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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下中文】一個人的村莊

作者:由 梅虹影 發表于 曲藝時間:2022-09-14

【天下中文】一個人的村莊

植物也是有故鄉的。

映山紅,名字裡就帶著一股養不乖的野性。它們,是屬於山林的,映山襯谷,一叢紫一簇紅,花,因山得名,山,也因花有了顏色。只有身在山嶺,才能讀上天地之間的一副好聯:上聯是,半空流雲似雪;下聯是,一山漫花勝火。

對,一定要是這樣恰當時間、恰當地點,你看那些長在城市公園或私人院落的映山紅,總也長不好。因為,那些映山紅們,都是闊別故鄉的遊子。

泡桐樹,是家住村頭莊尾的,很少定居在城市裡。即便在高樓林立的鬧市,遇上一兩株泡桐樹,看起來也多少有些強人所難的意思:要麼偏安在城郊荒徑,要麼就是孤立在老屋陋巷,不十分受人待見。

倒是鄉村的泡桐活得無拘自在,塘前一棵,屋側一株,四處安家。泡桐花落在屋瓦、水塘、路上、門前,都沒人管,不像在城市,早早被人清掃,棄置垃圾堆。父親童年的家,不遠處的池邊也有一棵泡桐,樹下堆著原本用來壘砌新屋的花崗大石。可泡桐哪裡知曉,主人已經改了主意,遠徙他鄉,石材也不再有用武之地,只是,年復一年,花開花謝,苦苦等候。

牽牛花,或者說是喇叭花,一聽也不是大雅之堂裡的主兒。牽牛花通常清晨開花,不到黃昏就已謝了,同莊稼人一樣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似的。擱在從前,牧牛飲牛,或者放牛的孩子著急貪玩,隨處找個地方把牛拴上,那些地方一定都少不了這些花,於是,乾脆就叫牽牛花吧!

一定有人嘗試過,將這些大大咧咧的牽牛花引種在自家陽臺。在芸芸的奇花異卉中,它們談不上美不勝收,也談不上眾人矚目。雖然,它們依舊認真朝夕,竭力向榮,一日一日花開次第,只是花看上去總是瘦瘦的,像個想家的孩子。

薔薇倒像是大家閨秀,連城市裡的高門闊院對她也青睞有加。悉心養護,可以美得令人又驚又乍,也就成了花牆、花壁的首選。可是,論起故鄉,薔薇應該是住在鄉間逼仄小徑旁的,甚至一開始還算不上是小家碧玉。

沒有進入園藝進修的薔薇,花小,卻色豔,倒也不卑不亢的。童年時,常去看望外婆,就和小夥伴玩“移花接木”:一條精瘦的苦竹,抽去當中的“捲舌”,替換上四五朵野薔薇,就成了得意之作。環繞野薔薇的,總是一些快樂雀躍的身影。

也許,同人一樣,只有在故鄉,在家,植物才是最自由,最放鬆,最茁壯的。儘管已成遊子旅客,它們總也不缺隨遇而安的頑強,輾轉一地就能夠落地生根,獨立門戶。

故鄉的早晨是美的。

早晨美好又寧靜,空氣清冽,一絲微風都沒有。一切都閃耀著光芒,帶著潮溼的晶體的岩石、掛著露珠的植物,都得到了它們的一分閃爍著彩虹光芒的露珠,就像動物吃到早餐一樣,這天賜的露珠就像從佈滿繁星的天空中飛下來的一群小星星一樣。這露珠的分子是多麼的神奇而精緻啊,一滴裡面有成千上萬個,就像青草一樣在黑暗裡靜靜生長。為了保持這野地的健康,要經歷多少痛苦啊—大雪紛飛,大雨瓢潑,露珠滴落,陽光傾灑,還有無形的蒸汽升騰,多雲、大風等各種天氣的洗禮,植物與植物、動物與動物間的互動,超乎人類的想象。大自然的方法是如此之精妙。那一重又一重的美是多麼的深厚。地面覆蓋著苔蘚、地衣和低矮的青草與花兒,體型較大的植物的葉片交疊覆蓋,形狀和顏色各不相同,冷杉的巨大葉片又覆蓋在它們上面,蔚藍色的天空則像花萼一樣籠罩其上,還有那一顆高過一顆的星星。

天氣真好!我想象中的天界也不過如此。風兒真輕!我感受到最輕柔的風也不過如此。這輕風就像是大自然的呼吸,對著萬物生靈輕吟著平靜之歌。不見樹梢拂動,甚至幾乎不見樹葉擺動。那高聳在細細枝幹上的百合,能被最輕微的風吹動,但此時卻沒有一枝百合在花枝上搖擺。這些百合的花苞是多麼的壯觀!有些甚至大到可以做小孩的帽子了。我一直在畫這些百合的素描,很享受地描繪它們寬闊而閃耀的輪狀葉片和散佈著斑點的彎曲花瓣。我無法想象有任何一個花園能打理得比這裡更美麗。百合有五到六英尺高,輪狀葉片有一英尺寬,亮橙色的花朵約六英寸寬,花喉裡有紫色的斑點,花瓣向外翻卷。這真是一種高貴美麗的花朵。

落在這野地裡的雨滴是多麼的快樂啊!幾乎所有雨滴都能找到一個美麗的地點落下,在閃閃發光的路面上,在樹木、灌木叢生的土地上,拍打著、閃爍著、沖刷著。有些落在池塘裡,清洗著平原的窗戶、讓那玻璃般的水平面泛起了漣漪,激起小小的漩渦和泡泡,飛濺起水花,這些辛勤工作的快樂的鄉村雨滴啊,祝你們一路好運。有的落在草地上,它們悄悄地逃出了人們的視野,投奔了草木的根部,舒舒服服地就像是藏在小窩裡,慢慢沉入地下,從這兒那兒地遊走,直到完成分配給它們的工作。有些則沿著樹林,有些拍打在植物寬闊的葉面上,發出沉重、低沉的啪啪聲。有些快樂的雨點直接落到花萼中,親吻到百合的芳唇。它們經歷了多長的旅途,裝滿了多少無論大小的花萼、不管是肉眼都看不見的小細胞,只能裝半滴雨水的花萼,還是山間湖泊,都在同等的眷顧中再度充盈,每一滴雨水都是新生的銀色星星。

我的故事總是發生在夏天,炎熱的氣候使人們裸露得更多,也更能掩飾心中的慾望。那時侯,好像永遠是夏天,太陽總是有空出來伴隨著我,陽光充足,太亮,使得眼前一陣陣發黑。

小時候,每一件事情都很快樂。

小時候就喜歡玩火,在沒人看見的田地裡,圍幾塊磚頭,上面放塊瓦,然後放點草點上火“燒菜”,我們好幾個小孩子一起,樂此不疲。

隨著年齡的增長,越來越覺得,記憶中的四季,夏天格外引人注目。

冬天寒冷,春天曖昧,秋天蕭瑟。唯獨夏天,一個炎熱還概括不了,伴隨著的,有關分別,有關汗水,有關冰棒空調蚊帳風油精,短袖拖鞋烈日蒲扇歡聲笑語眼淚腳踏車。

每一個人的夏天,都有那獨一無二的回憶與故事,或清晰,或模糊,又或銘心刻骨。

不知為何,常把夏天同那些笑聲下的傷感與無奈聯絡在一起。

閉上眼睛,流著汗,蟬在鳴,樹影在晃,心中小鹿在不停亂撞。

我們在夏天的溫與熱,雨和淚中,一步步往前走。

小時候的夏天似乎沒現在這麼熱,那時候農村家裡還不知道空調為何物,也沒有一個電風扇吹啊吹啊的,熱了的時候,只有媽媽的芭蕉扇,也挺涼快。

只有在夏天才能體會到清涼。

蟬鳴無休無止,聒噪地令人煩躁。

午後的烈陽穿透大片的綠色樹葉,烘烤著乾涸的土地,院子裡的葡萄樹凌亂的茂盛起來,向著陽光不斷攀爬,結下一大串紫紅色的果實。小魚兒吃飽後在大盆裡安靜地晾曬鱗甲,寂靜等待著黃昏來臨。

青竹涼蓆上被汗水浸地黏潮,來回翻身才能換個清涼的位置,一隻手搖著蒲扇,聽不見母親做家務時的自言自語。

桌子上放著翻看從沒看過的暑假作業,啃了一半的西瓜,幾隻蒼蠅嗡嗡的惦記了很久,迷迷糊糊半睡半醒,黃昏來臨的時候,一陣潮溼的涼風又讓人精神煥發。

小夥伴們拿著滑板喊我一起去捉蟬,來不及吃飯就匆匆往外跑。

夜裡大雨傾盆,砸得外面的鐵盆叮噹作響,泥土的氣味透過窗子瀰漫鼻腔,暴雨中的夏日襲來陣陣涼意,依舊不願關了電扇,鑽進薄被在雨聲中入睡。

那年夏日,無憂無慮。

還能回得去嗎?

夏天是什麼呢?

我想到熱,想到太陽。

小時候很喜歡吃冰糕、雪糕。除了冰糕、雪糕,為了對夏天表達最起碼的尊重,必須還得吃西瓜,最好是半隻大西瓜,不切片,直接用勺子挖著吃,一個人可以吃好幾斤。

夏天的蟬鳴,夜晚的蛙聲,草叢的蛐蛐,路邊的螢火蟲,滿天繁星。

夏天的傍晚,發現了一隻鳥。西邊的陽光打過來,它的身影,成可愛的剪影,像一棵草。它獨自待在那裡,歡樂不已,自說自話。可它分明不是自說自話,它在說給風聽,說給陽光聽,說給屋旁的一棵銀杏聽。那些嫩綠的銀杏葉子,每一片,都鑲著金邊。

我實在被它的快樂感染了。我傻乎乎望著它,天地之大,無一處不是它的樂園。小花小草,清風朗日,無一個不是它的朋友。清心自在,原是這等模樣。

下午的天空很膨鬆。雲、空氣都是蓬鬆的。

我和姐姐提著籃子去採野花。採得數枝一年蓬。還採了兩枝野葵。又撿得合歡花數枚。在一叢打碗花旁邊坐了小半天,看一隻螞蟻,慢慢爬進它的花蕊裡。

最懷念在暑假的中午,趁大人都睡著了一群傻孩子冒著最毒最毒的太陽去小河邊撈魚,回到家裡總免不了一頓罵,可是大家在一起無論做什麼都是歡樂啊。現在沒有被太陽烤的勇氣了也沒有那麼一群人啦。

夏日午後,媽媽睡著了,我在院子裡逗貓,吃用井水泡過的西瓜。

記得我們兒時的情景,一起捕蜻蜓、一起捉迷藏、一起下河游泳、一起招貓逗狗的玩伴兒。一轉眼,都畢業了再為生活忙碌奔波。懷戀以前捉迷藏各個鄰居家到處躲叔叔嬸嬸們也不會說還給糖吃,頂著大太陽在小溪裡捉魚。回家罵的要死。

小時忽悠鄰居家的小姐姐把家裡的蚊帳剪了。她家的蚊帳有一朵朵花,然後就把花剪下來。哈哈,捱打自然少不了。小時候經常欺負你,希望以後的歲月能溫柔待你!

以前的夏天不太熱,是因為沒有憂慮。年齡的增長,越來越體會到世界的美好和殘酷。

所有的青春故事,都要有夏天才完整。

一條蜿蜒的河流逐漸在我眼前變成一個長滿茅草的深溝,流動的河水變成晃動的茅草。我坐在溝邊的柳樹上,看著柳樹的“綠”緩緩向深溝裡流去,逐漸流到溝的對面,我才注意到那同樣是莊稼的顏色。這條溝本來是父親的一條河,河的盡頭曾經是一條更大的河。

溝對面的地裡是一片什麼莊稼呢?可能是穀子,也可能是小麥,那是一片近乎模糊的綠色。田野裡升騰起的熱氣使綠色不住地輕微晃動,讓人覺得一片大地有了鮮活的生命。偶爾從那片綠色裡站起一個人,我看不清那是誰,他同樣看不清我,柳樹層層的枝葉是我們相互的天然屏障。

那是一棵長在村外的柳樹,它像一個被風雕刻的老人,駝著背,大口大口地喘著氣。我不止一次看到它亂舞的樹枝,那是植物隨意生長的真實寫照。它早已過了成材的年齡,沒人再惦記它,便成了一片大地上的獨特景色,只有風來的時候才頻頻搖頭。

你不知道,那個上午我走過田野的時候,聽到了一陣竊竊私語,那像植物對陌生人不負責任地嘲笑。我假裝什麼也聽不到,匆忙走去。在以後的無數個夜裡獨自醒來時,那棵樹總靜靜地站在我前方的不遠處。我明明做了十足的準備,卻總被心血來潮時的無聊想法耽誤。我開始想象那棵柳樹隨風搖擺,我看到另一個自己坐在一根粗壯的柳枝上,一樣隨風搖擺,像一隻倦怠得不想飛翔的鳥。

柳樹使勁向土溝一側伸頭,像一隻口渴的駱駝。父親說他小的時候,一到夏天,這條溝便漲滿水,許多人在裡面抓魚。水是從遠處的一條大河裡流過來的,裡面會帶來一些貝殼和草魚。我從沒見過溝裡有水,從我記事起溝裡便長滿了沒膝高的茅草,遠處的大河在我長大之前就乾涸了。

柳樹的主人是一對父子,他們已經離開村莊好多年了,我只有模糊的印象。那個父親愛扛著一把鋤頭去村子東面開墾荒地,他的兒子乖巧地跟在身後。我和他的兒子年齡相仿,卻從沒在一起玩耍過,多少年來,他成了一個模糊的影子。這個模糊的影子時常與那棵柳樹一同出現在我的記憶中。他一直沒有長大,我都已經長成大人,他依然是我離開村莊時的孩子模樣。

我能記起自己經常坐在那棵柳樹上,我不知道自己看到的景象是不是別人眼中的景象。我看著黃昏時的村莊,覺得它觸手可及;看著土溝底下沒膝的茅草,又覺得它肯定連著一片廣袤草原。風吹草低,我看到我餵養的一隻山羊在土溝底的草叢裡若隱若現。它總也長不大,小小的身軀卻異常警惕,每隔一段時間便抬起頭警覺地觀看四周。

我看看村莊,看看遠處,突然被一陣風驚擾。野外開始喧鬧,村莊進入另一種寧靜。那些坐在街上打盹兒的老人,應該早早地返回家中了吧,我猜想著。夜幕即將拉開,村莊正離我遠去。我從柳樹上溜下來,加快腳步向村莊跑去。快接近村莊的時候,炊煙的味道迎面而來,那種味道有點辣眼睛,我跑上一段路便要停下來閉一會兒眼睛。

我老家院子旁邊有一棵高大的苦楝樹。

我對它的感情,非同一般。鄉下這類的樹也是常見,在河邊呀,在溝旁呀,在人家屋後呀,都會長著一兩棵的。

小時候我常叫它楝棗樹,我是長大後才知道它的大名叫苦楝。它比刺槐好,枝幹上沒有刺,我們小孩子爬樹玩,都揀楝樹爬。噌噌噌就上去了,騎坐在高高的樹丫間,俯仰一個世界啊,真威風!我跟哪個小夥伴要好,我才會允他來爬我家的這一棵。我家的這一棵比別處長著的都要好,它真是又高大又俊美,蓬蓬勃勃的樹冠,像把巨傘,撐在竹園上空。

暮春時節,一樹楝花開,細香軟軟,空氣中滿是它的味道。那個時候,桃花落了,梨花落了,菜花落了,桐花落了,它卻鼎盛起來。淡紫色的小花,像孩子們玩的小風車似的,一撮撮在樹上旋轉,密集得都看不見它的葉子了。襯得下面那些綠竹子,猗猗復猗猗。卻沒有多少觀眾,除了一些好熱鬧的鳥雀。還有我,時不時地仰了頭看它。因為它是我的樹。

一夜雨橫風狂,打落下許多楝花,碎碎的柔粉淺紫,鋪了一地,如夢似幻。我跑去撿,撿了許多許多。我母親說,你沒得事做,撿楝花做什麼呀。我也不知道我撿了做什麼,只是喜歡著。楝花的花真是好看啊,秀秀氣氣的五瓣花,白中帶紫。花蕊的紫色卻極深,像條紫色的毛毛蟲,作勢著要從花心裡爬出來。湊近了聞,一股子細細的香,幽幽地飄出。

秋天,苦楝樹的果子掉落一地。結結實實的小圓果子,金黃色,跟彈丸似的,聞起來一股子的苦味。大概這是叫它苦楝樹的緣故。我們小孩子在口袋裡裝滿了,遇到什麼打什麼。有時互擲著玩,被結結實實打一下,真是疼。我們用它做天然的彈丸,拉起彈弓,對準樹上的鳥,“啪”一下射出去,驚得樹上的鳥四下飛散。

我家的那棵苦楝樹,後來賣掉了。暮春時,我走過老城區,在一條河邊,看到了一棵開著花的楝樹,枝枝條條上,綴滿淺粉柔紫,跟我記憶裡的一模一樣。我停在那兒,百轉千回地看著。迎面吹來的風,卻好得很,是最宜人的楝花風。它再吹上一吹,夏天也就來了。

我從野外往回跑的時候,遠遠地看到村莊被一圈籬笆圍住。走近以後才發現,我的身子剛好能從籬笆中鑽過。我滿心歡喜,覺得這是一種現實生活中沒有的饋贈。一條街道安靜地在我面前伸展開,有個人喊了一聲,街心木頭上坐了一天的老人們紛紛起身,全部在太陽落山之前返回自家院子。整個村莊傳來了呼呼啦啦的插門聲,夜晚被他們拒之門外。我走在一條空空的街道上,小心地數到從村子東面起的第七條巷子時停住了腳。

窄窄的巷子裡,別人家的院門都變成一個黑洞,只有我家的院門敞開。我穩定心神,深吸一口氣,跟在那隻羊的身後一起回家,他們會以為是我將它從野外趕回來。

院子上空是滿天繁星,沒人催促我,我便心無焦慮地看。我靜靜地站著,覺得時光在快速奔走,東昇的星空漸漸落在西面的院牆後。月亮躲在一棵柿子樹的後面一動不動,光暈染出了柿子樹的輪廓。

它已經枝繁葉茂,高過了窗戶,一直伸向屋簷上方的天空。樹葉有輕微響動聲,那是誰在輕輕地搖晃?燈光從窗戶湧出來,窗內是母親忙碌的身影。我本想喊一聲,又瞬間打消了念頭。我是跟著一陣風回來的,我在野外逗留了太久,終於等到了一陣風。風好像只為催促我,它們將我送到目的地後便又返回田野。這時,田野裡的露水正在凝結,它們在潮溼的夜色中逐漸長大,等待著一個即將到來的黎明。

我突然覺得這段時光不屬於我,它早已結束在多年之前。我躡手躡腳地走進無數次進出的房間,脫去厚重的衣服和不合腳的鞋子,準備睡在一張木床上。我確實應該美美地睡上一覺。輾轉反側間忽然抬頭,我卻發現月亮已經轉過樹梢,變成一個美麗的臉龐。

白天的時候,街上打盹兒的老人,偶爾會被問路的人叫醒。

我出了村子一直向西走,我記不清到底走了多久,路突然斷在一片草莽之中。村子好像到此結束了,周圍全是陌生的荒地,草在肆無忌憚地生長。我突然覺得自己可以把羊放到這裡,這裡是一片更廣闊的草地。

我在草地上行走時,總覺得有許多雙眼睛在盯著我的後背,那些植物爭先恐後地生長,在我走來的一瞬間,全部安靜了下來。許多秘密被它們藏起,它們以一種夢幻的姿態隨風搖曳,我看得出神,不忍心揮舞鐮刀。

更多的人被引到這裡來,他們走到路斷掉的地方,茫然地望著四周。這時,我的出現會成為他們眼中的另一個希望。我會耐心地為他們再指一次路。他們要去更遠處的村莊,有的村莊我根本就沒聽過,我會記下村莊的名字回家向我的父親請教。

一隻童年時期的羊帶著我,越走越遠,有的時候它牽著我跑起來。跑進那片草地時它就慢下了腳步。我不用擔心它會丟失,它只會拼命啃食茂盛的青草,飽食之後,面向西方的落日臥倒。我在不遠處的一個土坡上半睡半醒,許多莫名的聲音開始升起,有的類似海浪,有的類似鳥鳴,有的類似風吹,有的類似雲的遊走……

曠野裡生長著各種各樣的植物,我甚至不能全部叫上名字。它們排著隊偷偷走進我的生活。蒺藜爬滿褲腿,草籽鑽進鞋窩,一片葉子悄悄伏在我的頭頂。它們把我當成一種運輸工具,我把眼睛借給它們,我把腿借給它們,我載著它們去往另一處肥沃土地。

漸漸地,我開始了與植物的對話。我愛做一些看似無聊的事情,比如將田野裡的一棵植物連根挖起,挪到一個陌生的地方。這對我來說不會費太多的精力,我大部分時間都很空閒。

有一次,我在土坡上醒來,一株植物站在了我的面前,它好像突然從地底長出來。一陣風吹過,它開始衝我點頭,我便覺得它在向我打招呼。我不知道它的學名叫什麼,我從未見過這樣一種植物。我慢慢將它周圍的雜草割去,它的周圍出現了一片空地,我突然覺得它是那麼弱不禁風,我不知道它沒遇到我的話會過怎樣的一種生活。

沒有人知道我做了這件事,幾天以後連我自己都忘記了。直到兩年以後,我突然在一個夢裡看到了它,它站在一片廣闊的草地上,一邊搖晃著一邊長出嫩綠的葉子。我突然有些自責,甚至羞赧難當。我將一段時光獨自扔給它,它卻不曾離開我的夢鄉。

我再一次返回那片草地,將它從野外挖起,栽種在我的窗戶下。母親一眼便認出來那是一棵柿子樹苗,開始給我講柿子樹葉的特點。我開始有了期盼,第一次希望時光可以快些流動。

夜晚的窗戶開始變得縹緲,那裡似乎有許多碰撞的雲朵。我彷彿看到了柿子樹在窗戶上投下了模糊黑影,黑影逐漸長大,我便進入了一個更長的夢中。我坐在一個巨大的柿子上,被舉到半空,又看到了村外陽光下的那棵柳樹。

那棵柳樹變得遮天蔽日,投下巨大的陰影。我只能遠遠地看著。鳥雀亂叫著從四面八方飛向那裡,空氣似乎在樹梢形成一個巨大的旋渦。樹上出現了各種各樣的鳥窩,幼鳥在裡面拼命地伸著長長的脖子亂叫。

周圍是無邊的田地啊,我熟悉的莊稼的味道全部飄在風中。絲綢一樣的時光,在一陣風裡扭曲著身體。沒有一個人追我,但我確信我將越跑越遠。

柿子樹在我離開村莊的日子裡結滿果實,院子開始蜂蝶環繞。柿子樹已經高出院牆,整條巷子都可以看到它。通紅的柿子出奇地大,將樹枝墜到地面。一群孩子站在門口,小心地向院中張望,隨即被我母親的咳嗽聲驅散。

那群鳥又跟了過來,在柿子樹上空盤旋。母親拿來一根長長的竹竿,大叫著轟趕那群鳥。它們很狡猾,總在她轉身離去的一瞬間,紛紛落回柿子樹上,左右晃著腦袋,猛地對著柿子啄上一口,又繼續晃動腦袋。

成熟的柿子總會被鳥先嚐一口,每個柿子都會留下一個深深的喙痕。一隻鳥嘗過的柿子,其他的鳥便不再品嚐。於是,母親不等柿子成熟便開始採摘,她拽住一根樹枝,將柿子一個一個擰下來,裝進一個簍子。那個簍子經常出現在我的腦海中,似乎永遠都裝不滿。

我開始在冬天吃到母親曬乾的柿餅。我品嚐一個柿餅,便感到自己隱藏在一棵樹裡,拂過臉頰的樹葉慢慢被一陣風吹落,落地之前變成鵝毛雪片。我開始進入一種長久的回憶,我分不清現實和夢境。我手舞足蹈地走進一個越來越陌生的村莊,大口地呼吸著清晨新鮮的空氣。

我想在一個秋季回來,我一直想看看那一樹晃動的柿子。我能想象那個畫面:我剛想伸手採摘,母親便急急忙忙地從屋裡出來,她以為那群孩子又來偷竊,看到是我以後她便站在門口面帶著微笑,默不作聲。

那一年,我經常夢到自己揹著包袱行進在一條長長的路上,從城市走回村莊。我在很遠的地方便開始尋找那棵柳樹,坐在院子裡時又開始尋找結滿果實的柿子樹。它們多年來一直潛伏在我的夢中,像我的兩個親密朋友。

那棵柿子樹呢?我在一個黃昏的院子裡問我的母親。

母親說,有一年的冬天特別寒冷,鵝毛大雪足足下了三天,堆在柿子樹下的雪堆整個冬天都沒有融化。柿子樹落光了所有的樹葉,進入一個長久的冬眠。第二年的春天,柿子樹再沒長出新的葉子。

我第一次聽說一棵樹被凍死,我記起了那場來自西伯利亞來的寒流。電視裡每天都在提醒我們保暖,說那是五十年一遇的嚴寒天氣。我們有禦寒的冬衣,卻忘了院子中的樹。我開始想象整個村莊變得天寒地凍時的情景,那一定是一個漫長的冬天。村莊裡的人在冬天很少見面,等到春天來臨時,彼此都像經歷了漫長的歲月。

我像突然失去了一位相交多年的摯友,內心無限惋惜。那棵無數次將我馱到半空中的樹,不願再作為一架梯子,便在一個夜裡飄散離去。

我我根本不瞭解一棵樹。它在夜晚變得很高,樹頭插入天空的群星,樹根伸進地下的河流。我走在一棵巨大的柳樹下,枝頭結滿了通紅的柿子。我腳步發不出一點聲音,越走越輕,與水一樣的空氣糾葛。通紅的果實墜滿頭頂,周圍是揮舞翅膀的鳥群。我大叫著,誇張地揮舞手臂,那群鳥始終不怕人。我在一個夜晚心情低落,我知道這是一場夢,但是我無法控制自己的心情,便時常在一個夢裡哭泣。沒有一個人來勸說我,我找不到一個停下來的理由。

你們都會消失嗎?那些圍住村莊的荒草也會消失嗎?淹沒在荒草中的路,會再一次將我引向歧途嗎?我小心地沿路做滿標記才一步步走回來,可我已經忘記了怎麼做標記。我的記憶開始出現嚴重地退化,無數的空白開始侵佔我的夢境。

母親起身,開始收拾院中的餐桌,之後便去屋裡忙碌。我沒有動,依然坐在院子裡,獨享一段安靜的時光。我一動不動,等待時光的流動,我知道自己永遠都在一條河裡。白天轉到黑夜,黑夜變成黎明,新的一天正緩慢走來。我已聽到了它的腳步聲,還是那麼平穩,永遠不慌不亂。

院子裡來了許多昆蟲,它們胡亂飛舞,在尋找多年前的柿子樹,但失望在所難免。飛舞只是一種形式,我知道它們另有目的。那群熟悉的鳥啊,你們為何遠遠躲在另外一棵陌生的樹上,那棵樹快要經不住時間的重量了。我再也不想站起來,坐在院子中間,做了一個伸手的動作,那群鳥便慌亂地叫著,向野外飛去,只留下幾片羽毛,無聲地飄蕩。

天又暗了下來,我又看到了那三棵樹:一棵柳樹站在村外的土溝旁,一棵楝樹站在院子的外面,一棵柿子樹站在我的窗前。一條蜿蜒曲折的小路,開始在夜晚伸展,我手持燈盞一步步走近時,聽到的全是自己多年前的腳步聲。那聲音剛開始穩健,繼而開始急促,最後變得有些慌亂。

【天下中文】一個人的村莊

標簽: 柿子樹  村莊  一棵  柳樹  夏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