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某回憶錄 其三
某年某月的一天,趙某站在江邊,遇見了神明。
坐落於江邊的一家閱覽室,常有讀者往來其間。這些讀者,大多都是學生,但由於平日不得假期,所以多半在休閒空檔前來坐坐,又因為是免費開放的設施,所以常常是空著雙手來,空著雙手去。而趙某,是每次惠臨都揹著書包來去的唯一的學生。
趙某雖然揹著書包,顯得極好學,但背的包小且陳舊,彷彿是從幼兒園背到了大學,不曾換過;而且因為常熬夜,嗜好扮作暗夜裡的詩人,所以每每八點開門,便難以及時到場。直到日間十點近正午的時候,趙某才勉強出現在一處僻靜的位置上,與前座嗑著瓜子的婦女一同溫習功課。
這一天,趙某照常是這樣。
“趙某,你又懶惰了!”
旁邊傳來一人的笑聲。
“老勤奮叼了。”
趙某露出不屑一顧的神色。
“勤奮,勤奮怎麼到十二點才來呢。”
“老在家用功做題做到兩點。”
“我昨晚一點多親眼見你揹著包,鬼鬼祟祟,不知在墳山邊做什麼。”
質疑的聲響逐漸大了起來。周圍的學生們此時都放下了手中的習題,笑著圍著趙某。
“老在,老在探險。探險——你們懂嗎?”
趙某又顯露極傲慢的樣子。將身體往後傾斜,順手取下一本童話故事,便不再顧周圍人,認真的讀了起來。
眾人又申辯了幾句,但見趙某不再應答,漸漸的也都散去了。
趙某看了約三分鐘,學了些實用的知識,就將這書合上了。坐在位置上,渾身不斷地動搖著,心中只覺都是煩悶。於是猛地一起身,抬起右腿就要走。
“你要去什麼地方?”
旁座的一人吃著菠蘿,驚異地詢問。
“老出去抽根菸。”
趙某丟下一句話。就推開玻璃大門,出去了。
這一天,趙某站在江邊,抽著煙,遇見了神明。
午間熱情的光線,如同一串串金制的鈴鐺,被江風吹拂著盪悠悠地閃爍在遠遠的水面上。
在這樣光明透徹的世界裡,忽然從遼闊的江面上浮動出一顆圓溜溜的頭。洋溢的光芒,在灰白的面板上淌著璀璨的群星;不一會,寬闊的尾鰭揚出水面,伴隨著幾條水光淋漓的絲線。
這在水中自由嬉戲的神明,在趙某眼中留下一抹近乎永恆的微笑後,又極夢幻的隱去了。
趙某手中的煙不知何時已散燒到了末尾,將彆著煙的指頭燙了一下,驚醒了趙某。趙某迅速將菸蒂遠遠的扔開,面色湧得潮紅,渾身顫抖著大口的喘息——他只覺自己的心靈正被一種神秘而瑰麗的感受緊緊包裹著。這一刻,他的心中噴發出無休止的吶喊——江豚,是江豚!
趙某哆哆嗦嗦地又點上一根菸。平時一按即開的火機此刻也出了故障,他不得不用力地按壓了幾下,才打出零星的火花。
大口撥出幾口霧後,劇烈顫抖的趙某逐漸復了原。突然一股詩意從下腹襲來,趙某高高的仰起頭,輕聲唸叨著幾句。時而皺眉冥想,時而展顏輕笑。不多時,趙某解開褲腰帶,又沉思了一會,才極高興地吟道:“鉀鈉銀氫正一價,鋇鋅鈣鎂正二價。”
趙某的詩句稀稀落落地從江邊的走廊上落下來,濺起一顆顆透明的水花。此時天邊傳來一聲清脆的鳥鳴,江風習習。趙某隻覺身處夢幻般的仙境。
“老剛在江邊,見到了江豚。”
趙某將手中寫著有機化學幾個字的書籍重重地放下。興奮地對身邊的人說道著。
“喔。”
“江豚,江豚!是江豚!”
“是了是了。”
“你們怎麼不激動?那可是江豚!”
“你說這個起碼有十遍了。”
趙某回過頭去,快速地翻了幾頁書,又極快地合上。他回過頭來,繼續說:
“老剛在江邊,見到了江豚。”
如此幾下,便再也沒有人應答他。趙某長久見沒有人迴應,便很惋惜地嘆息。又回過頭去了。
不消幾日,整個閱覽室的人都知道了,“趙某見了江豚”;由於一傳十,十傳百,出現了偏差,說法變成“趙某煎了江豚”。油煎保護動物,是重罪;雖也沒有人捉住趙某油煎江豚的證據,去舉報,可多少都顯露出譴責的目光。趙某身處的氣氛逐漸緊張起來。
“趙某,你當真煎了江豚?”
前座投來刻薄的詢問。
“老赫叼了。老講老見到了江豚,看見的見,不是姦殺的奸。你們哪沒讀過書啊?一點文化都沒有。”
趙某發怒,拍書而起。
眾人懾於趙某的淫威,不敢再傳謠。於是“趙某見了江豚”便成為唯一的說法了。
過了一日,又有人問道:
“趙某,你當真見了江豚?”
趙某露出極自得的神色。說:
“當然。江豚還對老笑了。”
“那你怎麼連半張照片也沒有拍?”
趙某的臉色立刻紅起來,嘴裡急忙嘀咕著一些“老手機壞了”“螢幕是碎的”這樣不清不楚的話。
大家聽不太懂,只顧著鬨笑。又有人說道:
“趙某,你趕緊換個手機罷!你這破手機我看到都嫌惡心。”
趙某一聽,臉色又紅了幾分。語速極快的回覆著,可這一回可全是“等老考上研了就換”“換一整套”“華為好”這些難以捉摸的話了。眾人又鬨笑了一陣,見沒有後續,便都繼續做題。
時日一長,天氣逐漸轉寒。約莫寒假也將過去一半,而趙某也長久沒來過閱覽室。
這一日,江面降了小雪。
“這幾日,怎麼不見趙某?”吃菠蘿的人說道。
“他?他怎麼會來。”
擦拭著茶具的人回答著。
“他怎樣了呢?”
“怎樣?他因見了江豚,著了心魔。”
“喔。著了心魔,便不來讀書了麼?”
“讀書?趙某平日也不讀書。他這次著了心魔,半夜騎著車往動物園裡闖。被保安攔住,等到天明才買了票進場。”
“去動物園做什麼?”
“誰知道?許是看江豚。”
“最終看見了麼?”
“最終……最終也沒有訊息了。”
吃菠蘿的人像孩子一樣點了點頭,不再追問了。
寒假只剩下一週時,趙某仍然沒有來。剩下五日時,仍然沒有來。剩下三日時,還是不見趙某。臨到大多數學生都陸續預備返校的最後一日的傍晚,從玻璃大門外無端地生出幾縷極嗆人的煙霧。
“是趙某。”
眼尖的一人脫口而出。
“的確是趙某。”
“趙某又在走廊上抽菸。”
眾人竊竊私語。
過了一會,門被推開。趙某仍舊是揹著他小而且陳舊的包,手持著一本有機化學,步履極慢的走了進來。
“趙某,好久不見你來了。你一定又在懶惰!”
率先發出這樣的聲音。
“老叼你馬了個比。老勤奮叼了。你哪沒長眼啊。”
趙某低沉地開口,說了這麼長的一句話。
“趙某,聽講你去動物園看江豚,被攔住了。”
擦著茶具的人笑道。
“無中生有的事。”
“那你去動物園做什麼呢。”
“江豚,江豚是保護動物。撈叼動物園裡沒有保護動物。”
趙某的聲音極沙啞,似乎很久沒有淡水浸潤過。
“老跑了好幾家動物園,買了江豚的手辦。”
趙某卸下揹包。從中密封的內層中取出一個油紙包裹著的盒子,他極鄭重地解開結繩,緩緩地取出一個碎了幾片漆的魚形玩具。
趙某摩挲著這個玩具,露出欣慰的表情,讚歎道:
“這做的好像啊。”
“你這是海豚,不是江豚!”
有人嚷嚷著。
“這就是江豚!你們哪沒讀過書啊,海豚江豚分不清。一點文化沒有。”
趙某露出兇惡的神情,不再理會別人。將玩具揣在懷中,極寶貝地慢慢走遠了。
又過了些許日子,臨到開學季,閱覽室愈加冷清了。假期坐在這裡的人,多半都散去了。新來的人,面孔都是陌生的。可關於“趙某見了江豚”“趙某煎了江豚”的故事所幸得以流傳下去,每到一定日期,趙某究竟見沒見到江豚,趙某為何煎了江豚的討論不絕於耳。可從來沒有人能拿出鐵一般的證據——直到今日都是如此。
趙某也許,確實沒有見過江豚。
2019 3 10 於財經大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