看到大規模的鹿群了。和其它大型野生哺乳動物一樣，鹿意料之中是臭烘烘的，近距離接觸並不是很美好的體驗。興福寺和藥師寺同為日本法相宗的大本山，其國寶東金堂再建於室町中期（1426），再建時參考了唐招提寺金堂。興福寺五重塔僅次於京都東寺五重塔，為全日本第二高，也重建於1426年。雖說興福寺的建築毀於戰火，但寺內的大量藝術珍品還儲存在國寶館內。其中以三面六臂，各面均呈不同表情的阿修羅像最為精妙。此外，興福寺還保留了一件華原磬。白居易曾作《華原磬》詩云：“華原磬，華原磬，古人不聽今人聽。”華原磬在中國早已不傳，但在興福寺，我們還可以一睹這一樂器的本來面貌

興福寺金堂，參考唐招提寺金堂再建

興福寺五重塔，日本第二高五重塔

然後就是奈良最為人所熟知的春日大社了。去往春日大社的路上排滿了石燈籠，或大或小的鹿穿行於其間，和遊人們嬉戲玩耍。奈良公園境內生活著一千多頭鹿，鹿也是春日大社的神使，漫步於春日大社周圍的春日野原始林中。《古今和歌集》中即有數首詠春日野的詩篇：“青青春日野，娘子至此摘若菜，揮振白妙袖，不辭千里路遙遠，探春摘得暖意歸。”

春日大社石燈籠間的鹿

鹿其實都臭臭的。。。

神佛習合時期，春日大社曾和興福寺合為一體，直到明治初期頒佈神佛分離令，兩者才分離。目前春日大社開放參觀的部分十分有限，國寶本殿並不直接對外開放，籠罩在神聖而又神秘的氛圍中。大社中掛滿了銅燈籠，於其旁的國寶殿內可以看到大社內的各種精美工藝品。

大社中門和御廊

大社內的銅燈籠

銅燈籠亮燈時的場景

最後一站東大寺，是日本華嚴宗的大本山，由聖武天皇於728年建立。聖武天皇要求當時日本各國於其國府修建一座國分寺，一座國分尼寺。東大寺是全國68所國分寺的總寺院。東大寺曾多次毀於火災和地震。現存大佛殿於1709年完工，正面寬57米，高50米，是世界上最大的木造建築，雜糅了各式各樣的建築風格。很多中國遊客將東大寺大佛殿當成唐風建築的典範來緬懷，其實大佛殿反而是奈良境內古建築中，很不像唐風的一座。大佛殿其中的盧舍那佛像，是日本最大的大佛像，完成於752年。

建於鎌倉前期的東大寺南大門

鏡池內的鳥居

東大寺大佛殿，和前方的八角燈籠

盧舍那大佛，日本最大的佛像

東大寺外的鹿

成書於奈良時期的《萬葉集》曾詠奈良：京師奈良城，滿城春色花正濃。天香飄廣宇，花隆都盛共此辰。造訪奈良，從最古老的法隆寺，一路來到近世重建的東大寺和春日大社，彷彿坐上了時光機，看著日本的建築，是如何從一開始對唐風的模仿，一步步走出了自己的獨特風格。也希望以後去日本遊玩的中國遊客，不要再“錯把他鄉當故鄉”，將京都和風濃郁的建築，錯認為是唐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