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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荒草中,在池塘裡看家鄉

作者:由 馬長軍 發表于 曲藝時間:2022-07-21

在荒草中,在池塘裡看家鄉

有一次在路上,年幼的兒子突然問我:“爸爸,你最喜歡的地方是哪裡?你覺得世界上最美的地方是哪裡?”不等我回答,他就興奮地自己給出答案:“我知道了,你最喜歡的地方是老家,你一定希望老家是最美的地方。”

被孩子稱作“老家”的地方,雖然我的父母已經不在,但在我心裡仍然是永遠的家,也是我的世界地理中心。其實很多時候想到“家”,我腦海裡就不由得迴響起20多年前特別流行的一首歌,“我的故鄉並不美,低矮的草房苦澀的井水,一條時常乾涸的小河,依戀在小村周圍……”

我的家鄉雖然地處三縣交界,很早以前一向被稱作“三不管”地帶,屬於本縣最偏遠的地區,我們莊就有幾塊地跟鄰縣地頭搭地頭,但我們莊算不上偏僻,很早就有公路穿過我們的莊稼地,現在每天有十幾班城鄉公交車路過,近些年村裡好幾戶人家乾脆把新房子蓋在了離村莊一二里的公路邊。低矮的草房在村裡是找不到了,破舊的瓦房還有不少,不過好多都不再住人,院裡雜草叢生,有的還長出了小樹,夏天幾乎遮擋了門窗,有幾家的房子已經倒塌,斷壁殘垣上也長了草,每次走過那樣的院落,叫人不由得就聯想到聊齋故事,膽小的人恐怕不免有些緊張。

這是個有1000多人的“大莊”,從南到北從東到西都有二里多。本來村子中間就有好幾片空地,近些年好多人家都不願意在老宅子蓋新房子,而是在村邊或者公路旁另佔一塊,空蕩蕩的村子越來越大。村裡三分之一以上的人都外出打工了,有人過年也不回來,有些全家都走了,過年貼春聯就請堂兄弟代勞。偌大的村子就顯得格外空曠,2015年秋的一個星期天,我帶孩子回家給父母上墳“送寒衣”,在村裡轉了半天,只看見三四十個人,而且除了幾個兒童,我只遇到一個四十歲以下的年輕人。一個鄰居笑我回來的太少,五十歲以下在家呆的也不多,除了過年,想在村裡找個年輕人有點困難。村頭的雜貨店半晌也難得有一個人光顧,以往回來差不多也是這樣,冷清得叫人有些惆悵。沒有年輕人的村莊哪裡還會有生氣?有時村莊似乎陷入寂靜,即使像我這樣一直不習慣城市喧囂的人也會感到寂寞難耐。年輕人整年都不在家鄉,有的甚至幾年都沒回來過,那些回來過年的也總是匆匆而去,他們還會在意村莊或者家鄉變成什麼樣子嗎?很多年輕人連縣城都瞧不上了,對這有些破敗的鄉村還剩下幾分留戀?外出的年輕人給家人打電話時幾乎不會問村裡有什麼變化,也很少提及左鄰右舍。更不用說越來越多從小就跟著父母在外地生活的少年,“家鄉”也就是一個概念,那是屬於父母的,好像跟他們無關,對家鄉沒感覺,他們不屬於這裡了。

我的家鄉,還有未來的建設者嗎?未來將會是個什麼樣子?站在泥濘的村道上,四下望去,到處是枯黃的雜草,朝思暮想的家突然間讓我覺得有些陌生了。回想起夏天雜草蓬蓬勃勃,愈發反襯出村莊的荒涼,我心裡也生出一絲悲涼。

一個鄰居大哥說,現在都不稀罕柴火了,麥秸苞谷杆都扔地頭放火燒了,雜草更沒人要,“社會進步了”,即使各家不用煤不用電不用氣做飯,全都燒柴,也用不了多少。他沒有提,或者是忘記了,雜草、秸稈也可以漚綠肥的,但大家都嫌費事,而且也沒有化肥的豐產效果明顯,“有那工夫出去幹活掙錢買幾袋二銨也花不完”。有廣告說化肥是莊稼人的好幫手,一家化肥廣告還擠進了央視的黃金時段,化肥在中國的大地上,很流行,市場前景看上去依然光明。有鄉鄰誇張地說,30多年來的化肥合起來估計能鋪地幾寸厚,比得上一場大雪了。2014年秋我回家上墳時,天一直在下小雨,從黃膠泥土質的莊稼地裡走,腳上卻沒粘多少泥。莊稼地比村裡“乾淨”多了,除了麥苗,幾乎一顆雜草都沒有。侄子說,化肥越用越多,土壤板結了。再過些年還咋種莊稼?而且俗話說,沒草不長莊稼,這除草劑也用得也太多了吧?“管恁多幹啥?種幾年不知道又分給誰了。”30多年來,兩三年土地就重新分一次,我們家把全組每一塊地都種過一遍以上了,也就最近七八年沒怎麼折騰了。近兩年又傳聞土地要“收回”搞規模經營,有人感到惴惴不安,但也有人說“車到山前必有路”,走一步說一步,誰都沒把土地看作自家的,當然也不會想著留給子孫一塊什麼樣的土地。可是,火燒眉毛只顧眼前的只是我的鄉鄰嗎?他們為什麼會這樣?

也有人說堆積土糞招蠅子,太髒。我心裡很不以為然,村裡汙水橫流,蠅子不會比堆積土糞招來的少。從各家各戶源源不斷流出的汙水造就了一道道淺淺的臭水溝,水面和臭泥上整天都有密密麻麻的小飛蟲。臭水溝也容易生蚊子,而彙集了各家汙水的池塘更成了蚊子的天堂,夏天晚上蚊子簡直要把人吃了。池塘在我們家鄉也叫“坑”,有水的時候就像一個大糞坑,我們叫作“水麩子”的浮萍常常鋪滿了可以看到的水面。水也很淺,沒有水麩子時也總是漂浮著一層綠綠的水藻,看著就覺得水是粘稠的,“洗腳都嫌水臭”,鴨子游過,水面就泛起了渾濁得墨汁似的汙水。我疑心池塘裡淤泥——我們家鄉稱之為“臭腥泥”——比水還深,曾經作為土肥的臭腥泥30多年都沒清理了,一遇乾旱,池塘就露底了。2010年秋,我甚至在我家前面的大坑裡走了一圈,一滴水都沒了,鋪滿枯草的坑底十分平坦,臭腥泥龜裂出一道道可以插進手指的口子,我用草測量了一下,裂縫有一尺多深。臭腥泥有多厚呢?1970年代,我還是一個少年,從來不敢到大坑中央,那裡足可以淹沒一個成人,但從來也沒淹死過一個人,因為坑邊總是有人,何況水深,人們格外注意不讓小孩子靠近。現在水滿也淹不住一個小孩子,而大多數時間水都不過一尺多深的樣子,前幾年偏偏淹死一個孩子,據說孩子很可能就是一頭扎進了臭腥泥裡。“誰會想著都快沒水了,咋還能淹死人?”

夏天有水也看不到多少水面,水坑裡也長滿了深深的荒草。2013年夏天,我從村子中央順著“大路溝”向我家前邊的大坑走,“大路溝”以前有雨是溝,旱天是路,但好多年來都長滿了一人多高的雜草。可是,大坑呢?我找不到大坑的出水口了,連坑邊的老井也不知道在哪個地方了,大坑裡也全是雜草,甚至有高出坑沿二三尺的,大雨才下過不久,可不走到坑邊根本就看不到坑裡是否還有水。草如此茂盛,那臭腥泥要是甩到地裡,估計不比化肥差。只是同樣沒人願意費這番工夫,再說老年人也幹不了這活。如此“池塘生春草”,一點都無法叫人浪漫起來,誰還有心欣賞“園柳變鳴禽”的詩情畫意?釣魚摸蝦捉泥鰍逮黃鱔的童趣不復重現,這些小動物至少在這個大坑裡已經絕跡,青蛙也沒看到一隻。十幾年前我曾經就坑塘清理淤泥問題向有關部門寫信提建議,結果被當作越級上訪處理,不服又奈何?我還越界了呢!

我小心翼翼撥開雜草摸索著找到老井,井水很多年都沒這麼旺了,不怎麼清澈,水面離井口有一兩米,漂浮著落葉,有腥味。井水過去並不像歌中唱的那樣是苦澀的,卻時常近於乾涸。有一年麥收時節,一天到晚總有七八個孩子圍著井口,各自拿三四丈長的繩子繫著鐵簸箕一點一點地汲水,每次可以提上一兩碗水吧。一天下午,有一個小女孩不慎跌到井裡,萬幸的是,撿了條命。當時有人半夜起來打水,我和我哥有一次幹完活幹脆就近去另一個村的水井打水,回家時挑著沉甸甸的水走了二三里。現在的井水不管是什麼味道,反正早已沒人喝了。即使抗旱,也沒誰看它一眼,有水也經不住用,何況它基本是靠大坑滲水維持,坑幹了,井裡還能有多少水?人們現在吃水用水要麼是自來水,要麼是花2000多元在自家院裡打四五十米的深井抽水。整個村莊都沒有多少地表水了,村中大大小小的坑塘原來有十幾個,有幾個小一點的已經被填埋或者被泥土淤平,村邊以前有很多小荷塘,早被填平“開荒”了。“小荷才露尖尖角,早有蜻蜓立上頭”的風景在我們村是看不到了,荷葉的清香二十歲以下的孩子都可能沒聞到過,蜻蜓也沒了蹤影啊。據說蜻蜓幼蟲在水中需要2年以上才能蛻變成蜻蜓,但坑塘年年都會乾涸,甚至一年裡有半年都沒一滴水,蜻蜓幼蟲失去了賴以生存的水環境。蜻蜓幼蟲是以蚊子幼蟲為食的,蜻蜓又以蚊子為食,而蚊子半月左右就能滋生一代,水裡沒了蜻蜓幼蟲、蝌蚪和魚,地上沒了青蛙,天上沒了蜻蜓,“海陸空”天敵全沒了,蚊子當然很逍遙而猖獗了。“坑淤平的時候,一點水都沒了,蚊子不就絕種了?”這樣的滅蚊方法也許真的會實現,池塘沒有一點存在價值了嗎?開玩笑不妨,倘若村莊再也沒有一個碧水清清的池塘,還算是村莊嗎?大家倒不如響應號召,趕緊搬家進城,任誰把家把村莊推平。村裡也一度傳聞,政府不讓農民自建房子了,“鼓勵”大家城鎮化。其實不用政府“鼓勵”,這些年村裡新建的房子的確很少,年輕人都嫌棄鄉村而進城買房了。要不了多少年,村莊可能真的就被廢棄了。“白茫茫大地真乾淨”,沒了故鄉,無牽無掛,過年的時候也不必嘮叨兒女回家了。可以嗎?在鄉鄰們看來,其實我已經不算村裡人了,每年回家不過三四趟,總共停留也不過四五天,當然也沒理由勸別人堅守村裡。

村外的堰塘臭腥泥也同樣沒人清理,也存不住水了,如果有幸沒有變成莊稼地,也差不多成了“草塘”。我很多次回家看到的都是幹坑幹堰,印象中近些年雨越來越少,我查閱20多年前的縣誌看到當時本地年平均降水量為915。5毫米,兩年前縣政府網上提到年平均降水量只有904毫米了。再加上植被破壞、土壤板結等因素,有雨也留不住多少水,地下水得不到充分的補給,各家的井還能維持多少年呢?我記得村裡有人說地下水是通著大海的,無水抗旱的時候他要是想起那句話,不覺得尷尬嗎?我印象最深的是1998年,整個暑假一直陰雨綿綿,可入秋後老天吝嗇起來,一連幾個月都沒再下雨,抗旱的時候人們是不是很懷念剛剛流失的雨水呢?有些人家的麥子直到臘月才種上。我的家鄉屬於長江流域,白白流走的水都為那百年一遇的洪水做了“貢獻”,想想有些心痛。乾旱越來越頻繁,2014年秋莊稼幾乎顆粒無收。早兩年政府撥款又在村邊打了深水井,哪裡夠用!一說抗旱一提農田水利,不是修水渠就是打井,這是很短視的,我懷疑那不過是打造政績形象工程而已,至少可以說是一種不能從長計議而僅僅應付一時的懶政。很多次我都有再次“上訪”的衝動,但我沒了信心。有一年本地報紙上公佈政府要辦的“十大實事”,其中就包括要在我們家鄉那一帶鄉村坑塘清理淤泥,頭版頭條啊,我興奮了好一陣子,也期待了大半年,卻一直沒見動靜,人家也就說說而已,表個態也就不了了之。報紙上的“宜居鄉村”同樣只是一句口號,年輕人的逃離足以證明。

我們村邊沒有小河圍繞,附近倒有幾道深溝,曾經有涓涓細流終年靜靜流淌,還有幾處深淺莫測的清澈水潭,而今幾乎徹底乾涸。溝兩邊斜坡上的灌木叢早被莊稼取代,曾經溼漉漉而水草肥美的溝底也成了耕地。恨不得開墾了所有的“荒地”,再下雪一樣撒上化肥,“收到屋裡的才是糧食”,這一切也許源自飢餓的陰影在人們腦海裡揮之不去。留守鄉村的老人們都經歷過大饑荒,都是在飢餓中苦熬過來的,同時也是深受“墾荒精神”教育的,雖然他們不會相信“人有多大膽,地有多高產”,但“廣積糧”的意識在頭腦里根深蒂固,滲透了每根毛細血管。

大坑堰塘水潭的廢棄乃至消失已經改變了家鄉生態環境,而年輕人的離去又使這一切被忽略,絕跡的就不只是魚蝦青蛙蜻蜓了。無論土地最終歸誰,無論經營方式怎樣改變,種莊稼也離不開水啊!而更大區域水資源的流失,恐怕要導致不可逆轉的災難性後果。事實上,離我們家十幾裡外的小河幾近枯竭。日益乾涸的何止一個小小的村莊!

土壤板結了,黃土地不再疏鬆不再溫柔;坑塘廢棄了,焦渴的村莊裡空氣也不再溫潤;緊閉的大門倒塌的房子,叫人去哪裡享受家的溫暖?家鄉荒蕪了,思念像斷線的風箏,還能找到自己的“世界地理中心”嗎?

“杞人憂天!”我經常被這麼嘲笑,偶爾也有人同意我的憂慮,卻也和我一樣無奈。眼看著“家”一天天沒落下去,常常會為自己無所作為而感到慚愧,心中總有無力迴天的痛楚,難道只是一種矯情?“親不夠的故鄉土,戀不夠的家鄉水,我要用真情和汗水,把你變成地也肥呀水也美呀地也肥呀水也美……”這,莫非是我永遠的夢?“你最喜歡的地方是老家,你一定希望老家是最美的地方。”兒子的話沉重地壓在我心上,我最喜歡的地方,你不必是遊人如織的勝地奇景,我只要你一池清水,你就是我心中的最美。

標簽: 家鄉  蜻蜓  大坑  村莊  村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