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在農村唱戲的戲班子生活狀態如何？

​寂靜被震天的音響聲撕裂時，二里路外的空氣也蒙上了它的碎屑。我們這群愛看熱鬧的農村男女也就逆著車流，興沖沖地跑到聲音的發源地一探究竟。路上得不時停下來和相識的人探討鄉村新鮮事，大家你呼我喊，話裡話外又親熱又客套：大嬸子，五奶奶，怎麼還不去看演出？聽說沒？江蘇來的雜技團。

位子已經坐滿，白色座椅上人頭擠著人頭。竟是本村的雜技團又招來幾個江蘇演員，簡稱江蘇雜技團。大家照例不管這些起名的學問，只把目光緊緊鎖在臺下那花花綠綠、露胳膊露腿的女演員身上。她們蹲在露水漣漣的草地，把個黑色皮包翻來倒去，一派時間緊急，必須找出什麼來的樣子。我猜這也算一種表演，透過演員自然流露的真實焦慮，勾起觀眾心中對節目開場的企盼。

音響“滋滋啦啦”地響了一陣後，梳著張信哲同款髮型的男主持人瀟灑登臺，開口便是磕磕絆絆、顯然未經準備的報幕詞，而身穿藍色裹胸長裙的女主持人則在附和他後訕笑兩聲，用風馬牛不相及的話含混了過去。年輕觀眾（如我）全在低頭玩手機，這些小紕漏自然難以入耳；年長的、見過大場面的觀眾更忙——他們蹺著二郎腿抽菸、呵斥到處亂跑的小孩、為了身下座位的歸屬權唾沫橫飛、討論張家長李家短，聲浪此起彼伏處，江湖風貌之精彩絲毫不輸臺上。

臺上走南闖北表演節目的人必得有個響亮的諢名。圓圓臉的九兒，穿著白色緊身褲的歌壇少將苗方，換下裹胸裙就成擁軍歌唱家的女主持人小丁，都……沒給觀眾留下什麼印象。半場插播的嬰兒圖片終於揭示了該大型演出的目的——李家喜得千金，這場聒噪盛宴，是專門辦給李小朋友的。

主持人把份子錢和紅雞蛋的關係強調清楚後，才故作神秘地介紹重量級嘉賓。觀眾對歌舞表演的態度相當冷漠，紛紛議論雜技節目的去向，直到這位重量級嘉賓——男扮女裝的紫黑色眼影老太太——踮著腳賭著咒登上臺來。“她”又唱又跳，黃色笑話張口就來，和另一中年婦女貼身對罵，抖婆媳關係的包袱，才引得觀眾瞪住臺上，發出半驚奇半嫌惡的嗤笑。

故事終於在老太太狂放的比基尼舞步中結束，節目主題也毫不突兀地昇華到二十四孝上。觀眾的掌聲像模像樣，雖然不時有人質疑：雜技表演去哪兒了。噪音四起，主持人一聲呼號鎮住場子，先把辦喜事的李家老小誇了一通。“當地顯貴”、“青年才俊”等詞如連珠炮般湧出時，他豪氣又熱誠的氣勢感染了觀眾，大家噼裡啪啦一通亂拍，邊鼓掌邊露出“他可真能吹”的禮貌笑容。

接下來的劇情走向讓人摸不著頭腦，李小朋友的爸爸舉著話筒放了一支“農村人有福啦”的宣傳片來推銷縣城的低價別墅，女兒的百日宴堂而皇之地成了他拓展事業版圖的工具。背景板上雖寫著祝李xx小朋友健康成長，但因被別墅草圖遮住邊角，“健康”二字也就缺胳膊少腿，以不甚健康的狀態面對著觀眾。

我們一行人就是在這時候離開的。

音響聲卻並沒有離開，它長久地盤旋在村莊上空，將房地產廣告和接下來的節目擴散到四鄰八鄉。宴會持續到半夜十二點，雜技專案壓軸登場時，在場的觀眾不敢拍手驚擾，只好拿出手機在朋友圈發刷屏小影片讚歎“爬得真高”。主持人把話筒吹得呼呼作響，倒顯得比頂盤攀杆的雜技演員們還緊張。

難得。在春晚都沒人看的年代，莊上的男女老少裹緊外套放棄睡眠，躲過汽車轟鳴跨越大半個行政村，特意來給你，李小朋友，而不是房地產廣告捧場。管它吵鬧、粗俗、還是滑稽驚險，大家照單全收，報以掌聲、笑聲和爭搶座椅的激烈辯論聲。

不管你喜不喜歡，習不習慣，你的村莊毫不遮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