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樓夢》系列：花襲人的世故與野心
作者：曲水流觴不醉人
張愛玲曾經說過：人生有三恨，一恨鰣魚多刺，二恨海棠無香，三恨紅樓未完。
《紅樓夢》的後四十回，現在讀來，索然無味，遠遠沒有前八十回搖曳生姿，餘音繞樑。
今天我想寫寫襲人，不為別的，只是因為她是後四十回中為數不多的符合判詞結局的人。
我知道，很多人都不喜歡她，做作、虛假、打小報告，她把自己裝進預先設定的角色之中，讓人感覺不到真實和生命力。
三十歲之前，我也不喜歡她，只是這些年經過了世事，從農村走出來，見多了人生百態，才明白她的悲哀。
從“真”與“假”或者人性的複雜度來解讀這個人物沒有太大意義，我想聊聊一個底層女孩在無依無靠的環境中如何掙得一片天地。
01
都說她世故，可人窮家的孩子哪有什麼資本去“天真”呢？
襲人最大的資本是對自己的清晰的認識，其實這並不容易。
賈府中有四大丫鬟，襲人、平兒、金釧兒、鴛鴦，她們是賈府中四大有權勢人物的貼身丫鬟。
有過工作經歷的人都知道，領導身邊的人相當於公司的隱形領導，不能輕易得罪，因為他們離權力中心最近，他們的一言一行甚至能影響到組織的決策。這叫做權力假象，也是職場潛規則。
所以史湘雲一出場就給她們四位帶了禮物。
這種權力假象帶來的副作用也很大。
金釧兒當著王夫人的面迴應賈寶玉的調笑，最後導致喪命；鴛鴦在賈府一時風光無兩，賈母死後，不甘心被擺佈，上吊死了；平兒是賈家管家鳳姐的總鑰匙，在鳳姐和賈璉之間受盡夾板氣。
相比之下，襲人的結局算是好的。最後不僅得到了許多財物，還嫁給了家境還算殷實的蔣玉菡，夫妻和順。
襲人並沒有因為自己處在權利的中心而飄飄然。相反，她時時刻刻謹小慎微，息事寧人。
第十九回中，賈寶玉的奶孃李嬤嬤賭氣了吃了留給襲人的酥酪，襲人從家回來後，寶玉命人拿來，小丫鬟說李奶奶吃了，還沒等寶玉發作，襲人先說道：“原來留的是這個，多謝費心。前兒我吃的時候好吃，吃過了好肚子疼，疼的吐了才好，她吃了倒好，擱在這裡白糟蹋了。我只想吃風乾栗子吃，你替我剝栗子，我去鋪床。”
以前有人問我，為什麼襲人不讓寶玉把事情鬧大呢？
這正是襲人的洞察人情之處。
嚴格說起來，寶玉才是這碗酥酪的主人，他有絕對的權利處置。李奶奶是職場上的老人，仗著自己有些資歷，渾水摸魚。
這件事情如果鬧大，這個理由根本不足以處置李奶奶，寶玉也會落一個刻薄奶孃的名聲，襲人作為丫鬟搞不好會成為最終的背鍋俠。
在這個鏈條中她最微不足道。
我不提倡“做人要懂人情世故”的說法，我對潛規則的容忍度其實很低。之所以分析襲人的處世智慧是想要說明一件事：
在還沒有足夠的力量對抗潛規則時，學會保護自己也是一個不錯的選擇。
清晰的自我認知和足夠通透的人情正是襲人逆襲的第一步。
真正做到這兩點並不容易。鴛鴦在鳳姐心裡的印象就是“素日是個可惡的”。
她不是賈府的家生子，是其父母走投無路賣到賈家的。襲人在賈家無依無靠，從底層做到一等丫鬟，中間她忍受了多少悲涼、屈辱，我們不得而知，我們看到的是一個對待層級比她低的丫頭和顏悅色，處處息事寧人的稱職秘書。
02
襲人能夠得到領導的賞識，是因為她把自己的價值做到最大化
，只是，她經歷了多少恐懼，才揣測到王夫人的需求？
襲人和晴雯不同，她在賈府沒有核心技能立身。模樣不是最好的，女紅針黹也不如晴雯、小紅之類的，甚至連賈寶玉的鞋都要央求史湘雲替做。
襲人很聰明，她沒有拿自己的短板去和別人比較，而是把眼光放在的大多數丫鬟並不具備的能力上——規勸。
這個工作職責其實很尷尬，和現在的職場並不相同。
丫鬟是沒有人身自由的，賈家有很多家生子，意思就是祖輩、父輩都是奴才的人，而襲人則是死契。自己的命都掌握在主人手裡，怎麼敢去規勸呢。
這不僅僅需要膽識，還需要異於常人的眼界和思維。
襲人的規勸很講究方式方法。在第十九回中，襲人先給寶玉拋了自己要家去的梗，等到他無話可說、無計可施的時候，又用三個條件來換，一環接著一環，寶玉還得念著她的好。
三個條件分別是：不得胡說八道，做出喜歡讀書的樣子，不得毀僧謗道、調脂弄粉。
這些條件分明是一個母親對孩子的教導。
襲人沒有把規勸主子當做自己的工作，而是自己的使命，整個賈府不管是高層還是底層丫鬟都知道了她的忠心。她也有了足夠的理由留在寶玉的身邊。
一直以來，襲人最讓人詬病的就是她的打小報告。從她的這一行為，我看到的是深深的恐懼。
襲人心中有強烈的不安全感，這種感覺是從原生家庭帶來的。“當日原是你們沒飯吃，就剩我還值幾兩銀子。若果然還艱難，把我贖出來再多淘澄幾個錢罷了。”
原生家庭給她的資訊只是把她當成了一個可以升值的物件罷了。若想生活的更好，就得靠自己。
賈寶玉就是她實現階層跨越的工具。她在寶玉身上傾注了太多世俗的期待，她想利用寶玉實現自己爭榮誇耀的終極目的。
她的恐懼來源於兩個方面：
一方面是賈寶玉。按照世俗的價值觀來看，賈寶玉屬於離經叛道、前途一眼能望到頭的那種，只佔了一個出生好。賈家世襲的爵位將來是給賈璉的，賈寶玉也只是能分得多一點的財產，終究功名才是長久的立身之道。
都說襲為釵影，從功利的角度來看，賈寶玉性格溫柔，一向尊重女孩，出身又好，和其他的貴公子不同，如果肯讀書上進，真的是不錯的丈夫人選。
所以襲人對賈寶玉身上不符合讀書人舉動的，“向來是死勸的”。
另一方面，寶黛之間的愛情讓她感覺到了強烈的威脅，
這種感情是她從來沒有接觸過的，脫離了她的掌控，她感覺到自己在寶玉那裡的地位被威脅。這種情況甚至影響到了襲人一生的目標。
在巨大的恐懼指使下，襲人把目光放在了同盟——她的老闆王夫人身上。
我原來不明白，為什麼貴婦王夫人會對一個丫鬟的話言聽計從，一字不差的記住呢？後來才知道，她們有相同的恐懼和利益訴求。
在王夫人這裡，她得到的是內定準姨娘的身份。
若要問值不值，一個從小被父母賣掉的孤女，在陌生的環境中摸爬滾打，換回來掌權階層的承認，實現身份和階層的跨越，談值不值，有點太奢侈了吧。
03
襲人是窮人家的孩子，她早早的被剝奪了做夢的權利，獨自面對世俗的裹挾。她的經歷並不能算多成功，但在《紅樓夢》這部悲劇中，下場也還算不錯的了。
這全賴她的悉心經營。
襲人在賈府獨自一人，並無關係可以依賴，她坐上了一等丫鬟，連實際的當家人都對她青目有加，她的職場逆襲之路可以讓我們借鑑一二。
第一：與其汲汲營營的尋求背景，不如讓自己變的有價值。
襲人在賈府立足的最根本原因是她對賈母和王夫人是有價值的。規勸寶玉，在高層看來，這比做多少衣服鞋襪都有用。
襲人原來服侍賈母，後來指派給史湘雲，等史湘雲離家後，襲人又被派給賈寶玉。她的能力其實湮沒在眾多小丫鬟之中，可是憑藉愛崗敬業的工作態度從小丫鬟中脫穎而出。
對上，她有價值，對下，她能夠解決問題
。小丫頭們帶著問題來找她的時候她能解決。既能在高層面前立足，也不會在小丫頭們中惹出嫉恨。
第二：身份會隨著能力水漲船高，不迷失，保持清醒的自我認識其實很重要。
鴛鴦決絕的斷髮以明志，更多的大概是這種權利幻滅感吧。不管平常看起來多麼風光無限，掌控的權利有多大，在真正的掌控者那裡也不過如此。
斷髮後的鴛鴦出現的次數寥寥無幾。
我曾經面試過一個求職者，簡歷上的頭銜和職務非常漂亮，可受限於公司規模，我們給不了那麼高的頭銜，經過溝通，雙方都決定一試，結果卻大失所望。
我曾經跟他談過幾次，他一直留戀原來的平臺和感覺。二十多歲的年紀管理上千人的銷售團隊，以至於離職大半年找不到能夠看上眼的平臺。
錯把平臺的能力當成自己的能力，他的結局可預見到。
第三：把領導當客戶，注重客戶體驗。
我個人來說最討厭在領導面前邀功搶話搶功勞的人，所以我不喜歡晴雯，對於襲人這種揣測領導心理的人更看不上。
直至2014年，我開始創業，成立一個小團隊，真正做了自己的事業之後才發現，會辦事和辦事二者之間的差別。
會辦事的人講究說話辦事的場合、時間和物件，辦事的人會把你交代的事情做了。從表面上二者相差不大，實際上差距甚遠。
襲人和晴雯，同樣都是服侍寶玉，都是盡心盡力，襲人更加關注王夫人的需求
。她知道王夫人要的不僅僅是寶玉吃飽穿暖，還要他有出息，襲人便投其所好。
不管是在哪個時代，還是放在現在，襲人的經歷都可以稱得上勵志，只是我們現在的環境給了底層人員更多實現自己價值的機會，也許襲人式的悲劇還會上演，終歸越來越少。
也許我寫的這些在大多數人看來都是上不得檯面的東西。其實這和《紅樓夢》的主旨想去甚遠，我想表達的是，從親身經歷的事情中得到的是直接經驗，從書籍中得到的是間接經驗，
直接經驗的侷限性大，而間接經驗則可以超越這種侷限，它可以讓你獲得更開闊的眼界和思維，而不必去經歷那樣的人生。
我想，這就是讀書的意義所在吧。
END~~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