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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言宮廷中篇完結】善終難得(1-5)

作者:由 一篁竹 發表于 體育時間:2022-06-16

我自小便是一個不受寵的公主,卻是本朝唯一一個得以善終的公主。

我的一生在史書中寥寥數言即可盡述,而坊間流傳的諸如《大周后宮辛秘》這類也是話本,卻總給我列個專章——“俏探花醉臥翊坤宮 刁公主霸王硬上弓”

其實我的一生遠沒有故事中香豔

1

我的故事要從父皇開始講起。他是大周開國皇帝,登基前是鎮守邊關的武將,半真半假打了幾場勝仗,又挑動了一場政變就拿下了前朝的腐朽江山。

開國之君沒有太多功夫貪戀美色,後宮大多是功臣良將之女,各居高位。父皇的髮妻在他登基前就病逝了,留下一個空懸的後位,任由她人垂涎。

瑤臺宮主位慶妃是垂涎者之一,接連生了二皇子二公主後,她恐自己色衰愛弛,便把個賣相尚可的婢女送上了龍床補空。

那婢女就是我阿孃,她後來被封為“才人”,生下我,晉封為“美人”,仍屬於為數不多的低位,跟著慶妃住在瑤臺宮偏殿。

闔宮沒人對我這個“補空”生出來的女娃上心,阿孃對我唯一的期望就是妥善長大,嫁個讀書人。

“民間有句俗話‘秀才造反三年不成’,公主嫁給讀書人,能得善終。阿孃晚年也能跟著你過幾天舒心日子。”

阿孃說這話時,還不滿20歲。

既然要嫁讀書人,自己就不能太沒學問。阿孃很早就開始教我識字,但以她的水平也僅限於教完《千字文》。就這也比不識字的慶妃教出的二公主強些。我這位二姐姐長到8歲《三字經》頂多背六句。

慶妃暗自吃了心,把我這點兒能耐誇大數倍,逢人便招搖。於是闔宮都傳柳美人生的三公主天賦異稟,三歲識萬字,五歲能吟詩作對,將來定能成為一代掃眉才子名垂青史。

父皇聽說很是欣慰,特地把我叫去他起居辦公的長生殿裡考問。當時的我不知深淺,還開心的了不得,以為終於能被父皇誇讚了。

“小麥已熟”父皇出上聯

我對下聯“大限將至”

父皇噴了口茶,再出上聯“一經飛紅雨 ”

我擦擦臉對下聯“兩刀宰逆臣”

父皇咬牙切齒又出上聯“雨過林霏清石氣”

我思索好久,終於對出下聯“哪塊黃土不埋人”

父皇掀了桌子。

2

我對對聯的時候,幾個兄弟都在一邊看著。

大哥哥蹙眉,二哥哥偷笑,三哥哥側耳細聽,四哥哥好整以暇,五弟弟在玩兒手手。六弟弟不滿週歲,窩在他母親成妃懷裡,吃手手。

等我對完,父皇動了怒,二哥哥四哥哥五弟弟噤若寒蟬,六弟弟開始哭。

大哥哥張了張嘴欲言又止。三哥哥上前勸慰:

“三妹妹雖對的不雅,卻還工整,想來天賦頗高。略施教化,便可見事明理。可若讓後宮娘娘們胡教,難免生出亂子。”

父皇聞言,神態稍緩。

三哥哥又道“公主讀書一事,本朝尚無成例,兒臣以為應將姐妹們集中一處,請名師統一授學。即便成不了詠絮才女,也能明辨是非修身養性,將來好為夫家。”

父皇蹙眉沉思,準了他的建議。

自此本朝就有了開女塾的成例,後來推廣到民間,被當做三哥哥的無數功績之一,載入史冊。

但這件事上讓我永遠記住的卻是大哥哥。眾人散去後,他帶我去他書房,扔給我一本《聲律啟蒙》。

“讀書講究的是跬步千里,腳踏實地。不必為了在父皇面前顯眼,學搞怪賣乖的本事,弄巧成拙。你是個讀書的苗子,別叫那些深宮婦人給耽擱了。”大哥哥說。

我不解地望著他,什麼叫搞怪賣乖?誰又是深宮婦人?我一個女兒家怎麼能成讀書的苗子?

可看著大哥哥那瘦削清雋的面龐,我竟恍然覺得問這些太俗,只蹦出三個字

“什麼書?”

“教對仗的,等你學完,就不會鬧‘哪塊黃土不埋人’的笑話了?”

“我鬧笑話了?可是父皇沒笑啊?”我撅著小嘴,仰頭看他臉色。那時我也就到他腿高。

“父皇不笑是……因為他是天子,喜怒不形於色。” 他手掌籠在我發頂,愛憐地揉著。

“就是該笑的時候不笑,不該笑的時候笑?”我繼續看著他,脖子仰著有些疼了。

大哥哥沒答話,以手遮口,眉眼彎成月牙,肩膀抖了抖。這是在笑?他明明生的好看,笑起來能將漫天雲霧驅散,為什麼要用手蓋住?嗯,他是在笑話我!

“且,你那麼懂對對子,當著父皇的面怎麼不說?”

他不笑了,還彈了我腦門一下。

我的大姐姐當時已嫁去漠北,在女塾聽課的有二姐姐、我和四妹妹。授課的是個女夫子,說是出身鴻儒世家,畢生致力於教化女子,年過三十未嫁。

二姐姐一上課就睡,任誰叫不醒。四妹妹是混世魔王,不是往夫子毛筆管裡放活蟲,就是往她書袋裡扔蛇。要麼是給她硯臺打蠟讓她研不開墨。

唯一老實的我被這二人襯托的分外勤奮刻苦,夫子時常誇讚。

誇讚傳到父皇耳朵裡,又叫我對對子。這次對的好不好,他“喜怒不形於色”,不過面前的桌子是保住了。阿孃的位份還因此升了一級,成為婕妤。

身份尊貴不如二公主,容貌標緻不及四公主的三公主,自此有了個為人稱道的長處——飽讀詩書。

3

讓這個長處實至名歸的,還是大哥哥。

自那天收了他的《聲律啟蒙》,我便會時常去他書房,向他討教文墨。

大哥哥比我年長十幾歲,已然成年,卻沒有出宮開府。

阿孃告訴我,大哥哥的生母是父皇的髮妻,本該是最尊貴的嫡子。可父皇登基後沒給他母親追封皇后,他就連個正經名分都沒有了。

我問為什麼,阿孃說她也不知道,宮裡沒人敢提。

宮中除了我,似乎沒人願意去找大哥哥,他也什麼差事,有大把的時間指點我。

開始他並不講課,就是給我一堆書,讓我在他邊上看,有不懂的就問。

一開始他給的都是些我早已讀過的書目,我也不聲張,就在邊兒上看他。

他乾的事情不外乎讀書寫字畫畫。

他的字寫的很好看,而我的字卻被他評價是“沒有根骨”。我求他手把手教我寫,這麼練了大半年,他和夫子都說我的字進步了許多,我倒看不出有什麼差別。

畫畫一折任他如何手把手教我就是不得法,畫什麼葉子都像荷葉,畫什麼鳥都像燒鵝。好在我本來也不怎麼想學,於是放棄了。

其實比起他的字和畫,我更愛看他的人。宮裡人都說三哥哥長得是最好看的,可我覺得比他差遠了。

三哥哥總是笑眯眯的,大哥哥卻神情專注。三哥哥還愛跟女孩子說話,大哥哥就從不如此。而且,三哥哥十來歲還沒長開呢,大哥哥已經是個高大的男人了。

我最愛看的是他那雙手,手掌小,手指細長看不太出骨節,倒不像是男人該有的。

“手若蝤蠐”我不自覺脫口而出。

“是手若柔夷”他亦脫口糾正,然後順著我的目光找尋到了自己,於是狠瞪了我一眼,又丟些艱深的書過來。

這些書我不怎麼很懂,於是就能請教他,跟他說話了。

我很喜歡跟他說話,他能把《史記》、《資治通鑑》這類乏味的大部頭,說的比話本子還有意思。

有時他也講自己的事情,講他想給前朝修史書,講他想離開宮城,講他想把天堂,搬到人間來。

書看的差不多,我就開始跟他學作詩,起先總被他笑話。後來他也笑,不過邊笑邊點頭。

我一向是上午在女塾上課,用過午膳便帶著阿孃做的細點來找大哥哥。

他沒有歇晌的習慣,於是我也不歇。

但我下午總會犯困,堅持了再堅持,還是一頭栽倒在桌子上睡的口水橫流。醒來時臉上印滿了書上的字兒。

每次見到這個景兒,大哥哥都樂不可支,從袖管裡掏出帕子,蘸著水盂裡的水,對著我的臉念一個字兒,擦去一個。

有一回他過分專注於辨認字跡,錯把墨盒當成了水盂,反給我抹成了包公。他還好意思接著樂。

後來他就在書房裡支了一個小榻供我歇晌用。我覺得他這是看扁了我,寧可栽倒桌上,也不肯往榻上睡。最終我還是會被他抱到榻上。

作為回報,我會幫他收拾書房。他那個書房是不許外人進的,他自己又不善收納,總說那是女人的活計。

在我記憶中,他也生過一回氣。那天我跟阿孃學了一道花生糕,特意親手做了送給他。

他答應晚上當宵夜用,可第二天我再去,那盤糕還原樣擺著。

那可是我第一次給人做吃的,居然受了此等冷落,氣得直哭。指著他,罵他是言而無信的偽君子。

他當時一臉怒容,撒火的方式卻很別緻,抓起我做的糕,狠狠往嘴裡填。

沒吃幾口他開始瘋狂咳嗽,白淨面皮上隱隱顯出些紅疹,嘴唇腫得老高。

那之後他病了半個月,每天要喝臭烘烘的湯藥。他告訴我,他一吃花生就犯這毛病,但不好意思跟我說,畢竟是我花了心思做的。

我覺得他這行為有些傻氣,在他養病那些時日,每天都會抱一碟花生糕在他病榻前池吃。等他病好了,我卻徹底不愛吃那個了。

我喜歡大哥哥,不僅因為那些書和詩。我有種私密而不得體的想法,若將來真嫁了讀書人,日子可能就像跟大哥哥在一起一樣。

不過那時候肯定不會有那個叫阿阮的大姐姐。她偶爾也會抱著書本,來找大哥哥求教,大哥哥也讓她進來。

她長得極美,和畫上的仙女一樣,令人看著生厭。

4

無論正史野史,還是小說話本,皇宮都是個複雜而充滿傾軋的地方。但有大哥哥在,我只能感受到歲月的靜靜流淌。

可這一切,卻以一種意想不到的方式在我十二歲的時候戛然而止瞭然而止了。

那天夫子預備要講《女則》,才翻開書卻發出“啊”的一聲驚叫。

這一聲把二姐姐都震醒了,我們抬頭看,見夫子捧著書臉漲的紫紅,手顫顫巍巍又翻了幾頁,豆大的汗珠子就從腦門上冒出來了。

我覺得不妙,上前去喚她。她沒理我,又翻了幾頁,然後倆眼兒一白,直接暈厥過去。

周圍伺候的奶孃太監立即來攙。我趁這功夫撿起那本書,翻了幾頁,發現裡邊滿滿當當畫的,全是疊在一起的小人兒,每一對兒姿勢都不一樣。

一個眼尖的小太監發現我在看,掃了一眼,像見了鬼一樣劈手從我手裡奪過書。

“你幹什麼!”我怒斥他。

“沒,沒什麼,妖精,妖精打架,公主看不得”

這下二姐姐和四妹妹全聽見了。妖精打架?那可比《女則》有意思多了,於是她們也跑過來,想從太監手裡奪書。

太監自然是不給,眼見敵不過,乾脆眼睛一橫把書翻開,先吐了好幾口唾沫,又用舌頭裡外舔了個遍,然後用牙撕咬著紙頁,竟吃了起來。

被他這麼一料理,再有趣的“妖精”也變得埋汰了,我們自然不想再碰,任他去吃。紙張乾巴巴的想來不好消化,吃了一會兒小太監也給噎背過氣了。

此時夫子已被四妹妹的奶孃一口水噴醒,推開攙扶徑自爬起,狠狠一口啐在地上,罵了句我聽不懂的話,扭頭走了。

我追上去挽留無果,便央求四妹妹去尋三哥哥。每次四妹妹胡鬧惹翻了夫子,她都會找三哥哥來平事兒,他長得好,說話又在點子上,夫子一向買賬。

可這一次小妮子不以為意,還翻了個大白眼

“愛走走唄,一個奴才,給她臉了還。我就不信,普天下再找不出個會教書的女流?”

“你不怕父皇動怒”我急急道。

“有什麼好怕的,書本又不是我換的。再說,不就個‘妖精打架’麼,至於這麼大驚小怪?沒見過世面。”

“你怎麼知道書本是換過的?”我很快聽出了話中的端倪。

“我……不知道,猜的”四妹妹支吾了片刻,眼珠一轉,湊到我身邊,扯著我衣角又道“你這麼看重夫子,莫非將來也想和她一樣,死讀書,一輩子不嫁人?”

“才不是,我就要嫁個讀書的。”我脫口而出方覺後悔,若按夫子的教導,這事兒是不好明說的。

“那還用這麼費勁。反正到時候該輪到大哥哥當皇帝,你跟他那麼要好,讓他賞你個讀書的夫……”

她話未說完,便被她奶孃一把捂回口裡。

屋內頓時靜的連根針掉地上也能聽見。

一個小太監悄悄出去,過了不久,父皇來了。

5

父皇從太監總管的手中,接過滿是口水的 “妖精打架”,仔細翻看了一會兒,從裡邊抽出一個被咬了一口的信封。

拆閱後他面色變得十分難看,吩咐太監總管立刻查出這“腌臢東西”的來歷,起身拎著四妹妹進了側殿。

不一會兒,側殿傳來四妹妹的哭叫,斷斷續續能聽清“不是我”“他們都說” “紫微鬥牛”“嫡長子”“大哥哥”之類的詞彙。

“大哥哥”?不是查“妖精打架”麼,怎麼扯上了大哥哥?他幾時來過女塾?

我側耳細聽,可側殿卻再沒有動靜傳出來了。過了很久,四妹妹涕泗橫流奔出來,說父皇叫我進去。

我那時滿心想的是大哥哥,進去時甚至忘了給父皇叩頭。

父皇斜倚在榻上,面孔繃得很緊。他沒有計較我的失禮,大概以為我是嚇到了,極不自然的調整了一下表情,放柔聲音問我。

“朕聽說,你常跟承弘一起讀書?”

承弘是大哥哥的名字,但父皇的問題似乎與今天發生的事情無關。我摸不著頭腦,只得點點頭,想想覺得不妥,又道

“是我央求大哥哥教我讀書的,他本來不想教,我非賴著……”

“那你們平日,都讀什麼書?”父皇打斷我

“就……四書五經 、論語”我訥訥道。今天的事情,起因在於那本“妖精打架”的“腌臢”書,所以與書相關的問題,定然不能亂答。

“這些你還用讓他教麼?”父皇的語調隱隱透著威壓。

“還有《史記》、《資治通鑑》……”

我打了個寒顫,定定神,把那些有趣的詩詞話本都隱去,背出些頂不愛看的書目。

父皇眉頭動了一下,接著問道

“那他平日都做些什麼?”

大哥哥沒有差事,他有大把的時間在我身邊寫寫畫畫。可沒差事,不就是遊手好閒麼?二哥哥三哥哥都有差事,皇子是不能遊手好閒的,對了,他想給前朝修史書。

父皇不同於其他開國之君,一向禮重前朝。他登基時,將前朝遜帝封為廣陵王,還將自己的同胞妹妹冊封給他作王妃。

三哥哥幼時還老去找廣陵王玩兒。對,給前修史書,一定可以算是差事。

“大哥哥日日刻苦讀書,正在籌備為前朝修史書。”

“哦?”父皇唇角微勾在笑,眉眼彎彎也在笑,卻看得我毛骨悚然。

“聽說你們還作詩唱和?”父皇接著問,聽語氣,這不是件好事。我低垂著頭正猶豫著不知該怎麼答,又聽到炸雷般的怒喝

“說話!”

“是……我才剛剛……剛剛開始學,做的不好……”

“就你和承弘兩個人麼?”

我立刻明白了父皇的用意。男女七歲不同席,即便是為了做學問,即便我和大哥哥是親兄妹,也不該頻繁獨處。

私密而又不得體的念頭驀的冒出來,蒸的臉通紅。其實,那不能算是獨處啊。

“回父皇的話,除了我跟大哥哥,還有一位阮姐姐。”

“阮……阮……”父皇漫不經心咀嚼著這個我不知是姓氏還是名字的字眼,良久不語。

又是“喜怒不形於色”,我著急了,搜腸刮肚回憶著大哥哥跟我聊過的點滴,複述他想做的事情。父皇的問題太簡單也太古怪,他不應該僅從這些問題上了解大哥哥。

“父皇,大哥哥他是想做事的,沒有天天跟我胡混”

“是啊,他想做事,他一直都想做事”父皇聽著聽著就笑了,彷彿是開懷的笑。

那時的我,還不知道哥哥們的差事,都得是父皇派的。

還不知道一個不受寵的皇子,想做什麼都是錯的。

更不知道那個討厭的阮姐姐身上,裹挾著一個巨大的陰謀。

往後的很多年,我都會因與父皇的這段對話而追悔。閨閣少女試圖用她樸素的心機去丈量帝王父親的世界,如何不弄巧成拙?

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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