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將佛祖一分為二,然後告別

作者:由 黑桃烏龍 發表于 體育時間:2019-10-13

聽完佛陀的講經,與悉達多同行的兒時夥伴果文達決定留下來,但悉達多要離開佛陀。

悉達多相信佛陀已經覺悟,也相信他的教誨,但他有主見。他對佛陀喬達摩說:“世界統一不可分割,一切事物相互關聯,都包含在同一潮流中,誕生、發展和死亡都遵循同一規律,所有這些都已為您的崇高教誨闡明瞭……只不過,按照您自己的說教,這萬物的統一性和連續性卻在一個地方斷裂開了……這小小的裂口都是您關於超越塵世、獲得解脫的教誨。”

喬達摩沒有給明確的解釋,只是說:“你從我這兒聽到的教誨,並不是我的意見,其目的也不在於給求知者解釋這個世界。它的目的是教人解脫痛苦。”

換做我是悉達多,我會心知肚明,一言不發。但悉達多比我年輕,叫起來:“假設我是您的一名弟子,我就擔心會發生這樣的情況:我的自我只是表象地、虛假地得到了安寧與解脫,實際上它卻繼續活著並在長大……”

佛陀喬達摩似笑非笑,說道:“你很聰明,但當心別聰明過頭。”

佛陀飄然而去,悉達多也離開了。

悉達多敏感。他比佛陀所有弟子都敏感。佛陀的弟子跟從佛陀,希望有朝一日能覺悟,這已不是佛陀的道路。佛陀講與眾人聽,跟隨佛陀也就和聽佛陀講解一樣,是跟從了眾人。

“惟有戲子才能喚起群體的興奮。”小說中的佛陀,講經時即當自己作戲子。

佛陀為什麼這麼講?小說最後一章才提到,悉達多晚年時遇見兒時夥伴果文達時說的。

我弄不懂的,不是佛陀為什麼這麼講,而是為什麼佛陀要講。他完全沒有必要這麼講,難道是因為果文達轉述的話——善良、仁慈、同情和寬容?

對於佛陀如此智者而言,這四個詞太廉價了。

歷史上的佛陀即釋迦牟尼,釋迦是族名,牟尼是靜默、思考,連起來就是釋迦族靜默思考的聖人。佛陀的本名是悉達多•喬達摩,喬達摩是姓。

黑塞寫小說,將悉達多與喬達摩拆開,前者是王子,後者是已經覺悟的佛陀。這結構一開始就有趣。

真實的佛陀也是王子,二十幾歲離家出走,三十多歲覺悟(耶穌三十多歲被釘在十字架上),八十歲寂滅。小說裡的悉達多覺悟比佛陀要晚得多,也可能曲折得多,但他有更真實的敏感。

要好好經歷一遍人世。

敏感不等於效率,即使敏感是與生俱來。

悉達多的敏感是天生的。他看見路過的沙門,就決定放棄平日婆羅門的修行,以非暴力不合作的方式離開他的父親——他人生的第一個偶像。

這是他的第一次告別。

告別的是如父親般的生活。他的父親“高尚純粹,學識淵博,舉止安詳高貴,”但“即便是這麼一個見多識廣的人,難道他就能生活得幸福安寧,就能心安理得?難道他不仍舊只是一個探索者,一個渴求者嗎?”

天才總是要逃離家庭,逃離父輩的生活方式。反之,不亦然。

悉達多的目標是“摒棄渴望,摒棄願望,摒棄夢想,摒棄樂與苦,摒棄所有的一切,以實現自我消亡,達到無我的境界……等待奇蹟出現……那個大奧秘就一定會覺醒。”

他隨沙門修行,數年後也悟到:“何謂沉思默想?何謂脫離肉身?何謂齋戒?何謂屏息斂氣?通通不過是逃避自我,不過是短暫地從自我的痛苦中掙脫,不過是對生之痛苦和荒謬的短時間麻醉?”

他更覺察到,苦修和喝酒一樣,是麻醉,是逗留而非脫離。積累知識,學習經典,只是耗費,無助於覺悟。

“知識的死敵正是求知的慾望。”

他第二次告別,告別“無我”的目標,回到“認識自己”的路上。這當然與父親修行之路不同,悉達多好奇,質疑。

“智者對一切發生好奇。”

他的質疑在第三次告別,告別佛陀喬達摩中達到極致。

悉達多相信喬達摩的覺悟與境界,但還是選擇離開他,即使同伴果文達留下。果文達的悟性到此為止,他的覺悟要等到數十年之後,藉助於聽河者悉達多。

其實,悉達多總是懷疑任何讓群體都覺悟的理論,即便這理論來自佛陀的口傳。

佛陀到底意指何處?佛陀似笑非笑,沒有指明,但一句“聰明過頭”是最直接的肯定。

“聰明過頭”的悉達多,不是烏合之眾的一員,從來不是。

他對佛祖還是客氣的,沒有直接說:“佛陀啊,真正信仰你的只有你一人。”

悉達多繼續上路,他“不想再學《夜柔吠陀》,不想再當苦行僧,也不想再信奉什麼教義”,他要“學習自個兒,當自己的學生,瞭解我自己,瞭解悉達多的秘密。”

想要認識自己,才“好像第一次睜眼看世界”,“剛剛獲得新生”。

悉達多回到世俗社會,結識妓女迦瑪拉和富商迦馬斯瓦彌,學會情愛與經營,並擅長之。

他渡過了多久世俗與享樂,也許是幾十年吧,“品嚐了財富的滋味,肉慾的滋味,權勢的滋味,但在心裡,他仍然是個沙門。”

他又一次告別。

悉達多來到河邊,遇到船伕瓦蘇代瓦。船伕以河為師,傾聽他的敘述。耶穌也是在約旦河受洗。悉達多即是耶穌,瓦蘇代瓦即是施洗約翰。耶穌直浴河水,而悉達多要年復一年傾聽河水。

他最終覺悟之前,還有第五次告別。告別他與迦瑪拉的生子。

這一段篇幅佔去五分之一。親情之愛,讓悉達多淪為眾人——一位什麼都管、什麼都擔心、溺愛超過理性的父親。

很少說話的瓦蘇代瓦成了悉達多的解惑者,悉達多也想起他的第一次告別——告別父親,他的父親是否也經歷了悉達多此時的痛苦,而父親只用了一個晚上便容忍自己已成年的兒子永遠離去。

兒子乘船逃走,斬斷悉達多最後一段世俗聯絡。

智者如悉達多,覺悟者如悉達多,也無法改變兒子的命運。

兒子離開他,正如悉達多離開父親,兩者相同,但最終不會相同。

覺悟終於到來,還是在河邊,悉達多述完所有傷痛,和瓦蘇代瓦一起傾聽河水。

“父親的形象,他自己的形象,兒子的形象,都交融在了一起,還有迦瑪拉的形象也出現了,隨後又變得模糊起來,還有果文達的形象,還有其他人的形象,全都混雜交融在一起,全都匯入了河水,隨著河水一起奔向目標,熱切地、焦急地、痛苦地奔向了目標。”

悉達多“不在能區分這許多聲音,不在能聽見歡笑聲與哭泣聲……它們全都混為一體,相互滲透,相互交織,沒完沒了地纏繞、糾結在一起……就是這個塵世。”

“他的心便不會束縛於某一聲音,而是將他的自我融進了傾聽之中,於是便聽見了一切,聽見了整體,聽見了統一……”

悉達多“停止了與命運抗爭,停止了煩惱痛苦……臉上綻放著睿智的歡樂。”

瓦蘇代瓦放下船槳,告別悉達多,走進森林。悉達多沒有阻攔,他倆都已覺悟。

小說本可以到此為止。但黑塞寫了最後一章“果文達”。

本來在告別佛陀時,悉達多已告別了果文達,黑塞還是要借最後一章的告別,闡述悉達多覺悟了什麼。

我覺得沒有必要,而且其中一半內容有點囉嗦,成了宗教般的說教,但文字實在坦蕩有氣魄,金句紛披,讀下去還是很享受。

“一個人探索的時候,很容易眼睛只盯住他所尋找的事務,結果什麼都找不到……因為他有一個目標,便受這個目標的約束。”悉達多數次告別,都是因為目標。眼見達不成目標而告別。

“智慧無法傳達……一個智者努力表達的智慧,聽起來卻總是很愚蠢。”這回應了悉達多對佛陀的質疑。悉達多解釋了佛陀為什麼那樣講經——佛陀“不得不將它分為輪迴和涅槃,分為虛幻和真實,分為痛苦和解脫……想傳道就只有這一條路。”而悉達多不傳道,不需要聽眾,不需要劃分。

耳旁眼中心裡只有河流——整體、統一、圓滿。

“真理的反面同樣真實……能讓人思考和能夠言說的一切,通通都是片面……”

“塵世並非不圓滿……不,它每一瞬間都圓滿,一切罪孽本身就蘊含著寬恕,所有小孩本身就蘊含著老人,所有新生兒都蘊含著死亡,所有溺死者都蘊含著永生……忘掉時間,把一切過去的、現在的和將來的生活通通視為同時……存在即是善,死即是生,罪孽即神聖,聰明即愚鈍,一切都只需要我的贊成,我的同意,我的欣然接受,因此對我來說都好,都只會促進我,絕不會傷害我。”

這一段我不贊同,或是沒領會。“無善無惡”的上帝視角可以一句話說清楚,但我不定義它為“圓滿”,也不認為“存在即是善,死既是生”等等。人能以上帝視角看待世界,但難以上帝視角生活於世界,闡述世界。正如悉達多剛說過的“能讓人思考和能夠言說的一切,通通都是片面。”

不如最後回到河流,由果文達來幻想出悉達多的笑容:“在新顏與舊貌之間,卻未見時間的推移——因此所有這些形象與面孔,都靜止著,流動著,繁殖著,漂向前方,湧流混合在一起;然而在一切之上,卻始終籠罩著一層薄薄的、虛無的、然而又存在的什麼東西,像是一片玻璃或冰,像是一層透明的皮,像是水形成的一隻碗或一個模子或一張面具,這個面具帶著微笑,這個面具正是悉達多微笑著的面孔。”

人不可能保持微笑,覺悟只是一瞬間的事。

保持微笑的是泥塑木雕的偶像。

有評論說果文達是小乘佛教的“聲聞乘”,而悉達多之後遇到瓦蘇代瓦是“緣覺乘”,然後推斷黑塞的認識只達到小乘佛教。

看小說,不看宗教,不看哲學。

我從小說中看到告別,而非簡單的“成長史”

每一次告別不是從高到低有層次的階段,也沒有時間的先後。

這是悉達多的告別,與芸芸眾生無關,即使眾生經歷也許能與悉達多的片斷重合共鳴。

零零散散的悉達多,斷斷續續的告別。

悉達多所覺悟的終極奧義(當然,其實是黑塞四十多歲自己的領悟)不那麼重要,辯論黑塞的佛學造詣與覺悟層次也是好事者所為。小說裡詩一樣的敘述,隨性偶發的文字交響,回味在唇齒之間,就足夠馥郁,足夠傾心。

強烈,真誠。

標簽: 悉達  佛陀  告別  覺悟  果文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