您當前的位置:首頁 > 旅遊

馬祖不是媽祖

作者:由 丁一 發表于 旅遊時間:2022-09-18

馬祖不是媽祖

馬祖,這是中唐以後弟子們對他私諡的尊稱。因為由達摩所傳的禪宗,到了六祖慧能之後,誰也不敢擅自稱“祖”,所以便有這種私底下的稱呼。也可以說是平民式、自由式的尊稱,既不盡同於佛教的教儀,也不合於當時的官式法定。但是的確表示了他的弟子們由衷的敬意。

他俗姓馬,四川什邡縣人,出家的法名叫“道一”。可是後來提到“道一”禪師,反而很少有人知道,提到馬祖,誰都清楚就是他。不過他是唐代的和尚,是男人。並非民間相傳宋代以後福建的“媽祖”,那是一位由行孝而成神的孝女。在民俗的信仰中,頗為威靈顯赫,聲震朝野。有的地方,還建廟祀奉她,稱為天后宮的天后娘娘呢!

據禪宗資料的記載,馬祖生具異相,大有王者之概。“牛行虎視,引舌過鼻,足下有二輪文。”這樣一位堂堂的大丈夫,後來成就為南宗禪門的大宗師,聲名教化隆盛一時,這與他生具的威儀稟賦,也有極密切的關係。

他從小出家,依四川資州唐(俗姓)和尚落髮。後來在重慶圓律師處受戒,正式為僧。

前文(《人文世界》第三卷第二期)說過他在湖南南嶽衡山習定碰到懷讓大師的事,那正是唐玄宗開元間事。據《傳燈錄》的記載,當時一起跟懷讓大師學禪的,共有九人。夠得上稱為入室弟子的,只有六人,其中唯有馬祖的成就最大,得密授心印。

他後來自建陽(福建)佛跡嶺遷到臨川(江西),再遷南康(江西)的龔公山。一直到了唐代宗的大曆中(766—775)隸名於開元精舍。

南宗禪由馬祖手裡開始大盛,在中國文化史上,應該算是中唐到晚唐間事。那時唐代的宗室內部,已漸趨衰退,藩鎮的權力日益增強。南宗禪馬祖宗風的振興,應該說是得力於他的藩鎮弟子,嶺南的連帥路嗣恭之力。但路嗣恭在唐代的政治舞臺上,卻不是什麼“清風亮節”的人物,只是當時的權勢,足可影響南方的政局,因此之故,對馬祖的聲望而言,實有錦上添花的作用。

凡是宗教,由教主們白手建立起來以後,後代的興隆,往往都要憑藉權力來陪襯,由此互為因果,政教兩者便不可或分了。至少在過去的中外史上,都是如此。以後在人類史上究竟如何,暫且不作討論。

馬祖一生的教化,盤根落在江西。與他同時齊名的石頭希遷和尚,也在江西。當此時也,佛教與禪宗的中心,統統在湖南、江西之間。而且當時的時局,北方頗為不穩,南方較為安定。禪定,更需要世局的安定。因此,對當時贛、湘之間禪風的盛行,可以思過半矣。

一段民間傳說的插曲

馬祖的故鄉,雖說在唐代的什邡縣,但三十年前,我在成都的時候,成都北門有一條街,叫簸箕街。據當地的朋友告訴我說,馬祖的家鄉,便在此處。當時,他的家裡是以編賣簸箕為生的。

馬祖自南嶽得道以後,曾想回到四川弘揚佛法——禪宗。四川人聽說有一位得道的高僧到了成都,大家爭相膜拜。結果一看是馬簸箕的兒子,便一鬨而散,沒有人相信。因此馬祖很感慨地說:“學道不還鄉,還鄉道不香。”

他決心再度離開故鄉,要到下江去了(四川朋友通稱長江下游各地的慣語)。只有他的一位嫂嫂很相信他,求他傳授佛法。

他笑著說:“你真的信我啊!那你拿一個雞蛋,把它懸空掛起來,每天早晚把耳朵貼到雞蛋去聽,等到它出聲音和你講話時,你就會得道了。”

他的嫂嫂深信不疑,一切遵辦。馬祖走了,她聽了多年,也聽不到那個雞蛋出聲音。可是並不灰心,照聽不誤。有一天正當她在聽的時候,細繩子斷了,雞蛋打破了,他的嫂嫂因此大徹大悟而得道了。

這個故事,雖說只是一個民俗寓言,哈哈大笑以外,在我覺得,好像親見馬祖一樣,啟發我太多的道理。可惜聰明而可憐的世上人啊!誰真能領會其意呢?“智者過之,愚者不及焉!”其奈禪道何!

其次,當時又使我生起一個很可笑的感想。

人,畢竟就是那麼平凡。多少宗教上的大師,都受到得道還鄉的苦果。只有項羽、劉邦這種人物,才有條件說“富貴不歸故鄉,如衣錦夜行”。可是當亭長還鄉高唱“大風起兮”的歌聲之後,何以他又慷慨悲涼,愴然淚下呢?這真使人低徊惆悵,欲語無言了。這也正是世人平凡的可愛!你說對嗎?

馬大師活用了教學法

南宗禪自慧能六祖以下,經青原行思和南嶽懷讓兩位傑出弟子的作育,已經一反歷來死困在經論義理中的傳統,漸啟中國佛法的光芒。自懷讓大師再傳到馬祖的手裡,以他稟賦博大閎深的氣度,充分發揮了活用的教學法,更使極其高明深奧的佛法妙理,顯現在平實無奇的日常應用之間,開放了中國文化特殊光芒的異彩。

《中庸》所說的“極高明而道中庸”。

《莊子》所謂的“道在矢溺”。

《維摩經》所說的“譬如高原陸地,不生蓮花,卑溼淤泥,乃生此花”。

所謂中國文化儒、佛、道三家的密意,統統都在馬祖的言行和舉止中表達無遺了。

以下所說的,便是馬祖教學法的機趣,由此可見中唐以後南宗禪在風格上的演變。

一顆大明珠

越州(廣東省合浦縣)大珠慧海禪師,俗姓朱,建州(福建省建甌縣)人,依越州大雲寺道智和尚受業。

他初到江西,見了馬祖,馬祖便問他:“從哪裡來?”“越州大雲寺來。”大珠答。“到這裡準備做什麼?”馬祖問。

“來求佛法。”大珠直截了當地說出來意。

“你不肯回顧自己家裡的寶藏,偏要拋家亂走到外面做什麼?”

“我這裡一樣東西都沒有,你要求什麼佛法哪?”馬祖一臉嚴肅的神氣,嘴裡說著話,目不轉睛地看著他。

年輕的大珠和尚愣住了,不知不覺地跪拜在馬祖的面前說:“啊!什麼是我慧海自己家裡的寶藏呢?”

馬祖的眼光更銳利地瞪著他說:

“就是你現在能夠問我的。這本來就具足一切的,從不缺少什麼,你要怎樣使用它,不是都很自在嗎?又何必向外面尋求個什麼東西呢?”

大珠聽了反躬自省,當下便體認了自己本來的心地,並不由於知覺和感覺,以及外界的反應而生。他心花怒放,高興得跳起來,又很感激地跪下來多謝馬祖指點迷津。

從此他心安理得,跟著馬祖大師,侍奉了六年之久。因為他原來的受業師道智老和尚老邁年高,他不忍心不管他,就稟明瞭馬祖,回到越州去奉養他的業師。

在這一段時間,大珠和尚深深韜晦他的成就,並不顯露鋒芒,從外表上看來,好像一個痴痴呆呆的大呆瓜似的。他默默地寫出一篇心得報告的文章,命名為《頓悟入道要門論》。

他的這一篇著作,被他的師侄玄晏偷走,拿到江西來給馬祖看過了後,很高興地告訴大家說:“哈哈!越州有一顆大珠,圓光明透,自在無遮障處也!”

同學們聽了,有人知道大珠慧海和尚,俗家姓朱。馬大師說大珠,便是他。漸漸地就有許多人向他那裡來找佛法了。大珠說:“禪客們,我不會禪,沒有一法可以告訴你們。不必要長久地站著等我傳授些什麼,大家還是自己去安歇吧!”

新語云:大珠和尚見馬祖,只被他點出一語,便找到了自己本有的用之不盡、取之不竭的寶庫。如此而已,他就寫了一篇文章來消遣。無奈後世的學禪者,卻捧著大珠的《頓悟入道要門論》死啃,咬文嚼字,一字一句地叫好連天,死死不放。真是使人笑掉了大牙。即使你能把《頓悟要門》倒背如流,其奈你的大珠早已漏到海底去了,有何用處?

雖然如此,大珠和尚真是一悟便休嗎?不對!不對!你要知道,他還依止馬大師六年,細細琢磨透了,才包裹起來,回到廣東,裝聾賣呆,老老實實地告訴人並沒有什麼東西。如果不能如此,你還是去讀《頓悟入道要門論》吧!

不過,千萬要記得,那只是一篇要走向禪門頓悟的“入道要門”,指出“心即是道”、“心即是佛”的前導。一落言詮,即非究竟。後世有些人,硬將此書抱本參禪,反把一顆明珠,碎成泥漿。可惜!可惜!

獵到一個弓箭手

馬祖活用了機會教育法,就像唐代文化中詩的文學一樣,充滿了淳樸、弘大、性靈的美,一反歷來宗教上呆板拘執的陳腐氣息。他弘揚禪道的教育法真像一個大獵戶,隨處可以獵到人才,造就人才。例如:

撫州(江西)石鞏慧藏禪師,未出家以前,是以打獵為生,素來最討厭看到出家的人。有一天,追趕一隊鹿群,經過馬祖的住庵門口,馬祖特地來堵著他。他問:

“和尚,你看到一群鹿過去嗎?”

“你是什麼人?”

“打獵的。”

馬祖不答他的話,卻反問說:

“那你會射箭嗎?”

“當然會。”

“你一箭射幾個?”

“一箭一個。”

馬祖一副滿不在乎的樣子說:

“那你並不會射箭啊!”

“和尚,你也懂得射箭嗎?”慧藏問。

“當然會。”

“那你一箭可以射幾個呢?”

“一箭可以射一群。”馬祖說得輕鬆自然。

慧藏便說:

“彼此都是生命,又何必一箭射它一群幹嘛?”

馬祖笑了:

“你既然知道彼此都是生命,那麼,你為什麼自己不射自己呢?”

慧藏說:

“如果要我自己射自己,實在無法下手!”

馬祖看著他,哈哈大笑,笑得慧藏莫名其妙,只有呆呵呵地望著他笑。

他笑過了一陣,自言自語地對著慧藏說:

“這傢伙!曠劫的無明、煩惱,今天總算頓時休息去了吧!'’

慧藏被他一語驚醒了夢中人,當時就譭棄了弓箭,自己用刀來割斷了頭髮,跟著馬祖進庵,自求出家為僧了。

出家以後,他在廚房打雜。有一天,被馬祖看到了,便問:

“你在做什麼?”

慧藏說:

“牧牛麼!”

“你怎樣牧牛啊?”

“只要覺得它落草去了,便把它的鼻子扭轉來。”慧藏答。

馬祖說:“好!你會牧牛。”

慧藏聽了,一句話也不說,自顧自地休息去了。

不離本行的獵手

有一次,石鞏慧藏問他的師兄西堂和尚:

“你還知道怎樣捉得住虛空嗎?”

“知道。”西堂答。

“你怎樣的捉?”石鞏問。

西堂便伸手作出捉虛空的姿勢。

石鞏說:“這樣,哪裡能捉得住虛空呢?”

“師兄!你怎樣捉呢?”西堂問。

石鞏便把西堂的鼻子用力地扭住,拖他過一邊去。痛得西堂忍不住了,大聲地說:

“太煞用力了,會把鼻子扭脫了的!”

“必須要這樣捉虛空才得!”石鞏笑著對西堂說。

新語云:現在一般學禪的人,只以為閉目默然,空心靜坐便是禪,對此應痛自體會才對。

他追隨馬祖多年以後,才辭師獨立,住在石鞏,因此後世禪門,便稱他為石鞏禪師。他平常教人,什麼佛啊!道啊!禪啊!都不用。只是張弓架箭接待來學的人。後來,年青的三平和尚來看他。他架起了弓箭,大聲地叫著,“看箭!”三平若無其事地敞開了胸膛說:

“這只是殺人之箭,還有活人的箭,怎樣射呢?”

石鞏不答他的問題,只扣了弓弦三下。三平當下便禮拜了下去。石鞏卻慨嘆地說:

“三十年了!一張弓,兩支箭,到如今,只射得了半個聖人。”他說完了,便把弓箭都拗斷不用了。

後來三平再從大顛處參學,才有成就。所以石鞏當時說他還只懂了一半。三平以後對人說:“當時以為得便宜,現在才知道卻輸了便宜。”

新語云:試問,活人之箭,與扣弓弦三響,有何關係呢?

有一次,他問一個新到來學的和尚:

“你還帶得那個來嗎?”

“帶來了。”

“在哪裡?”石鞏又問。

新來的和尚便彈指三聲,石鞏不再說什麼。新來的和尚忍不住了,想一下再問:

“怎樣可以免了生死呢?”

“要免做什麼?”石鞏答。

“那麼怎樣才能免得過呢?”新來的和尚再問。

“這個本來就是不生不死的嘛!”石鞏答。

又是一顆明珠

由馬祖造就出來的石鞏慧藏禪師,真的只是一個拉弓射箭的粗人嗎?他還是一個文學的高手呢!他作了一首有名的詩《弄珠吟》:

“落落明珠耀百千,森羅永珍鏡中懸。光透三千越大千,四生六類一靈源。凡聖聞珠誰不羨,瞥起心求渾不見。對面看珠不動珠,尋珠逐物當時變。千般萬般況珠喻,珠離百非超四句。只這珠生是不生,非為無生珠始住。如意珠,大圓鏡,亦有人中喚作性。分身百億我珠今,無始本淨如今淨。日用真珠是佛陀,何勞逐動浪波波。隱現到今無二相,對面看珠識得麼?”

新語云:這便是禪宗祖師們,早已預言由“馬駒”足下踏出來英才的一斑。作詩、弄文,固然無關禪道,

但如果從性地上自然地流露,也正與彈指之事相同,何妨起用。能文的便文,能武的便武,各守本分可也。如果說自己不會的,看了別人會的,硬說修禪的人,為什麼還要作詩,這種觀念如果不是器小量狹,那便是屙屎見解。換言之,學禪的人就不可以說話嗎?

(南懷瑾《禪話》)

標簽: 馬祖  石鞏  和尚  西堂  慧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