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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篇錦瑟解人難:錢鍾書論《錦瑟》

作者:由 蕎麥花開 發表于 詩詞時間:2020-05-19

一篇錦瑟解人難:錢鍾書論《錦瑟》

文/蕎麥花開

李商隱《錦瑟》詩中“莊生曉夢迷蝴蝶”一句,筆者作“小蝶已化蝶,徒存乎迷夢,莊生妻逝,鼓盆而歌”解,錢鍾書先生《談藝錄•三一•說圓》對此一解,有噼裡啪啦一頓耳光:“何屺瞻《義門讀書記•李義山詩集》捲上則曰:‘此悼亡之詩也。……莊生句取義於鼓盆也。……’……‘莊生’句乃用《齊物論》夢蝶事,非用《至樂》鼓盆事,何得謂‘取義’悼亡。夢蝶鼓盆固莊生一人之事,然見言夢蝶而斷其意在鼓盆,即在文字獄詩案之‘興也’、‘箋雲’,亦屬無理取鬧。譬如見言‘掩鼻而過”,乃斷其隱指‘輸錢以觀’,以二事均屬西施也(市人輸金錢一文見西施事,見《孟子•離婁•西子蒙不潔》章孫奭疏、又《琱玉集•美人》篇);見言盜金,乃斷其隱指盜嫂,以二事均屬直不疑也;於義安乎。濠梁之樂、髑髏之嘆,舉凡漆園行事,無不可射覆者,何以獨推知為鼓盆哉。義門笑‘紛紛附會’,而不免躬自蹈之。”按錢公“打臉”尚漏數子:袁枚、馮浩、宋翔鳳、張採田。袁子才《隨園詩話》卷十六:“元遺山惜義山詩無人箋註。漁洋先生亦有‘一篇錦瑟解人難’之句。近時馮養吾太史注《玉溪集》,斷定為悼亡之詩。‘思華年’,原擬偕老也;‘莊生曉夢’,用鼓盆事;‘藍田日暖’,用吳宮事:皆指夫婦而言。”馮養吾《玉溪生詩箋註》:“(莊生句)取物化之義,兼用莊子妻死,惠子吊之,莊子則方箕踞鼓盆而歌。義山用古,頗有旁射者。”宋於庭《過庭錄》卷十六:“‘莊生’句是悼王氏婦,即《轉韻》詩‘憐我秋齋夢蝴蝶’,以莊子有鼓盆事,故以自比。”張孟劬《李義山詩辨正》:“‘莊生’句暗用鼓盆義。”按劉學鍇、餘恕誠《李商隱詩歌集解》亦“助拳”錢公,打臉“鼓盆”:“‘夢為蝴蝶’與‘鼓盆’顯無關涉,馮氏以旁射為辭,實屬逞臆牽合。”——但錢鍾書、劉學鍇二公,雖外禦其侮,卻鬩於牆內:錢氏主“自寓創作”說,劉氏《集解》駁難之雲:“謂自序其詩歌創作者,說頗新穎。以錦瑟喻詩歌創作,猶西人之以豎琴設喻,足以溝通互證。其解首聯,亦甚融洽。然次句既雲‘一弦一柱思華年’,則頷腹二聯當承此而抒寫其詩歌創作中所反映之華年身世,似不得撇開詩歌之內容而專言作詩之法與詩歌境界風格。且專言詩法詩境,與‘此情可待成追憶’之‘情’字‘憶’字亦嫌脫節。”

筆者以為,馮浩“旁射”之注,頗具妙諦,實甚通透。錢默存、劉學鍇二公,“打臉”鼓盆,是否中頰,恐待商榷。蓋用典使事,有不守一義。言此意彼,指東打西,批甲射乙,亦才人慣技。馮注所謂“義山用古”之“旁射”,此“射”字可參義山詩“分曹射覆蠟燈紅”之“射覆”。《紅樓夢》第六十二回“憨湘雲醉眠芍藥裀呆香菱情解石榴裙”:“大家想了一回,共得了十來個,念著,香菱一一的寫了,搓成鬮兒,擲在一個瓶中間。探春便命平兒揀,平兒向內攪了一攪,用箸拈了一個出來,開啟看,上寫著‘射覆’二字。寶釵笑道:‘把個酒令的祖宗拈出來。“射覆”從古有的,如今失了傳,這是後人纂的,比一切的令都難。’”按設若寶姐姐所言屬真,則清代壽怡紅群芳開宴之酒令射覆,並不同於唐時李義山春酒蠟燈之“分曹射覆”。雖然,具體遊戲規則或有不同,內在遊戲精神應該相通。清代射覆的基本規則,可參清人俞敦培《酒令叢鈔•古令》:“今酒座所謂射覆,又名射鵰覆者,殊不類此。法以上一字為雕,下一字為覆。設注意‘酒’字,則言‘春’字‘漿’字,使人射之,蓋言春酒、酒漿也,射者言某字,彼此會意也。”而若要舉例說明,射覆具體怎麼玩,不妨引錄《紅樓夢》第六十二回此段迴文,曹公寫得相當清楚了(李汝珍《鏡花緣》嘗仿《紅樓夢》而寫射覆情節,似不及《紅樓》生動。可參看):

探春便覆了一個“人”字。寶釵笑道:“這個‘人’字泛的很。”探春笑道:“添一字,兩覆一射也不泛了。”說著,便又說了一個“窗”字。寶釵一想,因見席上有雞,便射著他是用“雞窗”“雞人”二典了,因射了一個“塒”字。探春知他射著,用了“雞棲於塒”的典,二人一笑,各飲一口門杯。

由上可知,“射覆”之玩法,要義端在“旁射”。事實上曹公自己,便很喜歡、很擅長玩“射覆”。“射覆”的基本玩法是“法以上一字為雕,下一字為覆。設注意‘酒’字,則言‘春’字‘漿’字”,易言之,“覆”的是明面上的這字,所“射”卻在這字前後上下之一字;說的是明面上的這句,深意卻在這句前後上下之一句。《紅樓夢》中群芳開宴、金釵掣籤,如黛玉所掣籤,上鐫詩句“莫怨東風當自嗟”,這固然是曹公對黛玉用情至深、踐諾還淚的讚歎,又是對她情深不壽、不自珍攝的嗟嘆,但更深的用意則是暗示黛玉的結局:此句出自歐陽修《明妃曲•再和王介甫》,前一句是“紅顏勝人多薄命”——這一句,才是對黛玉命運的準確揭示。蓋“勝人”者,木石終勝金玉,老太太聖心默定,孫媳婦是外孫女。“薄命”者,“安得返魂香一縷,起卿沉痼續紅絲”?又如寶釵掣籤詩句為“任是無情也動人”,字面意思,固然貼合寶釵性格形象;而曹公深意,更在暗示寶釵結局:此句出自羅隱《牡丹花》,全詩最後兩句為“可憐韓令功成後,辜負穠華過此身”——此正太虛幻境寶釵曲子詞名《終身誤》之意。著者一片深惋之心意,卻出之於如此深婉之手法,文曲星曹公,可不讚嘆!尤可注意者,更可深探者,乃是《紅樓夢》內部文字結構上的射覆遊戲——第六十二回酒令射覆,可為曹公之“覆”;第六十三回群芳掣籤,則為曹公之“射”。把掣籤、射覆,前後二回,牽連合觀,可知曹公正是暗示讀者,須用射覆之法,“解析”群芳掣籤所鐫詩句,乃可於著者深意,恍然中諦。可惜一般讀者,發現不了曹公的匠心。嘆!

射覆與作詩詁詩中“古典今典”之一法,也可旁通。自來詁釋詩歌,最難在於既註解其“古典”,又抉發其“今典”,注家非但需有深厚的古典修養,且對作詩人的古典修養、用典習好、生平遭際等,也需要有相當深入切近的瞭解把握。古典今典求交集,作者用心方洞悉!此錢謙益注杜詩、陳寅恪箋註錢牧齋柳如是詩之難能者也。(詳錢謙益《錢注杜詩》、陳寅恪《柳如是別傳》。)鄙意,“射覆”之所以是酒令中的“祖宗”,“比一切的令都難”,也就可以詁釋詩歌之古典今典“二難並”類比:接招者,必須既明曉發招者所“覆”字詞之相關古典來源,還得穎悟機智,會得該字詞在當下環境之具體“出處”(“今典”),方能“射”著確定不二之答案。以上引《紅樓夢》迴文釋之:南朝宋劉義慶《幽明錄》:“晉兗州刺史沛國宋處宗,嘗買一長鳴雞,愛養甚至,恆籠著窗間。雞遂作人語,與處宗談論,極有言致,終日不輟。處宗因此言功大進。”——“雞窗”、“雞人”典出於此。如李商隱《馬嵬其二》:“空聞虎旅傳宵柝,無復雞人報曉籌。”羅隱《題袁溪張逸人所居》:“雞窗夜靜開書卷,魚檻春深展釣絲。”故探春覆“人”、“窗”字,射的都是“雞”字,“古典”便在此。而“人”、“窗”字有關聯的多了,何必一定得是“雞”字?原來,“今典”是“席上有雞”。故而,如國有戰事,元戎受命出征,兩片兵符,合而為一,方能調兵;射覆遊戲,“古典”、“今典”嚴絲合縫,如兩圓之求交集,橫縱線之定座標點,出“覆”者與“射”著者相視一笑,乃知答案之確定無二也。

於是轉回頭來說馮注玉溪詩“旁射”二字。“莊生曉夢迷蝴蝶”,如果別緻地用射覆遊戲來詮解,則不妨說,發招者李義山,“覆”的自然是《莊子•齊物論》最末一段文字:“昔者莊周夢為胡蝶,栩栩然胡蝶也。自喻適志與!不知周也。俄然覺,則蘧蘧然周也。不知周之夢為胡蝶與?胡蝶之夢為周與?周與胡蝶則必有分矣。”——那麼,李義山“射”的,是什麼呢?表面上看,李義山寫莊生“曉夢迷蝴蝶”,按《齊物論》本意,是抒寫一種世事一夢、悵然迷惘的意念情緒體驗。這當然也是不錯的,如劉學鍇《李商隱詩歌集解》詮解“莊生”句,發揮此義甚詳:“‘莊生’句系狀瑟聲之如夢似幻,令人迷惘,用意處在‘夢’字‘迷’字。而此種境界亦即以象徵詩人身世之如夢似幻,惘然若迷。莊生夢蝶之典,所取義者為其變幻迷亂,而非所謂栩栩然安適。……此句系象徵其抱負成虛,變幻如夢之不幸身世。曰‘曉夢’者,極言其幻滅之迅速;曰‘迷’者,謂其變幻不居令人迷惘也。杜牧《寄浙東韓乂評事》雲:‘夢寐幾回迷蛺蝶,文章應廣畔牢愁。’上句與‘莊生’句意略同。惟其追求幻滅,抱負成虛,故文章多自詠牢愁也。”但我們也要注意到,《齊物論》這段文字後還有一句話:“此之謂物化。”——何為“物化”?不必旁搜遠紹,且許借明鄰壁:“望帝春心託杜鵑。”望帝死後,化為杜鵑,這便是“物化”!所以“莊生”、“望帝”一聯,出句對句蘊意連貫,一氣直下,都在寄託一種伊人已逝的“物化”哀感。正如朱彝尊《李義山詩集輯評》、陸昆曾《李義山詩解》道此二句,簡明扼要,直抉腹心——朱氏言曰:“‘蝴蝶’、‘杜鵑’,言已化去也。”陸氏言曰:“莊生蝴蝶,望帝杜鵑,同是物化,引以悼其妻之亡。”錢鍾書先生犀利批評“濠梁之樂、髑髏之嘆,舉凡漆園行事,無不可射覆者,何以獨推知為鼓盆哉。”——之所以“覆”夢蝶而可射“鼓盆”,是既有“古典”之來源依據,“此之謂物化”;復有“今典”之現有對證,“望帝春心託杜鵑”。兩半虎符合一,橫縱座標定位,然則馮養吾“(莊生句)取物化之義,兼用莊子妻死,惠子吊之,莊子則方箕踞鼓盆而歌。義山用古,頗有旁射者”一語,其精湛不移,豈有疑乎!吾恐錢先生此批評,“夢蝶鼓盆固莊生一人之事,然見言夢蝶而斷其意在鼓盆,即在文字獄詩案之‘興也’、‘箋雲’,亦屬無理取鬧”,恐真不免“無理取鬧”也;吾恐劉君學鍇所批評,“‘夢為蝴蝶’與‘鼓盆’顯無關涉,馮氏以旁射為辭,實屬逞臆牽合”,實屬輕率妄斷也。有意思的是,錢先生批評語中有句“舉凡漆園行事,無不可射覆者”——是亦注意及於“射覆”二字。遺憾的是,錢公雖博極群書,學養深廣,於小道可觀之“射覆”遊戲,不免尺有所短,未嘗注意深研也。惜哉。

義山詩《錦瑟》一首,實已臻於詩歌藝術至高之境。詩無達詁。然詩無達詁一至於《錦瑟》,則可謂是有詩以來,空前絕後。據黃世中《類纂李商隱詩箋註疏解》梳理統計,歷代關於《錦瑟》之詮解,大略可分十四類,可不可怖!而義山研究兩方重鎮——劉學鍇、黃世中——皆表示,此十四類,至近代則漸趨為二,即“自傷”與“悼亡”。劉學鍇《李商隱詩歌集解》主“自傷身世”說,黃世中《類纂李商隱詩箋註疏解》主“悼亡王氏”說,恰如雙峰並峙兩水分流,正為《錦瑟》詩兩大主流詮解說之分別代表。黃氏之“膀臂”可攀王漁洋。漁洋悼亡詩《哭張宜人》有句:“錦瑟年華西逝波”,顯然用義山“錦瑟無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華年”;又有句:“塵生錦瑟倚空床”,顯然參用義山《錦瑟》及潘岳《悼亡》。由是知漁洋《論詩絕句》雖雲“一篇《錦瑟》解人難”,於詮解《錦瑟》,陽若敬謝不敏;而揆其操觚自運,則實有獨斷之見——主“悼亡”。劉氏則引元遺山為援。遺山《論詩絕句》:“望帝春心託杜鵑,佳人錦瑟怨華年。”劉君《集解》解曰:“(遺山)二語蓋謂:義山一生心事均託之於如杜鵑啼血之哀惋悲悽詩作,而此《錦瑟》一首,又正抒寫其美人遲暮之情者也。”筆者不敏,平生不好鬥,好解鬥,不自量之至,欲為劉、黃二公作一解人,試為調和“自傷”與“悼亡”兩說。黃氏《類纂》解“莊生曉夢迷蝴蝶”一句:“李安溪雲:‘凡詩以虛涵兩意為妙,蓋二意歸於一意,而著語以虛涵取巧,詩家法也。’許昂霄以為‘唯玉溪詩深得此法’。‘莊生’句即虛涵兩意之法。一言年輕時為蝴蝶(王氏,小蝶)所迷,二借《齊物論》莊周化蝶、蝶化莊周事,而取義‘物化’,以言妻子之亡逝。……‘物化’正是義山此句用意之所在。”又許昂霄雲:“論詩與論文不同,故一句中不妨含蓄兩意,隨人自領,即嚴滄浪所謂‘如水中月,如鏡中花,言有盡而意無窮’者也。”——按尚不妨為黃君多“進”一意,“莊生”句非但虛涵兩意,尚可虛涵三意:“莊生”句不僅憶內(年輕時為蝶所迷)、亦不僅悼亡(蝶化,即小蝶之物化),其內蘊虛括渾涵,在更大範圍上尚可解為“人世如夢”、“浮生一夢”,即《水滸傳》中偈語“堪嗟石火光中,翻了幾個筋斗”,即《紅樓夢》主旨之“到頭一夢,萬境歸空”。設若主黃世中“悼亡”說,則《錦瑟》詩,正如《正月崇讓宅》詩,乃由悼傷之一點,發衍至兼自傷身世華年,進而傷春傷時,世事一場大夢、人生幾度秋涼!現有對證:義山詩《秋日晚思》有句“枕寒莊蝶去”,《偶成轉韻七十二句贈四同舍》有句“憐我秋齋夢蝴蝶”,寓意皆“人生一場大夢,世事幾度秋涼”。設若主劉學鍇“自傷”說,則詩人自傷之五十華年,其中最重要最不能割捨之一部,便是妻子王氏;如是則自傷中若無悼傷,可乎?如張採田《玉谿生年譜會箋》主自傷說,而亦曰:“悼亡、斥外之痛,皆於言外包之。”《紅樓夢》又名《金陵十二釵》,悼紅軒主人曹雪芹在惜花悼紅之際,未始沒有感傷發衍,及於更大範圍之家族崩解、天荒地變;而曹公之傷悼紅樓一夢繁華成空,之“自色悟空”,最為傷悼最不能割捨最痛徹心扉者,厥為千紅一哭萬豔同悲。——此正“一而二、二而一”之事,豈可割裂開來、分而言之!人同此心,心同此理;《錦瑟》《紅樓》,此物此志。義山紅樓,相望不冷。

今再從首至尾疏解全詩,以見《錦瑟》一詩,實悼傷為核、自傷為衍,而兼蘊兩旨,渾涵莫分。

首句“錦瑟無端五十弦”,按義山詩《房中曲》有句“歸來已不見,錦瑟長於人”,又義山詩《寓目》有句“新知他日好,錦瑟傍朱櫳”,結合觀之,則錦瑟為亡妻素日愛撫弄之故物,可無疑義。《世說新語•傷逝》:“王子猷、子敬俱病篤,而子敬先亡。子猷問左右:‘何以都不聞訊息?此已喪矣!’語時了不悲。便索輿來奔喪,都不哭。子敬素好琴,便徑入坐靈床上,取子敬琴彈,弦既不調,擲地雲:‘子敬! 子敬! 人琴俱亡。’因慟絕良久,月餘亦卒。”陳子昂詩《同宋參軍之問夢趙六贈盧陳二子之作》:“變化竟無常,人琴遂兩亡。”故義山此詩以錦瑟發端,正寓人亡物在人琴之感。但李義山之為李義山,義山詩與他人詩之不同,便在於“發衍一點,渾涵萬般”,發端雖由錦瑟,起意雖在悼傷,但詩句一經展開,則端非起初作意之可限定拘縛。“無端”二字,最足見此。義山詩《潭州》有句“今古無端入望中”、《屬疾》有句“秋蝶無端麗”、《為有》有句“無端嫁得金龜婿”、《別智玄法師》有句“雲鬢無端怨別離”,詩人慣作“無端”怨,無端發怨真無理。然而這正是詩人之為詩人——非理性、沒來由、無道理。誠如劉學鍇《李商隱詩選評》論雲(頁171):“‘無端’,沒來由的,詩人觸物興悲,本緣心中情感的鬱積,但卻出以‘無端’之語,反過來怪物的有意逗恨,無理中見出詩人驅愁而更愁的心態。作者《潭州》詩亦云‘今古無端入望中’,渾淪蒼茫的感慨驟然襲入心頭,浮起或潛伏的感性情感遠遠超過理性思維短時間內的思辨,於是便呈現出一種重繭亂絲般剪不斷、理還亂的紛繁‘無端’心緒。懷古傷今也罷,感時傷身也罷,蓄積久深而又聯想豐富、心理活動頻率極高的詩人,是最容易出現這種‘無端’之感的。”是故義山觸物興感,由悼傷亡妻而發衍至於自傷身世,正《夕陽樓》所謂“欲問孤鴻向何處,不知身世自悠悠”也。然後一弦一柱思華年,此華年之數,差合“五十”(義山壽四十七),故所思之華年,為歡愉哀愁之五十之年,而亡妻與己之“錦瑟年華”,自亦在其中,而為五十華年中之最重要、最核心部分。

頷聯“莊生”二句,已如上析,自化蝶、化鵑“物化”言之,則悼傷亡妻之意;而夢迷蝴蝶,又蘊人生如夢、自傷身世之感。

頸聯“滄海”二句最能坐實悼亡之意。

大儒饒宗頤有言:研經之法,莫如以本經證本經。

今不妨以義山治義山,文字內證。義山《重祭外舅司徒公文》有云:“植玉求歸,已輕於舊日;泣珠報惠,寧盡於茲辰。”上句“植玉求歸”,按幹寶《搜神記》卷十一:“楊公伯雍,雒陽縣人也,本以儈賣為業,性篤孝,父母亡,葬無終山,遂家焉。山高八十里,上無水,公汲水作義漿於阪頭,行者皆飲之。三年,有一人就飲,以一斗石子與之,使至高平好地有石處種之,雲:‘玉當生其中。’楊公未娶,又語云:‘汝後當得好婦。’語畢,不見。乃種其石,數歲,時時往視,見玉子生石上,人莫知也。有徐氏者,右北平著姓女,甚有行,時人求,多不許;公乃試求徐氏,徐氏笑以為狂,因戲雲:‘得白璧一雙來,當聽為婚。’公至所種玉田中,得白璧五雙,以聘。徐氏大驚,遂以女妻公。天子聞而異之,拜為大夫。乃於種玉處四角,作大石柱,各一丈,中央一頃地名曰‘玉田。’”故“植玉求歸”,正“當得好婦”意也。下句“泣珠報惠”,按《太平御覽》卷八百三:“《博物志》曰:‘鮫人從水出,寓人家,積日賣絹。將去,從主人索一器,泣而成珠滿盤,以與主人。’”故“泣珠報惠”,正“報惠主人”意也。是故“滄海月明珠有淚,藍田日暖玉生煙”,“珠有淚”者,正“泣珠報惠”也,“玉生煙”者,正“植玉求歸”也。以義山“內證”義山,故“滄海”二句,可得確實詮解,此二句必為感念岳家、悼傷亡妻之意,無疑矣。自來詁釋此二句詩者,歧見紛紜,治絲愈棻,皆因不究根本,未能自義山全部詩文中尋求文字內證故也。而“滄海月明珠有淚”與“泣珠報惠”之不同,尤在更參用《搜神記》卷十二“南海之外,有‘鮫人’,水居,如魚,不廢織績。其眼,泣,則能出珠”,“南海之外”,則“滄海月明”也。張九齡《望月懷遠》:“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時。情人怨遙夜,竟夕起相思。”故滄海月明,天涯共此時,情人起相思,深有懷亡妻;月明滄海,鮫人泣珠,則思念亡妻,正寓報惠岳家之意。義山詩思,真不可及。而“藍田日暖玉生煙”句,義山之所意,當然是“玉、田”二字:義山家出寒門,《祭裴氏姊文》所謂“九族無可倚之親”、“傭書販舂”是也,正類貧寒之“楊公伯雍”;而竟蒙節度大藩之岳丈青目,妻以掌珠,正“右北平著姓”之徐氏,乃許婚貧寒小子楊伯雍也。而欲待寫出“玉、田”二字,卻敷衍成“藍田日暖玉生煙”一句七字,戲謔言之,真今語俗話所謂“為了吃口醋,包了頓餃子”是也。然則為何不寫成其他句子,而必得是“藍田日暖玉生煙”,這中間又有緣故。司空圖《與極浦書》有云:“戴容州雲:‘詩家之景,如藍田日暖,良玉生煙,可望而不可置於眉睫之前也。’”——原來,義山乃用戴叔倫之成句!妙手巧奪,文心周匝!頗疑義山之構思,乃先欲一句有“泣、珠”或“珠、淚”,一句有“玉、田”,以遂其悼念亡妻、感懷岳家之作意;而司空表聖所引戴容州之句印象深刻,平日深賞,故脫口而出,先成對句(是對句而非出句,以平仄故);然後再為對句“藍田日暖玉生煙”作出句,故綴“滄海月明”於“珠有淚”前,終成此千古佳絕之一聯也。錢鍾書先生《容安館札記》第七八八則論雲:“司空表聖《與極浦書》曰:‘戴容州雲:“詩家之景,如藍田日暖,良玉生煙,可望而不可置於眉睫之前也。”’蓋如言道者所謂‘恍惚’,寫景者所謂‘遙看近卻無’耳(詳見第七四一則論《全唐文》卷八○七司空圖《與極浦書》、第七六三則論陳子昂《度峽口山》詩)。《困學紀聞》卷十八謂李義山《錦瑟》‘藍田日暖玉生煙’之句本戴叔倫此語。餘因悟叔倫乃喻詩境,義山或亦然也。……‘滄海’一聯,道詩格也。”默存先生謂“滄海”一聯,乃義山“自示其詩雖磨琢精緻,光瑩圓潤,而真情流露,生氣蓬勃,神韻淡遠,非雕繪奪情、工巧傷氣、穠麗乏韻者。詩家境界,莫高於此矣”。竊謂鄙論未必不可與錢公此論相通而並行,而不悖也。義山當然知道自家詩之獨特獨到“詩藝”、“詩格”、“詩家境界”,故其得睹戴容州“詩家之景,如藍田日暖,良玉生煙,可望而不可置於眉睫之前也”之詩論,恐不得不如蘇軾讀《莊子》之所感“吾昔有見,口未能言,今見是書,得吾心矣。”(《宋史•蘇軾傳》)深賞此句,故時時摩挲於心,恰好此句中又含“玉、田”二字,故構思《錦瑟》詩時,當然脫口而出,“藍田日暖玉生煙”!是故在義山出口此句之際,便蘊有兩層之意,一為平日心頭所摩挲之自道詩境,一為此際腦中所思念之亡妻岳家。故錢公自示詩格自道詩境之論,亦能講通,而與悼傷自傷之說,此二種看似絕遠而不相關涉之涵義解釋,竟能相容幷蓄、並行不悖,其故端在於是。

尾聯兩句“此情可待成追憶,只是當時已惘然”。按前已引義山詩《房中曲》中“歸來已不見,錦瑟長於人”二句,佐證“錦瑟”意在亡妻;此詩此二句之前二句為:“憶得前年春,未語含悲辛。”正可援以詮解“此情”二句。“憶得前年”云云,正“此情可待成追憶”,乃今日追憶昔日夫妻最後相處之場景;“未語含悲辛”者,正“當時已惘然”,當時已預感妻子病情不妙,前景堪虞,而自己又當遠行為宦,身不由己,故此一生離,實竟為死別,故未語含悲辛,已惘然於黯淡來日。陳寅恪暮年《贈吳雨僧》詩:“暮年一晤非容易,應作生離死別看。”義山與愛妻,正所謂:暮年一別非容易,生離應作死別看。哀哉傷哉!故《錦瑟》持與《房中曲》合觀“互勘”,此詩悼傷之作意,益水落而石出矣。然尾聯二句,同時亦未必不可作自傷身世看。錢鍾書先生《容安館札記》第七八八則論“只是當時已惘然”雲:“《錦瑟》……結二句謂今日展卷,舊事如塵,墜歡難拾,固屬不堪回首,然少年行樂之時,亦已感世事無常,摶沙轉燭,黯然於好夢易醒,盛筵必散,當場而預有散場之悵矣。”《談藝錄》論之更詳:“七八句‘此情可待成追憶,只是當時已惘然’,乃與首二句呼應作結,言前塵回首,悵觸萬端,顧當年行樂之時,即已覺世事無常,摶沙轉燭,黯然於好夢易醒,盛筵必散。登場而預有下場之感,熱鬧中早含蕭索矣。朱行中《漁家傲》雲:‘拚一醉,而今樂事他年淚’,‘而今’早知‘他年’,即‘當時已惘然’也。拜倫深會此情,嘗曰:‘入世務俗,交遊酬應,男女愛悅,圖營勢位,乃至貪婪財貨,人生百為,於興最高、心最歡時,輒微覺樂趣中雜以疑慮與憂傷,其故何耶。’不啻為‘當時已惘然’作箋矣。”是故今日追憶過往之“情”,匪獨夫妻之情,更有人生世情;當時已惘然者,匪獨夫妻終將離別,更有人世終將別離。首聯之“思華年”、頷聯之“夢迷蝴蝶”、尾聯之“追憶”、“惘然”,字不虛下,共同指向“人生如夢幻、思之惟惘然”空幻寂滅之境。故此詩之核心為悼亡妻,發衍之涵意則為悼世間永珍。紅樓一夢,公子與紅妝是夢,世間萬境更無不是夢。故

“只是當時已惘然”一句七字,《錦瑟》一篇八句,便是一部《紅樓夢》矣。

嚴羽評唐人七律第一為崔顥《黃鶴樓》,胡應麟評古今七律第一為杜甫《登高》,筆者評古今詩歌第一為李商隱《錦瑟》,讀者諸君,其許我乎。

標簽: 錦瑟  莊生  射覆  義山  悼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