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魯迅《吶喊·故鄉》隨筆:故鄉——何在?何來?何往?

作者:由 不寧 發表于 旅遊時間:2022-11-09

故鄉——何在?何來?何往?

屯不寧 2018。3。9

第一本引我哭的書,是《牛虻》,是革命者的坎坷與苦難深深地觸動到靈魂與心底。西行路上八十一難的好故事好作品有很多,獨獨《牛虻》緊緊地揪起我的心,久久不能也是不願鬆開,獨獨於此掩卷長泣,還是為著一個義大利人!鄉下小子與異國洋人居然有如此強烈的感情共鳴,為什麼?因為“我愛這土地”。村裡的孩子雖是長在田間地頭,卻並不能夠毫無違礙地和著文人世界裡的雅趣清旨手舞足蹈,大抵是久處之熟悉的木然吧。仕女懷情、英雄仗劍、五色眩目等等之類的主題,也因著紙上得來終覺淺的緣故便談不上什麼切膚之感,——才只十二三的年紀!學習作文之初又被要求言之有物,被叮嚀遠離強說愁的做作,要有自然的飽滿和盈溢。村裡的孩子,生於斯、長於斯、困於斯,又能有何種觀察體驗的經歷來夠得上神聖殿堂裡最高大的那尊神祗——文字——呢?土地,熱土。年年歲歲日日夜夜朝朝暮暮,鄉下小子們土裡來土裡去,如今想來,該是日日過活在兩個撕扯開來的世界裡:一邊是學校內外風雨無阻的光陰及未來定要跳出龍門後的幸福憧憬,一邊是爸爸媽媽親戚鄰里起早貪黑風吹雨淋日曬地在土地裡的勞作和收穫。兩個世界的落差所帶來的感情張力,自然而然地埋藏在村子裡每一個孩子的心底,量變質變再量變再質變又量變又質變地陪伴其成長……直到機緣巧合,“為什麼我的眼裡常含淚水,因為我對這片土地愛得深沉!”,噴薄而出,成為他們最醇厚濃烈的審美主題和作文素材,敏銳強勁又豐富多姿。《牛虻》中,看似是主人公的抗爭、戰鬥、曲折、苦難、悲劇在引我落淚,其實是其表面情節所根植的感情基石——熱土之愛——在狠狠地拽我進入牛虻的世界,同笑同哭同樂同苦同生同死。《牛虻》,是在初中看的,也是基於同樣緣由的偏愛,高中時我看完了左拉的《土地》。整個中學階段,只此兩部外國名著的深刻記憶,雖然我也曾在大大小小旮旮旯旯的書店裡留下過瘋狂尋覓新書的身影,雖然我也曾翻閱和識見過太多精彩紛呈的異域人異域事!

1. 從“故”“鄉”到《故鄉》

為什麼我的眼裡常含淚水?因為我對這片土地愛得深沉……

土地。

鄉土。

熱土。

並不意外,今天,魯迅的《故鄉》再次讓自己有無法抑制的心潮澎湃。每一次看《故鄉》,都是一次身與心的淨化,充滿力量,催人奮進。《故鄉》與《牛虻》於我雖有同樣的精神根基,但落在感受和旨趣上卻是幽微而巨大的差異。初中我就住校,與村裡其他考上初中的同齡人一樣,每兩週回家一次,一二十里的路程,休息半天或一天。初一下學期,媽媽在爸爸多次的強烈要求後進城幫忙創業,一個小傢俱廠。有句老話,“父母在,家便在。”村子,我所生和長的村子,那安置神魂和棲息心靈的村子,漸漸地也就如是地與我陌生起來,直到妹妹進城讀書及我逢休進城的初三之後,我之再難回去便徹底割裂了兩下間的聯絡,終致世間多出一個自覺而醒的孤魂野鬼。

再難回去,失去聯絡,孤魂野鬼。不是真的不回去或回不去,而是物是人非的距離感,是距離感在把你變成一個外人……外人!更嚴重的問題在於,城就真的是說進就能進的嗎?買張票坐到站甚或有個住處不差吃喝就算把城給進了嗎?有一篇高中英語課文——《根》——在我之後的成長中給了我最多的暗示:美洲黑人奴隸的子孫念念不忘祖輩們所由來的遠在萬里之外的生息故地,於是輾轉尋覓,尋根。課文不長,故事也簡單,文義卻深中我心底最痛處:回不去的村子,進不去的城!在村裡,我是城裡人;在城裡,我是村裡人。無根的浮萍。我成了無根的浮萍,村子成為我的故鄉。

故鄉——

故,《廣韻》,舊也。

舊,《廣韻》,故也;《增韻》,對新之稱。

新,《博雅》,初也。

初,《說文》,始也。“始”之前是什麼?在此刻當下的視角中,它又在哪兒呢?死掉的,不再存在於此刻當下,是以“故”的字義中便有與“舊”相近的一個義項——死。死了的,故去的,不在的。

非是真的死,而是相對於“我之現‘在’”的故去。

故——鄉!

漢語表達的基本語言單位是字,不是詞

(特指通常意義上的詞)

;或者稍準確些說,絕大多數的漢字都是單音詞,字義即詞義。

識字越多,理解越深,體悟越多。當我們用“故的鄉”去看“故鄉”的語義時,我們看到的是習慣性用法的背後那與《故鄉》中“我”之真實境況的兩相重疊。

母語的語言優勢雖有賦予我們準確的語感,但習以為常的脫口而出順筆而下又會不聲不響地隔絕我們的認知於隱微之外。

得窺其間的能力,在於識字學習的積累與識字習慣的養成。僅從“故的鄉”來看《故鄉》的題目,我們即能約略得到比其近義詞——家鄉——更豐富的資訊層次和更清晰的感情色彩。

小說中,故鄉的舊或死的細微之別,又在另外的角度裡顯得並不重要。重要的是,“我”和“我”與故鄉之間的距離的實在性。兩者之間所存在著的是那實實在在的距離。是的,更重要的是——

距離!

因其是生我養我的地方,是故心有所繫、情有所牽、意有所戀,故謂——根。又因其回不去且進不得,是故“無根”,“無”在此刻當下是確確鑿鑿的。走出村子後的我的無根狀態,只是故鄉於“當下”的情形之一;另外的可能,是變“進不得”為“進得”,俗稱“第二故鄉”。第二故鄉之存在的關竅亦在——距離。

距離!

讀《故鄉》,理解“故鄉”的語義把握小說的世界觀,僅就第一段講,距離不距離什麼的

也可以

不重要,重要的倒是在“鄉”,家鄉的鄉、鄉土的鄉。“故”所表達出的只是“我”與“鄉”的距離和距離感,只作為撐起小說時空世界的感情材料而存在,暫不具有主旨層面上的實際指向。但,“鄉”則不然。有“鄉”,然後才有——

我冒了嚴寒,回到相隔二千餘裡,別了二十餘年的故鄉去。

【第一段】

“鄉”於主旨層面裡那愛的表達是實實在在的。亦如上述引文,作者一開篇就給出了小說世界的時空和感情框架,遊子歸來,結構上乾淨利落,情節上亦是遒勁有力卻含而不露,意蘊悠長。

費如此筆墨從我中學經歷起講“故鄉”兩字的語義,不是想示人以私,也不是想炫耀識字知義的竅門,更不是想拉雜些閒話來湊足篇長,而是希望建築起相同或相近或可以被理解到的認知基礎,更是因為我將展開的分析正要以此為基石。

另者,之所以把開篇一段歸入“故鄉”一詞的語義說明中,是考慮到它們太過親密,不便拆開。

2. 概述

故事發生的舞臺,包含時間和空間兩個維度,共同築起小說的世界。全部的人物和事件,全部的衝突和碰撞,全部感情和思想,都會在此一舞臺上漸次鋪開。小說審美的藝術性尤其是思想性大抵要全然繫於上下左右與古往今來的背景世界的建構以及其所建構成形的落差,此中蘊藏著故事張力的邊際,而邊際內的空和白則要仰賴於衝突的典型性與戲劇性的填充以使之飽滿並生動起來,當然,若是細究的話我們也不能忘記其間那不可或缺的細節的真實可信。如下圖所示,在《故鄉》中,鏡頭被安置在“我”的身上,分別從過去、現在、未來三個世界中採擷出四張靜幀的截圖:

1)過去的故鄉,記憶中的故鄉,很美好;

2)現在的故鄉,眼跟前的故鄉,很不好;

3)現在的我及我所處所來的異地,也不好;

4)希望的明天,未來的故鄉和異地,都會美好。

魯迅《吶喊·故鄉》隨筆:故鄉——何在?何來?何往?

過去、現在和未來的時間之柱,故鄉與異地所代表的空間之柱,好或不好、希望之有或無的感情之柱,三者共同建築出《故鄉》的藝術世界思想世界,強對比與大落差所帶來的是強悍無匹的衝擊力和感染力。就主旨言,“我”所孜孜以求的是那條由“此刻當下”通向“美好未來”的那條“路”,直到小說最後“我”的明悟,前路好不好走、難不難走、現不現實,都變得不再重要,重要的是很多人都去走它,勇敢地去走它,然後,走得人多了自然也就成了路,自然也就能通了……於是,

《故鄉》表達一種勇氣的淵源和必須鼓足勇氣的勇氣。

需要我們注意到上述視角及結論所指向所蘊有的一些確切喻義和幾組戲劇衝突:

1)記憶的故鄉、眼前的故鄉、希望的將來,表達的是歷史、現在和未來。

2)故鄉和(我在謀食的)異地,雖未有名卻是極其確指的故鄉和非確指的遠離故鄉的異地(“遠離”喻指故鄉之外及其程度),在舞臺的空間效果上整個地囊括到全部的中國,長城內外大江南北。

3)

寫記憶中的故鄉的美麗(少年潤土),非為刻畫以確認記憶中的故鄉與眼前的故鄉迥然不同,相反,恰恰是要寫兩者的幾無二致!

記憶中的所謂的美好,只是故鄉那諸多面孔中最富童話色彩的一張,經不得現實世界裡的風吹雨打,其色彩之明豔和光澤之動人是極易褪變和迴歸真實的。什麼是真實?潤土的那一聲——“老爺!……”

4)希望的將來,非為迴歸過去的“美好”(“我所記得的故鄉全不如此。我的故鄉好得多了……他的美麗……他的佳處……”),過去的“美好”事實上只是潤土的悲劇,自也是“我”的悲劇,而這樣的悲劇實不該代代相續地發生在水生和宏兒身上,——如果僅就文字內來說的話。至於突破文字到作品背景,則其內涵就更加顯見……

5)構成故事主線的

三組衝突

:其一,“我冒了嚴寒,回到相隔二千餘里,別了二十餘年的故鄉去”,卻是“專為了別他而來”;其二,記憶中的美麗的故鄉與眼前這“沒有一些活氣”的故鄉;其三,(從孩子的世界到成人的世界→)故鄉的不變與變,二十年來的不變與希望之將來的變。

只有讀出二十年來故鄉的變與不變,才能準確把握篇尾部分“我”與宏兒的互動以及希望的將來的話題之真實由來,才能正確理解《故鄉》之所以需要收束於一個如此之大的尾巴(船上)的原因,——這不是強行的說教和昇華。

3. 何在何來又何往

時候既然是深冬;漸近故鄉時,天氣又陰晦了,冷風吹進船艙中,嗚嗚的響,從篷隙向外一望,蒼黃的天底下,遠近橫著幾個蕭索的荒村,沒有一些活氣。我的心禁不住悲涼起來了。【第二段】

阿!這不是我二十年來時時記得的故鄉?【第三段】

我所記得的故鄉全不如此。我的故鄉好得多了。但要我記起他的美麗,說出他的佳處來,卻又沒有影像,沒有言辭了。彷彿也就如此。於是我自己解釋說:故鄉本也如此,——雖然沒有進步,也未必有

如我所感的悲涼

,這只是我自己心情的改變罷了,因為我這次回鄉,本沒有什麼好心緒。【第四段】

我這次是專為了別他而來的。我們多年聚族而居的老屋,已經公同賣給別姓了,交屋的期限,只在今年,所以必須趕在正月初一以前,永別了熟識的老屋,而且遠離了熟識的故鄉,搬家到我在謀食的異地去。【第五段】

前文有我自己的“回不去”,上述引文就是小說中“我”的“回不去”。我自己的回不去,全在物是人非的距離感,而“我”的回不去則是另外一種情形的距離感。畢竟有二千餘里路的風塵僕僕,更其已然深冬,天氣又陰晦,遠近村子的蕭索感和荒涼感自該是此情此景下的應有之義,所以“我”甫一登臺就流露出的全篇感情基調和“我”之確認“我所記得的故鄉全不如此”當是受了第二段那親眼見到的親身經驗的景與物的影響?不。

景,從來就不是景,景從來就是情。

“黑雲壓城城欲摧,甲光向日金鱗開;角聲滿天秋色裡,塞上燕脂凝夜紫”,“荷盡已無擎雨蓋,菊殘猶有傲霜枝”,“野人對腥羶,蔬食常不飽。豈無青精飯,使我顏色好?苦乏大藥資,山林跡如掃。李侯金閨彥,脫身事幽討。亦有梁宋遊,方期拾瑤草”……即便再令人愁絕痛苦的景和境,也可以有激昂而明亮的感受與洞察,另如《海燕》、《白楊禮讚》、《小桔燈》等等。

小說第二段的景物描述,只是全篇固有之感情基調和“我”之與故鄉的距離感的外現和物化,而非相反。

或又說,畢竟已是“二十年”,斗轉星移雖不至於滄海桑田卻完全能夠物是人非,所以這也當屬時移世異的“回不去”?也不。物是人非與時移世異所強調所仰賴的是故鄉的變化,但“我”的故鄉卻在二十年後並未有真的變化:二十年後的遊子歸來,“我”眼中的潤土其實正是二十年前的潤土爹,而水生則無疑就是當年的潤土,宏兒是迅哥……至於楊二嫂的變化——由豆腐西施到圓規——事實上也只是“我”因著年歲的不同而經歷而見到的同一故鄉的不同側面罷啦,所謂的變化至多也不過是一張再普通不過的市儈臉,服務於潤土的角色刻畫和故事主線的層次感。雖然於“我”而言,故鄉確因“人非”(潤土)而不再合於記憶之美好,確有變化,但要注意到“我”自始至終都有的都扔不掉的那種心緒——“悲涼”,注意到此一感情色彩所根植的小說世界,注意到小說世界的戲劇衝突和思想張力。從少年潤土到成年潤土,

看似的

人非物是的變化實質上只是一個引子,一個能夠引出希望的將來的引子。“我”是否另有其因,定要去走那條通向未來的路——“無所謂希望,只要能夠勇敢地去走”——這在小說文字內是我們不得而知的,但我們可以確知的,正是潤土那一聲“老爺!……”叫出了“我”之必須有所行動以使子孫後代能夠到達幸福彼岸的決心和勇氣。決心和勇氣,全在結尾那句——

我想:希望是本無所謂有,無所為無的。這正如地上的路;其實地上本沒有路,走的人多了,也便成了路。

什麼是做的決心和勇氣?無所謂希望,大小甚或有無,“我”都要去做;無所謂結果,輸贏以至成敗,只要不合己願,“我”都要繼續去做。

“我”所要做的所想做的,正是改變,要改變故鄉這二十年來的一成不變,這一成不變下的諸般悲劇,這諸般悲劇下的代際傳續。

或仍有疑,憑什麼我自己的“回不去”是物是人非的變化,而“我”明明經歷有物是人非卻並不能被稱之為故鄉的變化?遠離故土追逐夢想的你我,回到闊別十數年的村子,走在街上觸目可及的是生疏的人家和陌生的面孔,嬉戲玩鬧的孩子們的笑聲和三三兩兩湊堆兒閒聊的日常,都已與你與我再無瓜葛,雖有偶或的需要打記憶深處挖出來的卻已是容顏氣質全改的舊時玩伴以及那顫顫微微老態龍鍾的叔伯的喜不自禁和噓寒問暖,無論你我是否能於其中找回故土的熟識,也無論這樣的感情會有多強烈多持久,更無論你內心有著怎樣的衝動和暗暗的落葉歸根的念頭,都有一個標籤是我們難以抹掉的:客居!沒多久,我們離開故鄉走向遠方,距離便隨著車輪的轉動而越拉越大直至又回常軌……

你我全部的感情和感動,其指向的都只是一種索取,向故鄉的索取,即使你我認定這只是孩子向母親的索取,只是對愛的索取。相反,“我”的感情起點雖是物是人非,但“我”的感情終點卻是故鄉那希望的將來。

此一視角下,“我”所見之故鄉,自然就是二十年來無甚變化的故鄉。

故鄉如故,一直都在,一直沒變,卻不再有“我”記憶中的美好。變的,不是故鄉;變的,是“我”。沒有哪部小說是一杆子捅到底直接——不需要時代特有的背景文化知識就能徹底理解——寫給千秋萬代的讀者看的。小說故事生自社會現實的土壤中。要準確把握“我”的變化,就得突破文字的框框,去《故鄉》的創作年代和作者其誰裡找;又或者,直接在《故鄉》所繫的《吶喊》裡找。“我”不再有故鄉人的生活和生存軌跡,“我”所孜孜以求的,既在小說結尾的決心和勇氣中,亦在《吶喊·自序》的“打破這鐵屋”中,又或者在《狂人日記》那“我不見他,已是三十多年;今天見了,精神分外爽快。才知道以前的三十多年,全是發昏”中。“我”立志要改變這“愚弱的國民”的精神,不使他們“做毫無意義的示眾的材料和看客”,又或如《故鄉》所敘,“我”不希望潤土那一聲“老爺!……”會在將來出現在水生乃至於宏兒身上。

我自己與故鄉的距離是故鄉的物是人非;“我”與故鄉的距離是“我”的“救救孩子……”,是“我”的“吶喊”,是“我”的希望的將來。我的回不去的故鄉,是因物是人非而生出的進入的距離感;“我”的回不去的故鄉,是“我”主觀上的不願,不願故鄉繼續她那二十年來未有所變的生活軌跡生存軌跡。只是,雖為回不去,卻不意味著與故鄉的感情有何損減!我在自己的故鄉中所能見到的和感受到的是鄉土是熱土,“我”二十年後遊子歸來所能見到的和感受到的亦是鄉土是熱土。為什麼我的眼裡常含淚水?因為我對這片土地愛得深沉!故鄉所在,只在故鄉一詞的中心語義——

鄉!

這“故”的感情只為著“鄉”而存在而綻放。

這是熱土之愛,由家及鄉以至於國,家國天下,中國人數千年來的固有情懷,印在心底裡刻在骨子裡流在血脈裡的情懷。顯然,無論《故鄉》的感情色彩如何地壓抑,都不影響“我”對她的熾熱之愛,一個勇於行動者的熾熱之愛。此處隱藏著小說中於那潤土的悲劇之外的

另一重悲劇

,或者說是“如我所感的‘悲涼’”:“我”愛“我”的故鄉,即使“冒了嚴寒”也要“回到相隔二千餘裡,別了二十餘年的故鄉”,卻終是“專為了別他而來的”……“別他而來”,非為逃離,只為我所願的,願她於那希望的將來是美麗而動人的。

我想:希望是本無所謂有,無所為無的。這正如地上的路;其實地上本沒有路,走的人多了,也便成了路。

4. 幾個問題

首先,小說中的距離。

因其是故的鄉,是以便有距離。《故鄉》,內容細節上的“距離”,如前所述;結構上的“距離”,則要從小說內在的審美空間的建築來看——

1)記憶的故鄉與眼前的故鄉。(同為“我”真實擁有的故鄉)

2)真實的故鄉與將來的故鄉。

3)謀食的異地及相隔兩千裡的故鄉,與,希望的將來的異地及故鄉。(事實上,我們從“我”於篇尾處關於“希望”的自語中便能看明白當下的故鄉正是當下之異地或更大的外面的世界的縮影,是故,我們說故鄉與異地所構建出的空間舞臺大至那個時代的中國)

4)“我”與故鄉人,過去的與現在的。

5)“我”所愛的及“我”所厭的(同在“我”真實擁有的故鄉),與,“我”所願的及“我”所做的。

6)空間的重疊與否,及,時間的同步與否。(記憶的故鄉與眼前的故鄉在空間上是重疊的,在時間上是非同步的;謀食的異地和眼前的故鄉在空間上自不重疊,卻在時間上是同步的;……)

有距離,才有衝突。讀《故鄉》,先得看到故鄉之故,然後才能看到推動情節起伏以至發展的內在動因;次得看到故鄉之鄉,然後才能看到全篇一以貫之的感情主軸的核心,是——愛。

有距離,才有美的張力。

其次,故鄉與中國,或說故鄉與舊的社會。

或有問,在《故鄉》中,“故鄉”是如何成為更大意義上的中國和舊的社會的縮影的?

第一,故鄉與異地交匯於“我”,“我”在篇尾走出故鄉走向異地途中的“希望”是統攝故鄉與異地乃至外面世界的關鑰。

第二,當下的故鄉與當下的異地,於我之“希望”而言別無差處,都是不堪其重其苦的,都是需要努力去改變的。

第三,“故鄉”是一個相對的概念,與鏡頭距離/觀察距離——又是距離——密切相關。觀察距離與視野的寬度正相關。距離越遠,關懷越大,故鄉越大;距離越小,關懷越小,故鄉越小。從文明看宇宙,地球是故鄉;從異國看全球,中國是故鄉;從謀生看北京,洛陽是故鄉;從感情看洛陽,邙嶺鄉甚至更小到劉坡村的方圓左近才是故鄉!就文學的創作習慣看,用此故鄉之小去對映和指稱彼故鄉之大,並無不妥。

最後,《故鄉》的現實意義。

一,當把我自己與故鄉的距離同“我”與故鄉的距離並置一框時,我又如何能不羞慚自愧?但有羞愧,又怎能不見賢思齊?……就個體言的獲益,另有其他,別不贅言,只為肯定一件事:故鄉,尤其在這流動性巨大的遍佈“生命不可承受之輕”的今天,更顯其感情和思想的母題之重。

二,只一聲“老爺!……”,寫盡我們成年後的諸般酸楚,寫盡社會分層的現實和無奈。

三,無所謂希望,只要能夠勇敢地去走,走得人多了,也便成了路……《故鄉》所表達的那種勇氣的淵源和必須鼓足勇氣的勇氣,給了今時今日的我們一筆取之不盡用之不竭的寶貴精神財富。

四,藝術的真實,豆腐西施(歷經生活後的“圓規”)尤其是潤土。榜樣的力量是無窮的,人對人的影響是最大的。經典的小說人物,都在此刻當下都擁有著歷史人物的真實性和影響力,塑造你我,塑造我們共同的哪怕是著眼於未來的文化。

或許還有,但我的理解大抵如此。或有說,魯迅曾有直言己願作“速朽”的文字,但那又是另外的一番情形,與《故鄉》的現實性幾無關涉。

2018。3。9 即日夜

標簽: 故鄉  距離  感情  異地  回不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