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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轉載】盧青山《退萬集》

作者:由 張任秋 發表于 詩詞時間:2021-12-08

前言:盧青山,號碰壁齋主,湖南嶽陽人,曾活躍於本世紀初的詩詞圈,在當時產生較大影響。而後時過境遷,影響漸漸消退。我深喜其詩,覺其好詩不應就此失傳,故發於此處,以待欣賞之人。

退萬集[二零零二至二零零三年]

小序

網詩日盛,諸君日進,唯碰壁日退。老子曰:不敢進一而退萬,碰壁其庶幾乎。即以名集,用自賞焉。碰壁齋主記。

捲上二零零二年

水調歌頭負暄戲作

才盡前朝雪,紅日滿街除。二郎雙腿高架,椅背靠牆扶。慢烤滿天溫火,漸欲蒙瞳假寐,背癢忽驚吾。長爪人人有,豈必待麻姑。楚之腹,湘之足,有吾廬。長江東海清氣,湧此洞庭湖。終古江山如此,獨笑先生幽蟄,如鼠穴而居。安石偶然出,不過曝微軀。

賀新郎歸鄉省墓作。予已數年不事此矣

六合春風逼。破鴻蒙、星團雲海,層層吹入。萬物摧衰如死臥,吹得蹶然欲立。更吹上、滿車笑色。獨倚車窗袖遮眼,是誰家歸去飄零客?袖底下,揹人泣。荒墳歲歲誰相惜?但孤貞、墳頭白草,不隨春碧。生不床前侍湯藥,死不墳前一揖;算產子、翁乎何必。一慟一杯扶墓跪,到今朝、悔痛如潮擊。捏不起,三寸筆。

2002。2月某夜肖來共飲,所言使予怫怫不歡。夜班零點,出飲小店,桌間隨書

此已是中年,不分我與汝。哀樂紛來尋,勢壯如風虎。幼子頑且倔,少婦心時阻,老母病相纏,岳母勞相撫。百端織如網,中心亂如雨;譬如蛛網蚊,愈掙縛愈固。我幸猶孤飛,見此豈不苦。苦亦何能為,一杯向汝舉。

蒼蒼連雲山,半山有一水。遠從山隙來,盤旋走山裡。少日行山間,指水有所誓:行世求何求,終老老於此。差哉一紀餘,卒不遂此志。每醉輒悵想,及醒神如死。人生能幾何,四十已可止。把臂當能來,山水猶我俟。

晃盪詩為肖作。是日同晃者肖盧

晃盪何所謂?出門信所之。匪人有夙約,匪己有所期。或尋山隙徑,或過壟中池。倦則拂野石,出我囊中卮。春秋有明晦,佳好在心知。遇勝稍留駐,過亦無餘思。

時窘輒半日,寬則漫無羈。渴尋野水飲,暮尋野人棲。徒行忽已遠,見車亦不辭。山水既爽落,人物無妍媸。人固不我識,我亦不致詞。時立道村側,看人職其司。

吾黨二三子,散漫各愚痴。一人倡其議,餘者無餘辭。前後或左右,相隨何施施。行行赴丘壑,語少多默時。時復交一目,微笑動髯髭。橫林眾鳥起,林末雲參差。偶遇舊遊所,抬手一指之。

共肖盧晃至聶市,尋舊街並出小河

舊街殘已久,孑遺未全蕩。褐木柱為門,雕窗時一掌。青磚碧鴛瓦,雨井入天廣。欹倒難自立,牆隙生草莽。新屋茁茁生,脊高戶何敞。磚色紅如火,白瓷假日晃。或者補前制,新舊兩不讓;時復紅五星,凹凸附門上。我來覓故跡,曲折循幽巷;十不得一二,撫之生悵惘。古謂已去時,今亦向古淌,此時猶存者,似覺既已往。居人居其居,此外無他想。出桌趁佳陽,麻將生靜響。見我稍訝奇,側目偶一望。

竹排無渡人,閒閒臥波側。夕陽乘微風,入水如火熾。啟纜持雙竿,撐底緩行跡。未覺吾身前,看雲移水碧。此景何悠哉,中心爽如失。禾雞忽驚飛,掠水一線直。

網友有名司馬綠綺者,予睹其名而憶文君事,因賦《白頭吟》。興感有由,即以贈司馬兄[2002。2。27零點班中作]

司馬青衫客,簾內綠綺琴。伊人心婉婉,流轉入琴音。流淌出簾外,滿庭悵生春。流流不可止,流入司馬心。兩心何洽洽,交舞如環輪;亦猶弦與指,呼應無紛紜,此指始欲拂,彼音爽已溫。彼音何所往,遙遙天地愔;東西或南北,飄蕩如遊雲。彼人何所往,飄逐琴音奔;攜手兩不失,從此飛流塵。嵩華峙鬱律,滄海浮冥陰。遼遠豈不勞,飢渴豈不辛;彼音苟相失,此生何足存。琴音終有止,所止洵清新:左山右流水,山高水自深。彼人終有止,止於白髮身。援琴拂白石,曲奏白頭吟。此彈彼相和,山水為酣醺。一拍一交目,兩心何欣欣。曲盡七絃折,弦折四目昏。遺音繞遺體,三匝窮逡巡;逡巡向天宇,遲遲如待人。雙魂隨而至,相逐如童親。乾坤茫渺渺,相逐長循循;乾坤終不絕,終焉不能分。

浣溪沙

淺淺溪流漱石苔,雛禽語語未能諧,如鶯如燕費疑猜。田裡新秧和水綠,山中餘瓣揹人開。春風欲去復時回。

野蔓緣牆入院中,泡桐花墜出牆紅,夜來微雨潤窗櫳。偶過前山逢故客,亦因無事訪春風,開樽隨坐小溪東。

鷓鴣天三月十四

略不推延熟路車,年年歲至等歸家。人間冬服層層減,山上春光日日加。頻中酒,且呼茶,消磨生日即生涯。偶然憶及中腸事,正握杯時手一斜。

前詞貼出,電飯鍋曰:末句動作太大。胡僧曰:是呀,像中風。碰壁齋曰:而且中的雞爪風。因為拆改。未知孰佳

略不推延熟路車,年年歲至等歸家。人間冬服層層減,山上春光日日加。紅袖手,紫羅紗。游塵陌上競喧譁。誰家冷背新林坐,獨握空杯到日斜。

斷夢飄零不自持,今年渾似昔年時。秋風未到心先冷,滄海曾經味已知。歌沸耳,酒盈巵。消磨生日即生涯。偶然憶及中腸事,正握杯時手一遲。

仄韻水調歌頭山窗

窗外有青山,來入山窗裡。終宵爽氣沉積,晨鳥呼隨起。窗裡有人獨立,捻著長鬚五綹,不識何思議。山上正春酣,山下溪聲細。蛛滿牆,鼠滿地,塵滿椅。蓬門雖有虛設,日日無人至。幸未三旬九食,動輒三旬一醉,生死須誰理?醉起更開窗,山色依前似。

二零零一年末夜夢與段學儉兄談詩,夢中復夢,得斷句曰:“潮頭斷艇波還下,月底驚雲駿以奔”。既醒,不識其意。然時復憶及夢中斷艇,遂為足成一律

搖曳長空佇夢魂,橫秋露氣冷相侵。潮頭斷艇波還下,月底驚雲駿以奔。此筏當年求底事?主人何處殞其身?問潮問月俱無語,天海茫茫自古今。

附與學儉兄電郵,以為異日回憶之券。

小僧兄:新年大好。近日老兄必忙甚,唐風道不,遊跡都無。昨得一夢,述兄一笑。夢與兄聚談,似為說詩。兄遂謂得弟舊稿一卷,欲細為講解。弟時昏昏榻上,半夢半醒。迨及開眼,見兄作書霍霍,黑板盡白矣。諦視之,板書中有名“剛來”者,弟乃恍然悟,蓋兄所得,非弟少作,實弟少日所見他人之作,久已忘失者,“剛來”即作者之一也。弟因記適才半夢之際,此身搖搖如立天半,上下其目,嘗得一聯,以書其景,曰:“潮頭斷艇波還下,月底驚雲駿以奔”。惜未及誦於兄,而黃粱熟矣。弟覺詩中似有所隱,而順讀倒讀,竟不識何意。兄既在弟夢中,想兄解得也。呵呵。又,夢中所見,兄性情作派,類一大小孩,興高采烈,渾身來勁,又復毛頭莽撞,趣甚趣甚。

碰壁2002元旦

2002。3。16夜半枕上聽蛙

恰恰鶯啼聽不聞,隨他草長日紛紛。此心似為君迷蠱,不得君來不肯春。

2002。3。17聽蛙

行坐如不覺,空山寂無涯。偶然抬首聽,始知滿處蛙。

共肖夫婦小兒山行

沿溪曲折漾花紅,隨地村莊靜若空。一剎風來吹忽起,春山都在鳥聲中。

肖言得一佳溪,邀予出遊。繼而迷所向。塘邊適有女浣衣,肖使予問之。予曰:溪何名?肖笑曰:彼既浣紗,子問若耶可矣。因記其語

失徑過山池,池邊浣濯女。欲問浣紗人,若耶在何許。

2002。3。28夜宵攤頭醉作遠遠出遊歌

遠遠遠遠四歲大,小腳小腳大步邁。出遊山水光浮浮,雙眼圓如雞蛋粗。此是何物彼何樹?指點雀躍語不住。嗟叔腹空黔驢儔,但結其舌搔其頭。連日雨作路泥溼,時復坑凹泥水積。不踏幹者偏水波,我幼亦然豈忍訶。空山百舌鳥聲起,風忽來吹吹千里。翹唇百學似者無,鳥亦相答何故乎。久行足軟軀亦蕩,嬌言欲騎叔肩上。此議誰復能拒之,雙手抱額神馳馳。當此春山春正好,萬景趨前一目掃。少日吾亦有此歡,迨今憶之忘已完。他年我老憶此事,汝應不知如我似。

同前與遠遠語

昔向汝父言:“我已迷方向。生子為吾義,此言慎勿忘。此生孤寡終,子樂期借享。”[注一]豈謂不數年,汝已來掌上。憶汝初下地,容貌嫩而亮。汝叔指父母,不識與誰像。襁褓質甚弱,疾病不相讓。汝叔與盧叔,禱詞燒復唱。迨今此頑健,見汝心輒爽。但莫過強悍,玩伴即親黨。譬叔與汝父,長交無欺罔。不日叔將別,萬里信飄蕩。[注二]歸來未可知,迷航誰能掌。汝父為叔悲,汝自不惘悵。願有再見日,見汝長成樣。忘叔何足惜,只要汝成長。

注一:曩肖健擬成婚,予作詩贈之,有句雲:“生子為吾義,此言慎勿忘。我已入迷塗,無力回航向;此生孤寡終,子樂期借享。”謂其苟生子,予欲旁而借之,亦略享為父之樂也。

注二:予少日好讀書,而家境極貧,生且為難,不得其願。今年欲買斷工齡,得青蚨少許,一遂初心,但恐終亦難就耳。

醉歸更作遠遠過溪歌

山中曲折溪水流,溪中橫點石數頭。古人因陋造此法,隨地取石為橋舟。遠遠初生無所歴,看石看腳心夷猶。招手呼叔不得過,叔指溪石汝自謀。抬腳欲出忽自縮,眼底微波如潮惡。得跨一步氣長吁,再看前石寬難躍。汝叔醉後最狂顛,連鞋帶褲下水間,牽手同呼一二三,提汝而過開汝顏。到岸呼汝母,自報功勞苦,此溪如天寬,我過如平步。汝心尚幼心尚開,叔心已老疲而衰,似汝艱難似汝畏,此生百折誰為哀。願汝成年如此日,每艱辛處得扶力,有人為汝功相賀,及汝之難為汝惜。

共肖、盧山中伐竹,蓋為肖母架豆瓜之椽也。

春山漲綠春菜秧,移苗而種春山旁。豆莢黃瓜似已在,短苗風裡神飛揚。春山水竹搖微香,細腰粉頸身頎長,空谷閟居頗自惜,乞為瓜豆架椽房。三人結束來羊腸,春山封久途都荒,荊灌如手挽人手,花枝前欲插吾裳。分枝過隙步踉蹌,殘皮破肉亦何妨,長冬一閉如囚禁,此真越獄酣逃亡。水竹水竹蟄而藏,楓松椿慄迷山岡,百步得一已可幸,譬從滄海尋珠光。盧子手挈啤酒雙,左飲右飲態軒昂;半醉隳然墮地臥,落葉如被堆佳床。肖子唾手唇面張,長刀斫斫聲清剛;叢中有鳥驚而起,旋復回至鳴莽蒼。事久力乏手如僵,比肩而坐倚相將,隨指雜木問名字,香菸探手出吾囊。漸見西山墜夕陽,欲去不去如彷徨,餘霞泛泛鍍陵谷,嫩枝綠葉皆橙黃。肩竹回顧意微茫:“我家山水使我傷,十年結屋不可得,更後十年髯已龐。”

按斫竹之山為肖家所有,肖屢欲築木舍其間,以為閒居聚遊之適。

衛生所邊作蕉桃歌

欄外芭蕉欄內桃,芭蕉葉出桃花凋。花飛片片出欄外,新葉卓卓過欄高。春風日逐隨春長,扶新棄故人誰逃,君看疇畝茫茫裡,敗草淹盡漲瓊瑤。桃花縈繞粘蕉葉,似有紅淚揮不絕;撫蕉之體訴蕉魂:“當時亦有君時節”。正當時節蕉何驕,風裡悠悠搖花跌:“不見萬物同春爭,鄰株已向簷頭接。”先生踽踽趁春來,欄邊顧盼窮徘徊。左生右落各相挽,死生一瞬交相摧。左欲趨蕉桃心苦,右趨見桃我心哀;兩間不得中間住,掩面背立如痴呆。作作風起吹我背,左右聲來如詈毀。初時得春欣欲出,至此見春心始悔。我亦天間生死人,心縱有傷力有愧;生者自生飄者飄,飄向長溝隨流水。

我生

我生如蜘蛛,有足不出戶。結網以自纏,四壁窮盼顧。不意馳此車,遠向天邊步。樹綠抹窗過,似不肯相與。遠山隨車行,眷眷乃如許。暮色迎面來,悄默如有語。今夜宿何方,中心忽一懼。

予辭故鄉網唐風宋韻版主,諸友惜別相送,作詩甚眾,予覽而感之,感而愧之,賦此聊以為答。[四月十三]

網上漂流客,足跡與時邁;譬若風中英,既過無餘愛。不謂偶遲留,故鄉宛然在。為我構一居,聊復避雨曬。地僻唯蓬蒿,柴門及肩矮。行者亦何意,剝琢聲三再。跣足趨而前,椅幾略掃灑;接言各相歡,辯議超風快。俊彥延延來,吳越與燕代;室小雖蝸居,頗能聚四海。聖代培新苗,揚鋤斫腐敗;吾儕誠孑遺,倖存已自怪;況復把臂遊,砥礪樊籠外。此樂洵足珍,嗟予老而怠。侍茶陪進退,手疲足欲崴。諸友幸憫憐,代予還此債。贈予葛藤筇,嬉遊無拘礙。遊遊何所之,網路江湖大。本為飄泊人,安有畦畛界。時復還故鄉,倚門張耳蓋;側聽諸賢聲,枯衷得灌溉。此別猶未別,形頹心未壞;諸友何歡悲,遷化本常態。

卜算子同學相聚,醉餘獨聽舊歌

盤箸已全收,博陸聲相引。獨挈殘杯出小廊,倚著欄杆飲。何處起清歌,頓覺酡顏醒。一曲能回少日心,曲盡青衫冷。

共肖盧石出雲溪,沿山行至曾家坡,得一小塘

嘈嘈路側如鼉鼓,搖曳山邊冷可聽;助此清涼添彼熱,一樣啼蟲兩樣聲。

坡下紆行汗似漿,坡頭一過體都忘。不知誰在深陰裡,為我殷勤置一涼。

一衝小小為山藏,菜畦豆架護幽塘。塘畔疏槐扶影立,似看微波散月光。

山家四五屋欹歪,向夜微燈出草萊。隔岸深叢看不見,納涼人語趁波來。

拽椅移床都已定,微鼾斷續略能聞。誰家小犬無些事,痴向山頭吠月輪。

長沙天心閣頭作,同者司馬兄

地以何為脈,天以何為心?憑欄欲一問,四顧空古今。

浣溪沙共長沙諸網友飲,席中隨書。予不至長沙,蓋已十年矣,是日正立夏

獨守山中屋一巢,長沙豈隔洞庭遙,湘江已漲十年潮。春雨連朝成夏雨,神交執手到身交。扶杯有味是清聊。

遊白沙井畢,至酒館待會諸友,遂伏館外桌上賦此,未成而諸友至,席中醉後足成。長沙舊號星沙

星沙之南清沙側,聞有佳泉出地隙。卅年不漱齒中塵,枉我湘人居湘國。小阜延延來袁州,阜麓一線水滲流。演漾微波涵古靜,不湧不瀉何悠悠。星沙之民猶古雅,日日來向古泉下。攜瓶挈勺列鵷鵝,入我庖廚助我斝。天至冬酷地夏裂,泉心獨卓如秋冽。想有隱脈通自然,天地之精來不絕。我為避世亦避人,山中久蟄與狐鄰。君持清潔入世海,此真地藏高華心。我欲從此師以汝,維清維濁兩皆許。化身為亭蔭汝身,與汝相攜共終古。

出天心閣過開慧橋。醉後坐賈太傅紀念館,索登徒子筆作

巍巍天心閣,外有舊橋址。謂雲開慧橋,開慧於此死。向昔鳥雙飛,飛飛各有止。一飛衝雲天,光華照青史。一飛半途墜,哀如秋蠅事。世事孰能知,榮衰不可制。無史誠足悲,有史亦足恥。造化自沉沉,茫茫誰所使?

五月二十三日車行書所見示石人兄

初生小葉已宜風,正與波光兩洩溶。似見荷花波底動,明朝躍出萬塘紅。

黃鶴樓望長江。同者蘇無名趙晴,問之,樓亦新修者也

來者隨來去者去,重樓已毀復重樓。更無一客知今古,無怪長江寂寞流。

同前古樂宮後得竹林少許,上蔭炎日,竹葉滿地,聊為小憩

山隅屋之奧,修竹扶影立。似亦識人囂,結林向幽僻。

在枝青其光,在泥黃其色。鳥聲墮地來,時復驚一葉。

森森寒綠間,憩我一欹石。來亦不相迎,去亦不相惜。

晨起即歸,匆匆賦此贈別無名

我住江之南,君住江之北。盈盈一水間,褰裳遂可及。嗟予山中猿,十年不一出。豈謂儻然來,有人江畔立。執手交言笑,杯盞共沉溺。似覺百古人,紛來立杯側。[無名多讀舊書]佳人況綠鬢,娟娟共遊歷。黃鶴崔雲天,龜蛇媚顏色。觀汝青春行,憶我少年日。時日流如奔,不見予三十。相逢與青春,古來兩難得。作詩置汝懷,彼此共珍惜。

山月

山月畏人覺,潛上夜深山。田蛙似有知,淺唱生田彎。昏天白一角,光芒四漫漫。路花時復墜,可聽不可看。

湖南諸友遊瀏陽,予不獲往。自天涯見貼睡蓮圖,即彼時所攝也,跟貼時隨書

深叢一角避山旁,長夏炎炎沸似湯。君看蓮花扶水睡,不和世界共溫涼。

伊餘

伊餘久曠放,屏居山右左。日循羊腸徑,來往窮顛跛。偶向城中游,舉止皆不可。行不知避車,立不當其所。矗樓標青霄,森森欲壓我。山中窘生計,廠敝勢將墮。及其巢未覆,頗思預逃躲。少年嗜觀書,家貧願不果。欲拾已廢心,再向庠中鎖。此事未有端,入城氣先挫。撫袂自徘徊,獨看人流夥。

中庭有一鳥,啾啁鳴吾窗。躍躍似將出,旋復來回翔。遠宇彌六合,獨樹何微茫。當年得此所,感激生肝腸。迨今樹欲竭,日日向槁黃。且住終失蔭,欲去循何方。縱得託異木,故枝安能忘。主人似有智,書卷堆櫃床。叩牖應可問,解此久彷徨。自晨至夕暮,百詰心如湯。主人竟何意?兀坐如聾盲。

共肖盧釣於團湖,拾野菌數株,因憶少日事,作《兒童採菌歌》

山中四月雨淋浪,雨過溼氣蒸如湯。茅叢茶根有餘澤,蘑菇立立生其旁。朝陽暮鳥如相喚,風來滿谷回微香。痴兒了卻農家事,攜籃結侶山中忙。草莓圓潤鮫淚死,刺蓬連坎綴紅光。探手可摘揚手食,酸甜軟頰清齒床。鮮菌態嫩不肯出,譬如少女閨中藏。分茅撥枝偶一見,數株倚立相扶將。高下不一隨顧盼,此迎彼讓能安詳。更喜幼者怯而黠,探首傘底如窺望。愛子清芬惜子弱,雙掌掬捧持入筐。日暮相呼共歸去,漫山回譍聲迴翔。須臾崖隙聯翩出,競翻筐篋較短長。幼者雀躍神最亟,我有五色紛琳琅。長者訶之子毋樂,此不能食徒張揚。如蛇之色人之舌,愈美愈毒腐汝腸。嗟我維農古困窘,肉魚不至青面龐。幸天有仁地有出,此物差可慰胃囊。行行日落山黝黝,炊煙裊裊隔山岡。轉過前山村忽見,有母有母依門框。

共肖、盧、孫等往平江訪舊同學,會者楊裕興多人,同遊石牛寨,憩於主峰下石佛廟

羲和羲和馭狂日,六龍巨爪開蒼雲。火鞭萬丈從天下,喑嗚馳驟鞭此天下人。此時不蟄奮然出,我於造物真逆民。科頭赤膊衝沙石,我有故人十年隔;更有佳山十年思我來,思而不見跂足立。故人執手笑生渦:“蚩尤鐵額果未磨;石牛之峰高萬仞,未知腳力今如何。”馳車曲折原復峽,盤砣巨石紛雜沓;石牛姍姍果何許?車止忽爾當頭壓。以手代足匍如蟲,以目代指指千峰;峰峰黝黑如圓鐵,中峰獨峻撐蒼穹。不知何年誇娥苦,何處攜君來此處,凌空一擲大地開,插入群峰為其主。力疲小憩石廟邊,長壟萬里奔襟前。忽憶幕阜之頂亦有寺,我嘗裸腹踞其間。昔山昔人望不見,眼前一碧空長天。

七仙亭。亭在石佛寺前。

吁嗟乎此何地哉,土龍之山凌空撲攫欲飛來,背倚石牛雄崔嵬,下臨萬丈之空崖。孤礅凸出才四尺,其上築亭與礅一;微風爽然來,亭柱飄然欲隨風而南北。長空萬里何空荒,長壟千里山琳琅,山山圓首如龜伏,層層湧上來向此亭降。石牛夫何物,石牛獨峻兀,壁立渾圇眾山頂,如斧所劈痕可讀。想見盤古踏天磨刃時,構思低首長眉蹙,想見磨刃聲未起,山川駭然先聲哭。遠古荒渺不可求,亭中有碑記亭由,仙者七人眉颼颼,月夜來此嘗夷猶。主事者誰似相識,舊年歌酒交夜日,似知今日我將來,預置此亭待我跡。同行笑我“汝痴狂,胡不一躍出亭廊?從此仙者七為八,衣袂相扶行帝鄉。他年我亦訪舊跡,子亦預相待,亭中為我置杯觴。”

按,主修亭者有湯聖明,似予十餘年前舊識。

汲水

十里及仙亭,漫漫汗如洗。眾皆立亭頭,快風吹衣袂。獨攜大小瓶,去汲山中水。曲徑隨左右,草莽拂芒履。幽鳥隱樹鳴,落葉離樹墜。壁下貯清寒,汪汪深碧裡。壁隙猶滴泉,微磬何娓娓。芭蕉二人長,蔭覆如地底。微軀忽一涼,此心似已徙。久坐遂忘歸,呼者已來耳。

重至平江長壽鎮,訪古銀杏樹

老樹桓桓高百丈,上撐青天如抵掌。冬夏冷炙徒迴圈,譬猶針芥刺海莽。少日徘徊在樹隅,當時綠鬢青如濡,十六年過真小夢,我猶能至公何如。見我蹶然神一舉,枝葉摩張紛語語;想見月朗天空夜,喃喃誦我舊年句。嗟我舊句已隨風,高速激進愈無窮;[注]不見樹下千舊屋,更無一屋不新容。何論舉世趨潮者,如風疾者鞭風馬,前有巨崖盲不知,驅此文明無晝夜。向昔問公公默焉,今將更問復何堪;撫公之體別公去,我亦潮中一泡然。迴廊曲巷轉千壁,偶回首看意一激,見公枝幹出高樓,似猶相送引領立。

注:九一年嘗作《平江長壽鎮銀杏歌》,語多及高速發展事,聊附於此,以為此詩之箋,亦以見世事日進而詩筆日退也。“平仲之木在長壽,古幹挺拔何嶔崎。諮嗟仰首不見葉,但與碧落碧相齊。居人久住忘有日,夏雨冬雪其誰知。少年竹馬繞樹走,老去墳墓在樹欹。扣樹而歌倚樹息,蒼鱗蟠根安足奇。尿溺加身久已慣,刀洞其骨斧其皮。我來低首詢以往,百歲之翁瞢無詞。上祖傳遭電雷擊,數代無人見斷枝。出門相看行相繞,未聞靈異呵護持。我知此物古遺孑,猿未直立彼已巋。洪水猛獸不能害,此非靈異靈者誰。茹毛飲血當親見,欲問滄桑幸勿辭:盤古女媧何渺渺,天地吾人孰造斯?衣冠行住日以新,思想意識能密移?殫智竭力豐物質,口體所營將唯茲?后土閟蓋無盡藏,窮挖苦掘有涸時?揮戈怒與自然戰,人竟勝天天勝之?自然為敵為我母?梟獍所向母安施?自求生存抑掘墓?高速發展得耶違?愈文明時愈墮落,人類畢竟欲何之?古貌深懷默如石,樹老不參通禪機。謂天蓋高地蓋厚,遠弗能屆久莫追。人類代謝不一瞬,我況人中一孤畸。四顧茫然空宇宙,鬢忽已白淚淋漓。更有一語鯁不出,強一吐之心肝摧:人類之前有人未?彼何所狀何所為?以何得生何以滅?今人滅後誰來棲?”

驚雨起作[2002。7。17]

踆烏淫虐封姨哭,帝座無靈眾神伏,蓬萊崑崙爍而溶,蒸為暑氣彌天毒。半月以還無片雲,吁嗟此夏炎何酷。呼吸之氣焦吾肺,步履所及炙吾足。天雖不雨身雨雨,龜床輾轉如河谷。夢向荒荒遠古遊,不周崩裂天不覆,銀河蕩簸誰能收,自天而下瀉如瀑。駭然推枕窗光昏,果來巨雨撼吾屋。出門四望無乾坤,宇宙茫茫森一綠。南鄰北鄰更先吾,階前列列如排竹。小兒雀躍伸其手,才將及雨忽一縮。前溪突突泛橫流,前牆亦已溼半幅。雷猶欻起怒而驅,似嫌雨勢來不速。不知年年長江水,漲過堤頭抑堤腹。

蝶戀花獨行二工區,忽感虛空來襲,手腳皆軟,隳坐人行道

婉婉行來心陡倦,隨坐泥中,不問誰家店。對面霓燈光炫炫,馳車南北和塵卷。與汝從來無一面,過往行人,一瞥眸隨轉。笑語衣香留不斷,看君隨近還隨遠。

蝶戀花

日日沉酣無略空,不道春殘,花色紅如痛。流水流塵都種種,不能流去花魂重。記得少年花下慟,抵死留春,萬稿埋成冢。冢上而今荒草擁,茫茫花片飄如夢。

蝶戀花

忽忽春來如火炬,一瞬燎原,萬里無遺處。百草千花從眾取,我來獨倚枯株樹。夕照消殘明月舉,散落衣香,陌上游人去。與汝相偎無我汝,夜深漙露寒如許。

近日工作疲絕,入夜小寐,中宵驚夢起記[9。12]

夢我歸鄉覓我家,鄰家戶戶皆舊址。我家茫茫獨不見,千回萬繞神欲死。或有憐者指予迷:過此高牆當可期。高牆斑駁自遠古,荒茅褐苔為其衣。以指附壁如壁虎,指迸血濺豈為苦。半途牆裂勢將崩,斷磚剝落如飛雨。此時進退兩難用,冷汗噴軀毛髮聳。上視冥冥無頂天,下視眩眩無底洞。起來喘若吳牛重,握拳透爪錐心痛。四圍巨黑凝如鐵,長夜秋風吹不動。

同前夢起出壟中小塘,忽見孤螢

四面蒼山黑影巋,奇蟲怪鳥語恢危。誰家一點殘存淚,大夜長秋冷自飛。

拜拉老婦詩。自書中見某民族故事,頗難為懷,因為改寫。原文附後,以便對看[2002。9。26]

“我固何所惡,折磨我至此。”拜拉有老婦,此語發其齒。當其髫丱時,父母膝下恣;謂此溫馨窩,長保至於死。豈意“困擾者”,大神雄名字;巨爪黑如夜,攫逐父母死。瞢然不及淚,兄弟亦繼是;迨及長成年,戚族無不死。孑孑嫁孤身,託傍外族氏;巨爪猶不赦,一一追而至。雙鬢猝爾白,唯存一孫子。抱孫置諸膝,淚下如河駛:“昔我倚膝人,無一免乎死,今我膝上人,其必不可死。”擁懷以相溫,嚼飯以相飼;護理豈不密,其孫竟以死。老婦復何為,淚亦枯而死。“我欲問大神,此究何意思。”襤褸為吾衣,拄杖助吾趾,決然從此去,飄蕩人間世。一日過一村,一月一邦址。“世界之盡極,必有路可指,指向大神居,我欲質此事:我究何犯汝,折磨我至此。”世界極茫茫,安復有終始;旁人屢相憫:“何故飄不止?”“汝觀汝國中,孰苦如我似?我欲問大神,彼究何意思。”“汝苦昭日月,有眼誰不視。汝亦視眾生,孰不同乎子。‘困擾者’踞頂,昌狂孰能制。”“我有惑於神,不解不得死。”長路無始終,人生有途次;惑者終自惑,死者終必死。當其道死日,微語猶在齒;幽風茫然來,蕩播乾坤裡;代代傳回聲,永永無窮已:“我究何所為,折磨我至此。”

附原文:

她是一位家系綿延的[Ba-Ila, 拜拉]老婦人。萊薩(Leza)(“the Besetting One”,“困擾者”)將黑手伸向這個家庭。他在她還是個孩子的時候就奪去了她的父母,在隨後一些年裡,她的所有親人都相繼去世。她對自己說:“我抱在膝上的那些親人一定會活下來的。”但事與願違,即使是他們――她的孫子們――也都離她而去。……她在絕望中下定決心,要找上帝問問這究竟是什麼意思。……她於是走上旅途,走遍一個又一個國家,頭腦中縈繞著這樣一個想法:“我要走到世界的盡頭,發現一條通向上帝之路,我要問他:’我對你做了什麼,你要如此折磨我?’”她始終沒有找到世界盡頭,雖然失望,但她並不放棄尋求。當她走過不同的國家時,人們問她:“您到這兒來幹什麼,老婦人?”回答總是:“尋找萊薩。”“尋找萊薩!為了什麼?”“我的兄弟,你問我!在這個國家有誰受過我這樣的苦?”他們會再問:“你如何受苦?”“就是這樣。孤獨。你看我,一個孤老太婆。我就是這個樣子!”他們回答說:“是的,我們明白。你是這個樣子!沒了朋友和丈夫?這和別人有什麼兩樣呢?困擾者騎在我們每個人的背上,我們沒辦法把他甩掉。”她終未獲得她所渴望的,帶著一顆破碎的心死去。

碰壁齋按:重翻此作,偶有所想,聊記於此:

世界為什麼存在苦難,它為什麼帶給人痛苦?這個問題一直困擾著人類,無論先民還是今人,無論在學理還是心理上。深重而無以解釋、無以解除的苦難,最終可以影響人們對世界的根本看法,他們會把世界從本性上看為“惡”的。

“善、惡”最初的心理來源,實際是對自己有利還是有害。有利的物事被視為好的,有害的被視為壞的。在這個基礎上,一個群體才可以定義善惡。為了維持群體不散、合作可能,得防止一個人去傷害別人,於是,傷害別人之舉為惡,相反則為善;這個辦法可以更長時間、更均衡地增長整體的全部獲益,因為它鼓勵了合作。在利害與善惡的關係上,它跟個體最初的心理來源,並無不合拍處。但它也帶來一個麻煩,群體定義為善的行為,對個體卻很可能是有害的、不好的。通常在具體、區域性、短期的情況下,傷害別人可以為自己獲益,自己在利益上的退讓,可能把相應的份額轉給他人。就是說,群體認定為善的東西,對個體恰是惡的。但是,面對整個世界--這個世界裡普遍的苦難,而非具體一事的利益計較--面對這樣一個公共的世界,個人與群體的分歧可以抹平,取得一致。比如疾病、瘟疫、地震、死亡等等大家共同承擔的事件,眾人的角度是同向的,都看為負面之物、災難之事。它們對人的傷害,如果無限止地影響人的心理,可以導致人視世界為“惡”。

幸福是正面的,合於慾望所求的,我們享受它時視之為當然,不會深究。苦難不然,它是負面的,我們要求解除它,同時也就要求解釋它;它阻礙了慾望,慾望對它不能容忍,情感對它也不能接受。每個文化系統都得做這個工作。

為了解釋苦難的存在,好些民族的神話、宗教,把世界最基本地描述為善與惡兩種自然力量的爭鬥,或者善與惡兩個人格神靈的較量。一個社會或者文明,得在某種程度做出努力,以應付苦難。宗教往往也得在事實、心理上開出對付苦難的藥方,向信徒保證苦難可以解除、拯救終會到來。基督教是個一神教,設定上帝是全知全能全善的,因而它要處理苦難問題,特別麻煩,苦難的存在,總之會跟上帝的全知全能全善不自洽。可是也有些神話、宗教用另一個方式來對付苦難。它未必給出真正的解決之道,而是藉助承認苦難這個事實、描述苦難的這個狀況,把苦難納入知識系統裡,使它不再是理智上不可解的,進而影響及人的心理--理智上可解的、事實上必然的東西,往往也就更易得讓人心理上接受。這可說是另一種辦法的拯救。人類生活就是這樣複雜而有趣,我們要向世界行動,得了解世界是如何運作的;我們要解決問題,得先對問題有個解釋;否則便行動無從著手,解決不得要領。於是,在心理上,可以瞭解、解釋的東西,也就減輕了壓力了;雖不能打敗它,而我們知道了它是怎麼樣的,進而知道那是必然的、沒有辦法解決的。理智上長久地受這類認識涵化,最終也確可使心理更為平衡點兒。這就是通常所謂修行、修德、修道。據說薩滿教的治病,巫師有時並不真正用藥物或法術去治療疾病,而是在咒語裡一遍遍地向病人描述那個病是什麼樣子、它正在哪裡、它如何行事,等等,看來也就是想把不可理解的病轉化為可理解。

從那老婦人的故事推斷,拜拉地方的神話處理苦難問題,走的應該是後一路。主宰世界的大神直接便名為“困擾者”,從根本上把苦難描述為世界的本性。路人的說話裡,也隱隱見出這個深遠的文化背景。他們說,人人都給困擾者當馬騎,人人都在做牛做馬,並非只你一人受苦;而且明白講那個騎手是甩不掉的,苦難是無從化解的。文化系統借路人之口告訴眾子民,苦難出於必然,同時也勸說眾子民,個人只能認命。那個拜拉老婦偏不認命,她的舉止、心理,在那個文化系統內部,是個異數,而且恰恰就是那個文化系統所要針對、消解的東西。否認苦難的合法、支援慾望的權威,全力去反抗外界,這在某種程度上可以使苦難減弱。但是,面對巨大的苦難,承認它的力量、削弱慾望的要求,以比較柔順的方式行事,這也有平衡心理壓力的效果,使苦難不顯得過於強悍。拜拉地方的文化努力,也不能說是無的放矢。

文化系統對老婦的疑問作出瞭解答:因為主宰世界的大神本就是給人制造麻煩的、世界的本性就是個麻煩製造者。老婦不認這個帳,更透過一層,追問起這個解答本身的有效性:為何大神會如此、世界本性會如此。問題繞了一圈,重回起點。一直到死,她沒有能解決苦難,也沒有能解釋苦難,她從理智和情感上,都不接受世界對她的折磨。也許得說,不能解決的問題,最終將是不能解釋的問題。因為理智要解釋問題,出於慾望要解決問題,而理智對慾望的影響很小,理智上的解釋也不能全部代替事實上的解決,只在很小的程度上有緩和作用。已經解決的東西,可以不加解釋,而已經解釋的東西,還必須最後加以解決。如果不能解決慾望面臨的壓力,它對一切解釋都不會買帳。即使完滿地解釋了“事情必然不能解決”,它還會問最後一個問題:“為何必然性竟然是、竟可能是反對我的、不順從於我的?”實際它無論問什麼,問的都是這個問題;它要求的是讓它滿足,憤怒的是滿足的障礙。

無論用什麼方法回答老婦人,問題最終都將回到起點,這個起點也會一直伴隨到人類的終點:這世界為什麼存在苦難,為什麼?它為什麼要叫我痛苦,為什麼?這個問題絕非學理可以解決的,因為追問它,最基本的原因不出於純理智的困惑,而像前邊所說,出於慾望、情感的不能接受。咱們的生活從它開始、伴它結束。

胡僧兄過巴陵,抵掌相談,自日之午,及夜之午。是夜秉燭飲於湖上,次午復飲於湖側。予席間記晨起一絕,復指頭夜飲處,補書一絕,聊發胡僧一笑

欲窮根本析毫芒,長夜爭如兩舌長。窗下洞庭八百里,不知神思到何方。

秋寒盡有亦無多,短衫較似少年何。小向湖心燃一燭,微光搖起洞庭波。[讀者苟格律成癖,則次句亦不妨易為短褂拖鞋態若何。]

廠外衛生所側,薄有小林,有樹久為斧伐,但一根蔸,上殘數枯株而已。予出此抽菸,忽見枯株生菌,輪繞而上,枯株盡為所覆,其美蓋不可名狀,因為賦此

太古之精光蒙瞳,絪縕盤蕩遊鴻蒙。芒兮芴兮不可睹,萬物漾漾屯其萌。隨心而作偶一化,乾坤磅礴開虛空。猶有餘靈勢未盡,肆汝嬉戲乎萬物之畦畛外,搖曳乎萬物之有間中。或幻霓虹變滅明蒼穹,或為飛蝶馳西東,為人之夢詩之思,為海之蜃蓬萊宮;為恢詭神奇無用物,以其莫測搖吾胸。前宵忽自天中墮,來向枯株附雲朵,疊疊為群爭昌姿,盤旋而上推汝我。東取扶桑之古幹以立其骨,西攝王母靈芝之神爽以寫其軀,反颯肅之西風而為其露澤,孕藐姑射仙人之清腴。或如叢樓拔地起,高攜低倚相將扶;或如群女妝束罷,此偏彼側相評估。得汝之靈枯木活,秋中忽出三數葉;老幹嶙峋襯汝柔,新萼盈盈拂汝額。一丈之外即通衢,路人急進無停車。汝亦何惜乎此輩之譭譽,我與我周旋之不敷,自遊自戲真如愚;風波之民詎能識乎此,此中自有大歡娛。我來四繞留半日,觀汝百態翻歷歷。不撫汝身擾汝歡,不移汝根入我室。知汝瑰麗之美不能有其匹,知汝朝菌之身不能及乎日出――我固知乎此,不能為汝泣。知汝無方之遊,遍寰區而為域,知汝無盡之遊,即終古而不息。異日相逢當屢屢,我非我兮汝非汝;嗟我死生猶旦暮,悵不能攜逝兮窅渺之宙宇。

凌明醉起作《提壺止酒歌》[2002。10。23]

昔年公作提壺勸酒歌,雲我勸公沽酒行山阿。我何嘗勸公如此?詩人浪語真滂沱。今我自作提壺止酒歌,假公之筆傳吾科,公慎公筆誠無訛:“我固有壺多復多,列公之庭排鴨鵝。茶壺藥壺森嵯峨,任公所選無偏頗。腹中巨海騰滄波,銀針川芎遊群蝌;[注]公來渴飲吞長河,爽然噫氣如鳴鼉。甘草為醫百藥和,人參鹿角載駱駝,當公有疾起沉痾;公即無疾亦需佗,如唐僧肉快妖魔。奉此二壺公無訶,任公提去行蹉跎;窮沙絕漠隨公過,虺牙蠱毒徒成窠。兀那酒壺雄盤陀,真提不得也麼哥。雙目滿眵足跛瘸,日日見公墮坑坡;世人拍掌聲呵呵,親友悲汝成人痾。唯彼茶壺心老婆,譬公此時不思飲一鍋?唯彼藥壺心老婆,譬公此時不須飲一鍋?——觀公此時捉筆手哆嗦,言雖不謬字爬蝸,豈非酒惡攻矛戈?公今不止後如何。”

注:銀針,予鄉茶名。川芎,藥草名,予鄉恆以之入茶,其味至清爽。

2002。10。27病中與盧智暉行山,坐憩小塘即景。適皆無紙,乃取道旁粽葉書之。盧雲:詩雖不佳,幸粽葉猶有清香也,此作不可目讀,儻可鼻嗅乎

小塘才數丈,山側隱幽微。水蔓向塘引,岸草半已腓。雛鴨十許匹,唧唧繞母圍。見人略一避,回首如相窺。天中亦有鴿,相挾成群飛。

同前書於粽葉之餘隙

塘角住農家,淳淳有一婦。獨持兩兒童,日作田中苦。昔我嘗遊斯,日午飢難堵;扣門未及言,察顏意先許。薄蔬出鼎鍋,攜向塘之浦。野石為椅案,其上蔭佳樹。醉已乃相別,淺笑猶栩栩。今我更來遊,悵悵鎖門戶。維時始初暮,眾鳥未歸翥。想見山中山,揮鋤汗如雨。

虞美人野飲作

徒行數里無佳處,轉過林岡住。蓮花凋雨葉凋霜,剩下殘荷半畝襯殘陽。欹斜兩足沉如許,醉共誰歸去?不如隨臥草塗旁,靠著楓光一樹夢春光。

蝶戀花

龜殼支床真隱几,病與年光,兩兩爭吾體。世界驚濤飛不已,蓬門自守終朝閉。猶有小筇清可倚,獨坐深秋,斜日疏涼裡。一點微心浮不起,昏茫暮色來天地。

蝶戀花

蛛網風中顛覆墜,暮日昏光,照著青灰被。又是醒來從爛醉,茫然味著思量味。事事追尋無不背,一霎歡然,過後無邊悔。似此浮生千萬輩,憂傷長過生年歲。

操作室前泡桐忽著新葉數叢[2002。11。21]

冬如暴君臨下土,牧民之術唯恐怖;斫強者弱生者亡,一霎乾坤成巨墓。更遣寒如東廠來,潛入萬物窺毫埃;生機未動屠已及,地中之氣泥中胎。嗟汝泡桐頭何倔,忽向墓邊開數葉;搖曳風中春水波,雀躍春中兒童色。春亦有土無何鄉,童話之國烏托邦。居人不老不死者,陽光為食花為裳。東君垂拱春之野,更無他語詔天下:汝孕者孕生者生,肆汝自然精流瀉。兒童日逐遊其娛,御風為馬地蘧廬;遊於海水天空裡,宇宙之末物之初。誰使汝失南北向,墜向冬日枝頭上。與汝之國隔死生,從此歸途淪渺莽。汝不知此歡如斯,如歌如舞搖枯枝;長刀怒斧安肯赦,行見枝下橫君屍。我固洞然知乎此,奈我心已如冬死;並心之死不自哀,疇能為汝悲與喜。君看暮雨森然來,雨裡猙獰風已起。

我與

我與世戰不周下,海水倒激奔天射。我不能勝意先疲,掉頭勒我青驄馬。老劍狂悲一墓藏,廣漠之野無何鄉,大月孤光卓天地,照我獨影行蒼茫。

木蘭花聽舊歌[2002。11。24夜]

和絲和竹隨風嫋,誰作此聲聲縹緲。歌從當日尚青春,當日聽歌人漸老。南湖夜月巴陵道,綠鬢佳朋三五俏。當時聽處只歡然,那計今朝愁滿抱。

踏青語笑喧儕輩,十七年前十七歲。婆娑玉臂萬裙紅,搖盪君山千頃葦。宮商滿耳如潮沸,少日誰知歌裡味。人生盡是聽歌人,解得歌時心已萎。

賀新郎沙子石子兄極少上網,每一顯身,愛其詩者輒為雀躍。近於碰壁書齋貼新作,予草翻一過,即去午食,酒中賦此以贈

首尾皆潛罷。此蒼龍、嬉調鮫客,朋儕海馬。偶爾崢嶸露一角,聳破海天長夜。聽獨語、濤奔潢瀉。岸上驚呼聲未定,早喃喃隱入滄波下。知再睹,何時者。熊熊有美真無價。在自然、在人事麼,在胸臆也。幻變倐然形不定,肆汝羿弓一射。笑噲等、目盲口啞。我輩春秋花一季,美依然、終古無凋謝。且破誓,為之斝。[予近已止酒]

賀新郎將赴京,思一往長城,為賦此。及至,不果往

龍死殘骸臥。尚逶迤、盤山矗嶺,地球界破。血濺頭飛都已盡,滿眼遊人成夥。覓滿堵、箭瘢堆垛。刀馬南來封不住,況長槍巨炮西來舸。誰念此,足不跺。嬴秦一炬阿房播。不能燔、銅澆鐵鑄,汝軀嵯峨。文物典章隨已定,此事福邪抑禍?呵天問、天喉如剁。瑪雅灰飛遺塔在,看形容與汝差印可。嗟汝目,已重鎖。

龍死殘骸臥。記洪吟、浮空過海,乾坤蕩簸。維我文明五千載,自汝胎其奇果。亦隨汝、一而再墮。地下想逢獅身獸,識文明隨漲隨摧挫,汝心果、不錐破?隔洋驕浪推狂舵。指長旗、望風披靡,寰球累卵。漢幟搖搖何處也,蹩躠愈行愈跛。誰為誦、滿天楚些?不識蒼天憐汝否,五百年、賜浴鳳皇火。昏冥夜,獨立我。

賀新郎平安夜室外監火,俄而雪至,獨立雪中賦[2002。12。24]

微雪飄颻下。正彌天、深寒作作,滿平安夜。似有誰家無限祝,欲寄無堪寄者;把瓊筆、凌空獨寫。更倩長風吹滿處,盡誰人拾得歸誰罷。我亦得,兩三話。荒墳柏死茅枯謝。向空山、一年望我,歸來車馬。[予今年初嘗歸家省墓]我縱能歸歸何益?兩對心尤如炙。倩此雪、替予歸罷。[一作倖此雪、猶堪憑藉]為我層層籠墓擁,報今年我亦平安也,報我亦、平安也。

浣溪沙孟依依拍詞[2002。12。25]

二月盈盈豆蔻梢,春風隨地播瓊瑤,誰能到此不魂消。明月入溪光炯炯,柳花吹影夢迢迢,有人正倚謝家橋。[孟依依句曰:君如明月分雲照,妾似清溪抱影隨。又,孟亦名謝青青]

小傘江南一角殊,斷橋還似舊時無?從來煙雨是西湖。溪上西施砧尚在,門前蘇小水難枯,遲君他世再來居。[孟依依有詞高陽臺詠白蛇]

短艇清歌繞水徐,採蓮人過莫愁湖,少年見此意何如。今夢茫茫連古夢,昔吾看看到今吾,讀君愈覺白髭鬚。

蝶戀花去住詞[2002。12。26]

一疊行囊塵與土。年少窮尋,那識中年遽。人詈人嘲聲屢屢,我儂自視知何許。大黑包天蒙地處,莫漫驚惶,此是歸家路。挈得茫然同我住,而今更挈茫然去。

又是滄波彌斷浦。暮日平林,獨向船頭佇。罾網收回煙火豎,紛紛宿鳥歸棲樹。短燭幽簫和影語,一剎痴迷,明日帆仍舉。但識驚風風不住,不知風向何方去。

徒往徒來生已誤。誰惜流光?得酒休推拒。不向今朝醺此旅,明朝畢竟醺他處。道上棲棲連似縷,豈便無人,結個同行侶?與汝同行行復住,終焉掉首分途去。

共胡僧出雍和宮入孔廟,廟前有老柏,枝形蒼怪,獸走禽飛,爭持作勢。胡僧指之曰:“鳳翥鸞翔不能去。”予嘉其語,欲攘而奪之。越日,語及拙句“哀莫大於心不死”,胡僧笑曰:“即以此償之,若何。”一毛不拔,寸土必爭,斯何人哉。歸而補足,庶免吃虧也

鳳翥鸞翔不能去,此是老翁棲影處。唯此古柏肖翁神,天故留教與翁住。堂前積雪青茫茫,飛飛飢鳥匍地翔。更誰來扣翁肺腑,嗟予二子窮彷徨。回首向來雍和殿,紅男白女紛渰渰。香菸卓卓薰人魂,高臀下首排成片。乞福者福多者多,美笑盈盈浮空過,似憐此間寥落甚,時遺一二柏之阿。

按,“紅男白女”,是有今典焉,不可不記。雍和殿為喇嘛廟,中有神名黑度母、綠度母,胡僧指門牌為予言之。時牌側有女斜立,白衣絕色,予神魂皆懾,斥之曰:白度母在目,子何嘵嘵乎其黑綠者。而胡僧奇愚,茫然不解,嘮叨如故;女亦大愚,竟不度予而去,奈何奈何。

又“哀莫大於心不死”,俠客島南宮适兄謂聶紺弩句也,譏予厚臉欺世,攘人為己。實則莊子原語早在,欲翩其反而,則字句騰挪,幾無有餘地,是故取意偶同,句遂暗合,正不足怪。承南宮兄錄出聶詩,與予舊什,並附於次。

聶作《血壓三首之二》:爾身雖在爾頭亡,老作刑天夢一場。哀莫大於心不死,名曾羞與鬼爭光。餘生豈更毛錐誤,世事難同血壓商。三十萬言書說甚,如何力疾又周揚。(《聶紺弩詩全編》273頁)

拙作《年光》:年光堂堂去如飛,少年情性恨難移。豈唯感懷憂如搗,更為佳女心迷離。此身衰颯春風裡,那值為花空歡喜。繁英信美非吾侔,便能對面仍千里。袈裟不日為吾衣,家在深山野木西。壯懷塵想漸寒灰,知有餘蟄待風吹;如息壤展不可薄,此時不斷後齧臍。舊朋散盡驚槍麂,微衷欲訴唯影倚。蟬似通言強與言:“哀莫大於心不死。”語猶未出淚先起,冷淡報予“予知矣。”(《壁下詩》一九九三年卷)

卷下二零零三年

諸友山行,盧智暉掘野蘭,因為賦

空谷佳人居山尾,浴山之泉友山鬼。明月之光薰其神,漫山搖曳香氤氳。大輅峨冠連雲立,幽貞寧託山中石。頗聞大夫宣高風,許身萬里來相從。從此居家楚辭裡,廝磨耳鬢無彼此。以美為珮德為裳,湘靈帝子奴其旁。乾坤板蕩天潢瀉,大夫落落青潭下。慟哭舉世汩其泥,誰能隻手撐天欹。歸來仍向山之隩,冥然化身山中草。長苗拂拂溷青茅,春秋循轉隨枯凋。尚有清根香熠熠,深埋直向九泉隙。慕名而至滿山凹,窮呼細索紛徒勞。嘉名縱在軀已別,從今與世永相訣。王侯朝市翻聯翩,曰新曰舊爭自妍。奇香不作隨已毀,刻入汗青腥而穢。我常夢向山中來,月光颺颺山泉開。忽焉右兮忽焉左,似有歌兮歌楚些。

賀新郎 行市

脫葉如盔卸。祼蒼枝、殘筋斷骨,任昌風打。大肉肥魚爭貨市,歲暮滿街車駕。先生亦、施施來也。身外人流如蛆密,冥獨行、不異行荒野。偶四顧,神一詫。飛光真不將人赦。細思量、平生長物,髯髭成把。舊夢前塵荷不起,擲向盤邊杯罅。算猶剩、一豪在馬。短艇長蓑簫一具,向湖邊築個茅廬舍。伴荷雨,過春夏。

蝶戀花會諸同學作

街上飛塵彌屋縫,對面猶疑,執手還如夢。毛髮吹開尋面孔,憐他消瘦和臃腫。各有流年千百種,依舊相逢,響笑連唇送。笑意當年先笑動,而今縱笑何空洞。

賀新郎寄呈尚永亮、王兆鵬二先生

剝啄聲喑啞。試開關、支離有客,倚廊簷罅。仰鼻寬唇森露齒,行似時鐘擺打。問汝客,來何為者。蓬勃毛髯淹頰顴,是山中逸出猿公也。尚能語,亦可罷。溫茶小案清而雅。正商量、莊文屈賦,唐春宋夏。一瞬精魂馳萬古,裳羽飄飄來下。聽舌底、奔騰陣馬。拾取唾餘囊一裹,向歸來、惆悵無朝夜。欲長侍,聽公罵。

肖健家試新筆,隨書之

攤紙試作書,室靜如野曠。暮色慾入戶,似聞扣窗響。

紙上兩荷苞,卓卓如筆指。竚神細觀之,忽覺開出紙。[時紙上肖作荷未成]

長冬強弩末,呼斥遂可走。但不識春風,能隨呼至否。

我筆鈍如牛,暮色靈如筆。窗外萬重山,隨手抹為一。

同前記除夜事。蓋食於方妻許,實尚未足稱店,但偏房斷屋三數間而已。予與諸貧困小店,皆結為友,室苟稍稍生白,輒懨然不喜

連楹皆已扃,桃符紅兩側。向暮昏雨來,雨中雜雪粒。往往長行車,鳴喇時一激。伊餘獨出何?腹鼓不能息。幸餘蓬門店,門戶開一隙。主人貧窶人,假此營衣食。為我置粗饌,差可塞一夕。對盤相與言,唇頰有好色。問我胡不歸,倚門望應急。食已出相送,更約來明日。

正月初五車行臨湘道中

地上橫霜天上日,兩相輝射乾坤白。壟中二鳥相逐飛,一鳥枝頭鳴而立。老樹之旁斜村莊,居人牌桌列坪場。老者吚喁似談古,拄藤手杖倚紅牆。小兒忽自牆後出,爭賽春鞭響誰激。更小蹣跚來觀車,以舌吮指立道側。

縱橫阡陌壟疇平,小凼欹斜薄有冰。隔歲枯禾荷霜在,禾邊新草已青青。

同日橫鋪作

野有河,濺濺其流。維藠之香,在彼中洲。野有圃,翼翼其葉。維苔之成,其莖茁茁。維圃之洫,風開我裳。維蜂斯斯,遊繞其旁。維公之樂,維地之沃。歲有生兮,其葉沃若。

按,此野外出恭之什也。時肖盧二人往洲中覓野藠,進口之物也。予則尋菜圃解內急,出口之舉也。野矢之佳,固大異於家矢,予夙所未知。味大爽之餘,偷大忙之閒,作此大古之詩,斯尤大快莫名。思待飯時,對酒案而誦此,以佐二人之興。惜見酒心盲,竟爾忘之。聊作補記,以慰拙懷。

同日車行龍源水庫

長木森森不見天,馳車曲折繞湖旋。塗邊嫩竹如修女,望見車塵態一偏。

繚行逼仄如行隧,轉過前幾眼忽寬。斜日入波光怒起,一時焚灼萬重山。

車行過荷塘見殘梗猶在

遊蜂浪蝶久無蹤,曾共依回玉蕊叢。猶剩蜻蜓斜病翅,時來塘角伴秋風。

凌波搖曳是紅裳,一剎霜來萬卉荒。誰守枯塘到冬暮,痴從殘梗味花香。

飢禽啄啄尾翹昂,莫怪幹泥滿故塘。照水伊人歸已盡,安能水不向枯亡。

毀瘁塘中冷自思,不知春色已來馳。塘邊看取依依柳,正到鵝黃向綠時。

醉花間

東廂立,西廂立,孤立誰相惜。荷雨打匆匆,瀉水如人泣。塗間南北跡,書上橫斜筆。兩間各讀之,各自頭趨白。

斜陽落,斜月落,升落無憂樂。不見倚闌人,一剎軀如削。雪摧梅上萼,風斷鞦韆索。饒他萬物傷,不似情懷惡。

留何苦,去何苦,惆悵人間路。窗外碧桃花,既長還辭樹。華胥千百度,起枕無堪語。不知起枕人,即在夢之許。

今為客,昔為客,為客情非一。昔客有其之,今客徒飄泊。依然連路跡,行過千村陌。依然滿路人,問我家何國。

中班歸,網上觀美伊戰況,有農民擊墮美戰機,並俘虜美兵。因為賦《鋤疇歌》[2003。3。25]

我舉我鋤鋤吾疇,子飛子機遊復遊。我鋤我土食我食,子何所遊非吾謀。[一解]我舉我鋤鋤吾疇,子飛子機遊復遊。子何遊我疇田側,聒我兩耳驚吾牛。[二解]我舉我鋤鋤吾疇,子來使我心煩憂。我息我鋤向天舉,鋤汝百節如蚓螻。[三解]我豈好與子為仇,子果往矣兩皆休:子飛子機遊子遊,我舉我鋤鋤吾疇。[四解]

美軍攻納傑夫,斃民兵百餘。其軍官謂為不公平之戰,其士兵謂於民兵並無惡感,反覺同情。無論官兵,皆不解民兵胡為不降。予從網上覽此,為賦《胡為歌》

我有坦克高如樓房,子之吉普如蚊虻。子胡為乎不降。[一解]我夜視之鏡生奇光,空中戰車翼以翔,大彈如瀑瀉銀潢。子行土法造機槍,且行且跛何踉蹌。子胡為乎不降。[二解]我靴以皮盔以鋼,子靴以布洞而張。我防毒防彈之服滿行囊,子雜其袍非軍裝,唯鷹之徽綴帽旁。子胡為乎不降。[三解]子百十九屍陳街廊,我無九牛一毛創。子瞠子目不肯僵,我屈我腰驗子之既殤。子胡為乎不降。[四解]此豈公平之戰與亡。子胡為乎胡為乎不降,使我心茫然而悽愴。[五解]子無我問無我傷,子胡為乎胡為乎來我家鄉。[六解]

三月二十八晚,美軍轟炸巴格達舒拉貧民區,亡者六十八,傷者百七。有老婦名阿比德,三子盡亡。更賦《胡為歌》

阿里、侯賽因,子胡為乎生。子年二十年十八,子胡為乎生而只得此齡。[一解]阿里、侯賽因,子胡為乎生。子胡為乎生乎此地,使我既見汝之生,復見汝之死。使我不見汝之生子,乃見我之死子。[二解]阿里、侯賽因,我胡為乎生子。[三解]穆罕默德,子胡為乎生。子胡為乎生於十二年前之事,復死於十二年後之事。[三解]穆罕默德,我胡為乎生子。我胡為乎生子於此時,子胡為乎生死乎此時,[四解]阿比德,子胡為乎生。子之所生無不死,子胡為乎生而不死。[五解]

嶽麓書院醉中小憩

鳥聲何喧喧,可聽不可覓。我臥草叢間,醉扶雙耳立。

窗外正春風,群樹搖不息。似知我已來,小枝入窗碧。

老樹數百年,久不理人世。下棄千重屋,獨向蒼穹峙。

拗折屋之隅,獨樹幽而雅。小蝶時飛飛,飛過枝陰下。

今年

今年雨冷春來晚,及至來時勢愈敢;譬車馳急不能收,長超突入夏之畹。蚊虻夜起無人知,一旦嗡喁浮窗扇。山上新綠覆老綠,綠上更鋪鳥聲滿。此景若失人將嗤,亟欲持筇病忽噉。頹坐手腳真溼泥,窗外雙燕飛如趕。

蓮[20003。4。3。4時醉作]

我知道那是死亡

在悄靜的開著

就像蓮花一樣

繞著那茫茫生命之水

為它微微盪漾

我知道那是死亡

在悄靜的開著

迄終古而無恙

繞著那茫茫生命之水

為它隨枯隨漲

我知道那是死亡

在悄靜的開著

就像蓮花一樣

我知道它在誘惑著

女孩駕舟而往

我知道那是死亡

在悄靜地開著

迄終古而無恙

我知道是生命之水

把那小舟搖盪

我知道那

的確是死亡

在終古開放

就像我終生迷戀的

蓮花一樣

有所思

有所思,乃在蒼梧之古丘,洞庭之深池。九嶷茫茫橫天地,層崖崒嵂兮雲參差。意孤軀兮尚在,渺微粟於滄海兮誰能知。君子之行,曰有期兮。駕言未遠,及秋移兮。搴裳滯予,江之欹兮。黃竹蕭蕭,當風披兮。錫予以葉,信可依兮。迨葉之枯色亦死,洞庭長流流不止;迨流之竭洞庭空,倚竹泣淚斑成紅;迨竹之斑鏽而黑,迨黑之發摧以白;唯君子之言兮悵猶未息。飄葉於水,逆溯而流。爰乘此葉,唯君之求。徘徊洄漾,道阻且悠。縱漂以沒,亦復何憂。化予軀兮而為此洞庭之波,紛鼓盪兮無晝夜之偏頗。深以下兮激潛淵,橫以肆兮礴山阿。或有至者觀予何,使汝知兮予長思之未磨。上而行微瀾,及長江之源頭,下而炫狂濤,慄東海之巨舟。無遠弗屆,終世不休。趣汝舟兮使會乎情人,殲汝舵兮使猝然而中分;舉汝上入乎青雲,溺汝永墮乎冥陰;警汝斯世兮羌無圓美與固存。維蒼梧之崖兮無其終,洞庭之水兮何洶洶。嗟予思兮,乃在不可知之鴻蒙;蹇予求兮,乃趁此不可必之飄風。

蕙蘭閣兄作《三月夢桃花》,跟貼隨作

我亦夢江南,江南蓮無價。誰棹木蘭舟,相候蓮影下。

少日夢江南,江南蓮滿湖;今日夢江南,蓮葉滿湖枯。

毋作江南夢,江南悲如此:在古莫愁愁,在今蓮舟死。

病中獨臥,老被無溫,夜半背涼咳醒,賦此以消永夜

事事都推因此病,床頭藥盒十為群。廿年被冷生苔石,[注]四壁書昏入墓陳。坐聽鳴蛙春鼓盪,欲持杯酒意逡巡。且滅檯燈仍復臥,強看窗光到旭暾。

注:自八三年負笈辭家,所攜被褥,迨今未曬,既硬且冷,大有過於人心者也。

既明,將赴肖山水之約,更補一章,以記前日乞食其家事

發未蒼蒼齒動搖,真須覓取返童膏。腫如大癭橫肩脰,[注]來向佳人乞一瓢。多謝肉糜供軟嚼,尚存吾舌作清聊。明朝更約山溪水,枕漱隨心汝自挑。

注:始為齒齦之疾,漸而腫於扁桃之體,遂冷熱兼至,食語兩妨,潰不成軍。

同日雙花水庫作

撩衣小坐石中苔,鳳尾森森拂酒杯。湖面青痕開一線,輕舟正送洛神來。

浮浮小嶼真幽絕,扁蚌圓螺住嶼端。赴岸連波聲娓娓,似同岸石兩呢喃。

微雨之晨斜日暮,藤崖之北竹林西。山禽自向山深住,不為人啼為己啼。

有筆

有筆燭天騰黑火,蟄龍驚起飛龍墮。光披萬物無所遁,河谷毫芒紛如裸。有人斗室愁獨坐,蟠胸百怪爭嵯峨。不得此筆不能歡,精魂靈魄淪幽鎖。有筆巡尋今古破,離朱燭陰羅右左。不得此人不能安,腹中怒墨如潮簸。有人神思遊青穹,上下四方靡不窮。嗟此六合何鴻蒙,交臂一失誰能蹤。此人一旦閉其聰,此筆縱在夫何庸。東山日出徒熊熊,宇宙寂歷沉虛空。

洞庭二首

沉陰天色覆坤維,小艇聯翩泊岸陲。忽爾濤生湖勢動,沙鷗無數掠波飛。

長波橫界勢皇皇,遠有舟鳴聽不詳。一鳥孤飛飛漸滅,水天之上是斜陽。

讀胡僧梔子花詩作

隨放隨凋萬物姿,豈唯春暮始難持。當君委蛻棲塵日,正是蓮花出浴時。

火作衣裳並作心,焚餘流託水為墳。不知此水心冰冷,始得千秋流到今。[蓮]

舉世聞君盡轉頭,伶仃誰敵滿天秋。唯存七尺溫馨土,開向陶家舊墓頭。[菊]

吹來枝上連山上,吹向天涯並海涯。當汝初開第一日,百花遭際已全知。[桃]

班中見鳥[2003。6。28]

鳴鳥聲悽悽,立我閥門上。長尾舉復平,左右捷其顙。周遭列機泵,聲如雷鼓響;嗟汝聲何微,側耳差堪想。管簇亦如林,豈復山林樣;濯濯無葉枝,況乃溪流漾。管中夫何物,日夜肆馳淌;此非汝所知,亦非我所掌。我為生所拘,去此腹不享。汝究何所為,來此成流蕩。我有言於汝,躡足欲相傍。振羽忽已去,回顧驚而惘。與汝久相離,不覺成異黨;頹然自遠立,一剎神怳惝。

出廠外抽菸,復見新菌[2003。6。28]

去年菌好依枯株,今年殘毀唯零餘。今年溼氣猶吹噓,新菌又茁株之隅。白蝶紫蝶飛清癯,蜻蜓逆立風中軀。雖為動植分遊居,同此林藪能相娛。跣足赤胛誰歟予,囚中越出神疲如。聊得一石意已餘,蜻飛蝶走誰能拘。而況有蟻不棄吾,自趾及脛沿吾膚,坐我膝蓋觀空虛,搖搖兩觸如長鬚。

賀新郎孟依依贈詞,中有“若許同居江城上,當為常擔酒菜”之句,予陋其擔小,賦此以答

有甕大如屋。有劉伶、解衣盤礴,居甕之瀆。有酒濤波聲浩蕩,沒過劉伶之腹。有掛壁、一雙酒斛。有位佳人擔此甕,擔那頭、壘以粗魚肉。有何事,較此酷? 有天與地載而覆。便從今、蕩然飄去,天涯海陸。人世騰翻吾倦矣,今古不堪一矚。擇行路、最須幽獨。委蛻成塵旦暮耳,想佳人、猶應青絲綠。更為我,掘一窟。

清風[2003。7。1]

清風儻然來,偶與水相遇;君看微波生,是風與水語。

同前釣曾家坡塘作

青蟲懸長絲,吊枝垂垂下。及水忽自縮,似若有驚詫。塘面橫微波,欲進不進者。魚竿三兩支,掩映荊灌罅。隔岸擣衣聲,隱約回山岔。

鯽魚湯歌

小鯽輕靈過指長,山泉浸浸如冰涼,辣椒甫出青其光,紫蘇奪鼻噴黑香。持竿自釣山中塘,歸來菜圃隨一望,集此四物來廚房,鐵鍋架火烹奇湯。龍肝鳳髓鄙而傖,仙人好此真俗腸。唯此四客雖平常,水陸之精靡不藏。肖家有母何老蒼,為庖四紀技都忘,刀自入手手自忙,豈人有意相估量。饕餮者誰眼圓張,來繞鍋灶窮彷徨,口涎滴瀝如懸潢。食母之食豈才剛,少年到此中年郎,嗟無寸進與恩償。母不我罪亦何妨,大盆到桌且先狂,亟呼亟呼酒來嘗。

水調歌頭

炙日蒸天地,塔頂倚危欄。眼前群壑蒼莽,奔走海生瀾。咫尺微雲一朵,似可凌空一躍,駕去遠天藍。鼓盪長風起,塵外落衣衫。赤松子,青蛇客,共往還。便思垂釣東海,崑嶺折琅玕。猛憶山中小屋,連著故家墳墓,回首一潸然。茫然謝諸子,歸路渺漫漫。

水調歌頭

日日微塵起,彌蕩滿人寰。人間何物不化,不向此中漫?一瞬清泠雨過,片刻微涼短夢,明日復依然。日月循天地,渾不與悲歡。平生意,摧折盡,一番番。終將掉首歸去,守我舊家園。豈必煙波浩淼,略得荷塘半頃,便當五湖看。紙折舟雖小,搖盪水雲寒。

浣溪沙茶館孤坐醉中隨作

四海徒行又一涯,軟紅塵土到京華,夜闌最惜雪中花。半歲摧殘真有限,一生惆悵在無家,明年孤席向誰斜。

指顧長天萬頃湖,巴陵猶憶舊狂夫,長瓶爛醉過街衢。十八年來須種種,三千劫外夢蘧蘧,可能夢到少年無。

孤焰將殘有剩光,孤蛾簾外百彷徨,便思投火亦無方。生死自隨天反覆,古今誰見此摧傷,舉杯又擱意茫茫。[石人有詞詠蛾]

可笑長裘擁火窠,兒童雪橇疾如梭,有人天外更騎鵝。似此晶瑩童話境,奈他頹喪老人何,且籠雙袖看銀河。[南華有詩詠雪]

明月。七月十三夜將赴零點,出外室見月過窗,退而書此

明月入我窗,靜若依窗女。涼風慕之來,欲留不得住。案頭數卷書,積塵盈寸許。敗紙紛叢殘,隨地遊步屨。我坐窗光側,似聞微嘆語:此是幽人居,不識人何處。舉世喧如潮,胡為獨禁錮。向晝何經營,向夜何思慮。我亦無以答,雙目凝而舉。感彼溫如心,願此長對竚。天地茫無邊,彼固有定矩,依依離我窗,墮過西山去。

微風。同前赴班塗中憶舊,至班而記之

微風何殷勤,來過我之旁;亦復辭我去,去過我故鄉。群山圍護裡,農人築小莊。向夜濯洗畢,蒲扇出竹床;攜幼扶耆耉,共向野涼張。說古既起伏,語笑尤鏗鏘。昔年有狂客,愁病兩無雙。借貸繼煙火,煮水為藥湯。此時亦復出,獨影坐月廊。俄頃來者誰,稚子及腰長;悄若地中影,懷抱舊琴囊。執杆竚神久,微嘆生蕭霜。遽爾弦忽作,迸出聲悽愴。暴發能激越,長吟亦遠颺;沉幽如斷絲,吞嚥窮低昂。稚子默垂首,有物貯其眶;此是琴者心,一傷復再傷,忍更擾此曲,更復添其創。微風似知此,自遠來洋洋,悄然持此聲,吹向南北方。吹向農人耳,繚繞不能當;扇手一時停,仰首神彷徨。吹向河中水,河水住沱滂;吹向林中草,螢火暗微芒。吹向山之外,吹向夢之場;吹向月光裡,吹滿此八荒。吹吹不可止,吹過廿年光;吹我中年鬢,吹裂我肝腸。況復吹我父,吹彼髯垂膛;漸吹漸衰竭,吹逼到死亡;吹入虛無裡,終古無歸航。萬物吹皆盡,唯汝吹自忙;既不識成毀,亦不感悲涼。微風汝任吹,汝吹無礙妨:時光何漫漫,宇宙何茫茫。

同前出外得辣椒一碟,極烈者也,更復攜酒返班,飲中隨書

一日吾一醉,一日養吾軀。越日更復飲,循轉無他餘。少年得一醉,狂逸神馳驅,中年既已醉,默坐心茫如。誰能為我辯,此異何故歟。辯亦何所為,更捉杯來扶。

王母蓬其髪,戴勝崑崙山。穆王託八駿,遙遙來相參。視肉陳案桌,珠樹風蹁翻。白雲有輕姿,搖曳在空闌。我亦乘餘酲,叩彼仙之關。重扃不可啟,惆悵倚琅玕。管絃聲淡宕,出窗旋復還。下視人間世,倐忽誰能看。重樓卓以起,轉瞬廢已殘。唯有山中墓,延展長漫漫。

淵明挈瓢壺,夜半入我室。淡笑尚依然,千秋未可蝕。我椅塵所封,隨坐不一拭。我醉難殷勤,倚床略一揖。隨出枕邊書:此是翁之集。黠笑揚其壺:孰事較此急。遞我一空杯:不飲聊亦執。

有物生山野,幼青老則紅。垂懸矮枝上,密葉相閉封。此非人間種,亦非墮月中。智者享其美,安復辨其宗。入口刀斫舌,喉鼻如火攻。入腹軍譁變,鼓盪誰能雄。此我幼所嗜,及長難重逢。棚種溫室養,鈍退如衰翁。今夕復何夕,覿此幼年朋。持嗅氣已在,況復入鍋烘。不有杯中物,暴殄此天工。醉筆為之頌,嗟無鬼神通。

蜥蜴有餘孽,其名四腳蛇。出沒山道側,時匍葉與瓜。兩腮凹復凸,似有語無涯。嗟汝生遠古,吾人聽不嘉。我屋在山側,屋後即層崖。汝自何隙至,居我廁之窪。我至隱窪壁,似覺愧有加。我去汝何為,此問亦太奢。廁角結蛛網,有物循以爬。廁地遊蟲豸,兩觸能丫叉。是皆汝可友,交結無忒差。願汝長住此,此即汝之家。

憶我二六年,頗嘗養佳狗。我家古好獵,輩輩親山獸。其母世所豢,榮為獵犬後。惜汝廢其傳,嗜睡眼不剖。或睡桌之底,或睡床之右。仰面鼻朝天,四腳舉如手。我以手相擾,汝開眼如口,既開還復閉,微鼾毛皮抖。汝貌異常倫,嘴喙寬而厚。命汝曰賽獅,能當汝意否。我晨將赴學,汝即隨我驟。我出校門歸,汝在門側候。置筆汝唇中,銜之得得走。我或不汝齒,嘶咬我褲袖。我父遠離家,招我聚數宿。日日思汝形,漸將及腰釦。迨及歸來日,汝已為人狩。汝死吾不見,汝屍吾不守。離別此茫茫,汝魂歸何土。倘或入輪迴,再逢來世某。此事恍難知,夜夢汝非舊,或為外星人,或笑猙獰醜。夢起長飲泣,自頰及乎肘。從此廢廝養,情多即為垢。孑然飄一身,將至天地朽。汝魂果有知,鑑此誓言久。

酒盡紙亦盡,擱筆心茫茫。東山日未出,冉冉漫霞光。

七月十七魯家湖看荷隨書

向午漁歸系短篷,滿湖微雨與微風。孤荷擎出無邊葉,自向枝頭寂寞紅。

六尺湖灣等小池,岸藤水草共棲遲。荷花自有天然色,不在人間知不知。

長竿短褂兩從容,小艇搖搖自趁風。萬頃荷花看不透,有時啼出鳥聲紅。

層層瓣蕾束緋雲,小立朝陽到日昏。百遍詩催開不得,深心自守待何人。

誰同春卉競時妝,吹向平湖滿夏涼。豔透肌膚清透骨,荷花即此異凡芳。

枝頭暫寄冷年華,想象伊人有故家。墮瓣浮波如小艇,孤身自載向天涯。

相逢一剎許難為,汝自飄零我自回。為我沿途傳一語:他年亦趁此流歸。

浪淘沙王江華到巴陵,來電約一會,竟未果。

一電忽來傳,小問平安。長年短夢兩凋殘。除卻寒暄何語好,不觸腸肝。又到洞庭船,誰共清歡。長歌爛醉記曾諳。尚有清狂如少日,老卻春衫。

同前託代問薛為宏

幽絕水之湄,細共徘徊。我嘗醉墮大江開。想見故人長竚此,長夜難回。人世兩推排,凹盡雙腮。更將何物慰深懷?歸去勞君傳一語,報導秋來。

醉書

蒼山自拙拙,流水亦悠悠。山中鳥隨起,旦暮鳴啁啾。既飢啄山果,既渴飲其流。我亦來水畔,醉欲濯雙眸。頹然扶石坐,短夢適無由。忽聽梧桐樹,一葉墜吾頭。

觀星作《天人語》

眾星晝何往,夜向天庭聚;譬猶納涼人,眨眼交相語。時光何迢迢,中塗散如雨;喧譁抑溫馨,終不聞我處。[一解]垂髫觀星雙眼痴,想象天人語如斯:六月七月疇畝碧,冰螢千萬遊幽姿,兒童逐逐攜儔侶,喚螢夜半聲回馳。清風爽颯吹平草,涼露遍野光嗞嗞。流星倐出復倐滅,惆悵暮螢墜入秋叢時。[二解]綠鬢觀星雙眼醉,想象天人語璨璀:玉人共出雲裳開,小燈籠挈洲之尾,燈影水光射晶瑩,照織女赴銀河會。水波搖曳趁心波,白蓮無數開如沸。流星延綿長復長,流出誰家小女悲歡淚。[三解]今日觀星近中年,想象天人語已遷:舊夢散碎不可拾,流蕩時空曠渺間,凝神諦視恍猶識,剎那昏眊徒茫然。流星流星如昔我,一回回滅無迴旋。[四解]他年我老雙眼濁,同此觀星心漠漠,天人有語不異吾,指點人寰無笑愕:此人曾此夢與醒,彼人曾彼善復惡;流星之滅死隨來,流星再起生亦卓。[五解]死生反覆如桑海,天人交語終古在,此中神秘播蒼旻,終古吾人聽不解。[六解]

蝶戀花

排蕩西風聲鶻鶻。獨出黃花,四顧神摧折。似此人生何逼仄,將心煅作無知鐵。南陌春光爭鬱勃。猶記當年,雀躍兒童色。一瞬回思心暫熱,含肩愈覺秋寒烈。

百日層冰封古壤。才有微溫,細草穿泥上。似為君來心蕩漾,啼鶯四野聲酣放。又見東風歸一晌。時過輕腰,婉轉生惆悵。留住東風無更往,為君日夜吹柔浪。

鷓鴣天

囀囀黃鸝起暮朝,竹籬茅舍最魂消。踏青來泛沙棠槳,鬥草時低楚珮腰。風漠漠,水迢迢,春陰歲歲滿江皋。桃花紅守斜橋畔,不見伊人不肯凋。

賀新郞九月二十一

酒病扶人臥。向空堂、殘書斷蠹,衡門深鎖。幸有秋風未相棄,越我窗來相過。拂塵椅、悄然而坐。蕭索如霜空似夢,察形神、真不和予左。兩偶老,結為夥。洞庭木葉揚天播。更天涯、凡公所至,如經焦火。剗盡繁華是公職,想亦心傷欲破。“噫公語、使予如裸。公所見聞靡不是,奈公之命亦由乎我。”冥焉退,窗塵墮。

風入松

長春日日伴藤筇,短褂碧如風。湖光泛泛輕鷗起,飛不過、小舸輕紅。誰使南來微雨,為予補足孤盅。猶然記得小橋東,人在杜鵑叢。花枝捻著呼人看,倩誰解、此刻微衷。剩下流波不盡,年年流去顏容。

飄颻螢火小林間,時去復時還。林邊誰在微聲語,正和著、淡月清蟬。只自遙遙飄過,留它夜色闌珊。年年春草長還殘,螢火與誰關。呢喃又有青春伴,廝磨盡、鬢影衣環。依舊遙遙飄過,遙遙飄墮秋闌。

山塗犖确復欹斜,路轉沒溪涯。沿溪盡處有人家,被明月、照著籬笆。小犬最先人醒,相迎吠過懸崖。豈須追憶始憐它,當日已諮嗟。人間能憶真何物?左不過、大浪淘沙。想見長籬廢盡,一枝斜出秋花。

皇馬行

小序:皇馬者,西班牙皇家馬德里足球隊也,所部皆西方大人物也,而入雲南。雲南者,吾東方小國家之小省份也。省長徐公,雖小國家之大人物,固大人物之小球迷也。迎之甚恭,館以元首之館,每館日租美元三千,每人日食中元六百,計所接待,共費中元八百萬。時雲南雖小地方,而適逢大地震。及縣市十五,鄉鎮一百三十八,民一百二十五萬;實承災者七十一萬,死十六,重傷一百零八,輕傷四百八十,待轉移四萬五。徐公索中央二千二百萬以為賑資,不足,復募之於民。而其供大人物,固無稍減,趨奉談笑,諛態猶加。官方宣告雲:“地震是個小事情,不應該被關注,不應該影響皇馬來昆明,我們絕對保證球員的安全。”誠哉斯言。當其夜宿三千而日餐六百之時,吾民死亡撫卹費人首一千;當其賓主折衝尊俎之際,吾民適抱撫金,感恩而泣。兩相對照,美景如斯,洵不世遇,故為賦歌行,以壯其舉而旌其盛,此亦吾小民盡忠之責也。

皇馬皇馬來,入我瘡痍畝。居我皇皇宮,勒我大馬走。此時大地蕩簸如濤崩,烝黎如鯽奔鯊鯨。殘磚斷瓦為我屋,殘肢斷足為吾行。皇馬皇馬驕騰踔,千里萬里能縱橫。巨蹄踐屋踐我骨,大鬃摩天張囂鳴。[一解]皇馬皇馬來,我吏迎如狗,豎尾搖殷勤,雀躍馬左右。豈其皇馬能昌狂,實我皇狗奉黔首。竭我民力為皇驅,奪我生口飼馬口。我民有命千元值,差抵吾皇一日食,我民不識皇馬歡,為千元下錐心泣。[二解]皇馬皇馬來,皇狗皇狗喜,相結為弟兄,相侍如奴隸。相伴為佳遊,遊我中華里。悠遊復悠遊,悠遊何時已。[三解]

皇犬行

小序:皇馬之來,商家以紅包巨奉,固不足數,少女欲裸奔以迎,亦不足數。唯記者乞大人物簽名,為保鏢推搡拳擊,斯乃一時壯舉。記者以其為客也,寬而不究,斯尤壯中之壯者也。苟記者筆以誅之、狀以告之,則予小人無間然;苟高風如許,則予唯恭賦皇犬行以頌之矣。

西方有馬態煊赫,東方有國犬之國。側聞皇馬辱將臨,一時舉國動顏色。凝神聳耳雙竹批,抖毛爪蝨預修飾。皇馬初動鼻已知,萬里之外識氣息。奔走相告如顛狂,無賢不肖傾巢出。高尾舉舉以備搖,前肢懸懸作人立。踢踏踢踏馬真來,萬犬齊吠聲貫日。犬之官者何施施,越眾趨迎屈雙膝。嬌向馬足蹭皮毛,爰奉民脂供飲食。犬之民者何哆嗦,逡巡欲語舌先慄。差能圍擁侍進退,為皇之奴乞皇役。孰謂吾皇自有犬,獒中異種虎獅力。自皇之後哮而飛,凌空撲攫齒一尺。毛血繽紛散天花,零鼻碎尾如箭激。嗟吾國犬四潰逃,此嗥彼泣聲悽惻。漸久嗅鼻聚相憐,喘息初定心始釋:左手右手互搏爭,同為皇驅竟如敵;此犬之不明也,豈荃之不揆予中臆。況我禮義古無雙,入吾門者即為客。歸來掘盡燕支山,殺盡中山兔為筆,描盡國中犬上傷,使此傷疤光熠熠。此我曾奉吾皇證,傳之子孫永不失。

減蘭

又秋來也,日日高寒馳四野。落盡梧桐,空枝似欲攥虛空。誰家短褂,長坐枯溪苔石下。蕭索填胸,吹向茫茫萬物中。

微波古井,照見山靈惆悵影。淡月幽黃,恍惚之間影已亡。呢喃不住,崖隙秋蟲清自語。一點磷光,隨著青衫過小塘。

山中

山間饒露意,天中明眾星。夜深犬愈警,隔坳已先鳴。

山歌。予以生計故,將辭山入市。雖來塗未定,其去云溪之居則已必矣。人非草木,未免有情。佛氏猶存三宿之戀,況予寢處山中十有八載,歌哭其中亦十有八載者乎。聊賦山水二歌,以為別辭

胡為乎公。公胡為而棄此,墮浮蕩之塵中。當公初至頰暈紅,精光卓爍流雙瞳,長袖汪洋陰陽充,飄然來御清泠風。一時峰谷驚聳聲訇訇。遊雲奔走傳公容,橫崖側立避公蹤,清溪曲跳濺公胸,乞公一濯長腰弓。誅茅結屋,樹壁披篷。載歌載笑,以友以朋,群趨競湊,為公之僮。其左則潛蛟起沒之淵瀧,其右則棲鳳鸞之椅桐。知公之所好在斯兮,陳百物以滯乎公跫。維春之妖草莓豐,及秋毛慄森其鋒,巨雪皚皚閉長冬,四時美釀何釅醲。日見公醉神曚曈,扶公者誰山之松,臥公者石柔如絨,踞肩者猴態玲瓏。夜見公坐鄰江楓,明月淡宕浮青穹,莊騷作口聲嗡嗡,萬山穆立如痴瞢。若有人兮起蒹葓,姿綽約兮鬢鬅鬆,環珮嫋兮玉淙淙,來公前兮舞縱橫。回微馨兮有復空,成二睇兮波洩溶,知公之心兮光虹虹。公寧不樂乎此,乃徙而他從。一十八年豈匆匆,呼吸久與嵯峨通,脈中湧湧山泉衝,骨中兀兀山岩雄。遷化如斧急來攻,藏舟於壑誰能封,睹公髭髯將成翁,我豈不痛如身逢。身雖有託心迷濛,往返飄蕩如賓鴻,中區鬱勃囚狂龍,嗟此地兮實公悲歡之所鍾。當公憂思來忡忡,為公百計開昏蒙,幻嵐幻雨供公筇。當公慟哭如失母之童,萬壑回譍聲熊熊,公聲之已兮其餘響之不窮。公寧忍而去此,棄餘泣於腐泥之叢。公既棄兮言何庸,送公十里兮善其終;步步皆山兮山皆峰,此我所跂足兮望公東。胡為乎公。公既決而去此,胡為忽背立兮如雕銅。

水歌

我所貯兮古之波,待公至兮心媕娿,公既至兮神婆娑——公竟往兮奈公何。我所產兮古之荷,待公至兮時蹉跎,公終至兮淚滂沱——公竟往兮奈公何。我所歌兮荷之歌,歌以留兮公之簑,公不止兮荷即瘥,抱荷屍兮日摩挲——公竟往兮奈公何。

晨到陽朔

青山似有根,拔地如筍起。小街曲迴轉,轉不出山鄙。稍遠引其塗,橫過清江水。江水何澹澹,日抱山影洗。叢屋間舊新,隨勢能向背。亦若山所生,相洽等母子。俯仰山懷間,依偎無彼此。此地真可居,嗟予無寸地。明朝揖而去,一步一回徙。知山亦有懷,惆悵無能已。

灕江

渡頭小木筏,筏上魚鷹立。飽足無一事,閒看流人急。

石上紅蜻蜓,靜匍曬淡日。不知咫尺間,濤濺如人立。

三峽作

我來立壩頂,心神惕而壯。下視深青冥,危軀難自掌。微波生平湖,四維延何廣。渺接圓蒼間,水天不能兩。天霧向水沉,水嵐蒙天上。隱約橫群峰,蒼茫非一狀。壩底正瀉洪,雪雲噴千丈。墮擊如雷砰,怒鼓昌狂浪。回渦震岸堤,推排孰可擋。漸遠聯眾流,直向東海往。行行半中國,朝市附流長。自古馮夷兇,以我民為享。吁嗟此奇功,一切制萬恙。復恐微有失,轉為中國葬。仰首自沉吟,陰雲布天壤。一鷹緩其姿,晾翼信遊蕩。

贈裴濤兄為壓驚,兄嘗覺有鬼摸其脛

宇宙何荒荒,神秘復幽詭。吾人處其間,滄海一稊米。論智如聾盲,略不辨幾軌。論力如嬰孩,脆弱等蘆葦。安得不惶惑,時時來畏葸。即持無神論,理智而已已。終有隱懼在,蟠居深心底。時會苟湊洽,如狐醉露尾。或現無端恐,或現猙獰鬼。蓋自中心生,投射出軀體。萬法為蒙塗,紛紛生變異。似若果有物,自外捉我腿。斯事雖可憎,亦復可安慰。以此知微渺,為我存敬畏。善養寧和心,百物不侵毀。毋接森陰所,而為齋心累。聊書此數言,乞兄日誦背。我詩有奇力,萬怪當之萎。

昨宵醉臥盧智暉許,似夢泛舟西湖。攬衣而起,行猶搖曳,更復持杯,席間賦此。即以寄蓴鱸兄

斷橋煙雨最宜秋,蘇小門前舊泊舟。天下至奇奇此水,縱涼入骨亦溫柔。

東南第一風流地,有人勸我置扁舟。[1]北漠南荒猶我待,豈宜從此住溫柔。[2]

注1:蓴鱸兄嘗欲遷予於杭,事終不諧,此詩亦以謝之。

注2:予故鄙陋人也,自少年已無大志。友人或詢諸,則唯幼嬰之時,嘗見養蜂人,慕其東來西往,恨不能從之。殆至少年,此想漸形,欲飄然四海,有民俗風景之異者,輒小住年餘。是則平生之願。孰謂成年以來,乃拘守一隅,至十八年乎。

暮秋水邊偶記

那是什麼在搖動我的心境

那是風

那是從春天遊蕩過來

沒有目的的風

十一月八夜夢見先父,予問曰:“這幾天你到哪裡去了?”語未及終,即蹲身咽泣,不復能聲。恍然中似覺先父漸近予前,然予閉目,未嘗見其面目舉止,但覺如是耳。既醒,猶聞唇吻間喃喃自語曰:“你不在家,怎麼吃飯的?”倚枕更憶,夢中語時,嘗略猶疑,不知當謂“幾天”抑“幾年”;實則先父棄世,行將廿年矣。越三二日,中夜復醒,乃為賦此

盧子將南征,際此霜天凍。神思爭紛紜,觸物心皆動。幽魂似有知,悄然潛入夢。對立不能語,似若來相送。昔我辭故家,暫寄洞庭陽;翁持痀瘻軀,送我柴門旁。孰謂未幾日,我翁息不張;我復自此門,送翁入北邙。自此等轉蓬,飄流是其用,兩年再攜囊,遠逐秋風縱。出門復入門,門側何空洞;唯自驚車裡,遙見北邙冢。門冢亦何異,同為時光奉。我門頹而朽,我墓木亦拱;我屋毀不存,我祀須誰供。今我更遠走,誰搵中心痛。人生自有分,百年誰不灰。我靈苟不滅,終必返駕回。棄置披衣起,亦送翁魂歸;送歸我本墓,守我故家楣。[按我墓木亦拱原作我墓亦已拱,微吟兄摘以縮之不辭]

飛飛汝靈

小序:思怡,三歲弱女也,素無父。其母嗜毒,為警察所拘。哀而懇之曰:有孩鎖閉家中,無有託寄,乞先相料理,而後就縛。其警冷不之許,亦不別為區處。久後,街坊聞裡中惡臭,彌日不散,乃跡其源,則自女家。破門而入,而思怡蜷臥床側,屍已腐矣。隔壁左右,同其處住,數日不覿面而不一問,是人情之冷淡也。執法護生,為其職守,明知命不保而不一顧,是人心之酷毒也。此世如斯,奈思怡何。思怡如斯,奈予三寸之管何。

飛飛汝靈,來屋之旁。既繚以繞,入屋之窗。[一解]飛飛汝靈,入屋之窗。既撫以摸,著屋之床。[二解]飛飛汝靈,著屋之床。既飢以寤,索乳之娘。[三解]飛飛汝靈,索乳之娘。既翔以掠,趁夜之光。[四解]飛飛汝靈,趁夜之光。既回以往,入鄰之房。[五解]飛飛汝靈,入鄰之房。既呼以問,勿獲我娘。[六解]飛飛汝靈,勿獲我娘。既颺以遠,入警之堂。[七解]飛飛汝靈,入警之堂。既詰以訴,勿獲我娘。[八解]飛飛汝靈,勿獲我娘。既傷以泣,別警之堂。[九解]飛飛汝靈,別警之堂。終覓而至,在鐵之牆。[十解]飛飛汝靈,毋去此鐵之牆;飛飛汝靈,毋懼此風之狂;飛飛汝靈,毋逝於此夜黑之茫茫。[十一解]

少年遊

殘秋何物不蕭條,向暮雨飄瀟。蒹葭老盡,搴裳誰去,南浦試輕舠。孤松長是青衫侶,隨倚出清醪。遙遙看取,孤楓一葉,吹過竹邊橋。

唐多令

碧玉小搔頭,鬢光翠欲流。正破瓜、如月雙眸。漸有眉間愁態在,尚不識、為何愁。去去更何求,迢迢一紀休。說居家、杜若芳洲。檻外長江風浪急,泊不穩、少年舟。

少年舟

少年舟,少年舟,年年搖過水邊樓。樓上正梳頭。朝梳頭,暮梳頭,梳成螺髻為誰留。江水自東流。

臨行夜不寐,作此別所居

棲身得一室,浮生已可幸。坐臥有其蔽,寒熱未為病。況我幽僻人,久衰看世興。唯乞蟄蟲軀,兀兀耽冥省。蓬門適可期,日夜為衛警。鄰曲渺不知,相逢或一怔。除滿野生莧,鳥過簷邊影。時時來山風,入窗吹髯鬢。髯鬢日以長,心中日以冷。孰謂近中年,別此更遠引。天涯在何許,即在門外徑;況復千里馳,遙迢無止境。反側不能寐,遍觀屋中景;屋亦似觀予,同作中夜醒。

予別肖健,相期不作詩。蓋相知廿年,自識其在心者;況有詩不能留,徒觸其在中腸者,無詩亦足別,未害其在中腸者乎。迨臨行之夜,乃終食言而書此短章。

食則共君盌,飲則共君杯。終焉別君去,萬里各獨飛。

狂喜於君前,慟哭於君前。嗟天何相妒,只一十八年。

行日留別盧智暉

攜手十年手尚溫,長帆已矗渡頭雲。知君異日耽孤酌,猶為故人置一樽。

卜算子初至羊城

案上小杯橫,缺月生遙岫。偶然翻著昔年書,字字成斑鏽。醉裡似能歸,醒處還依舊。時光不共惜時人,寧共波流走。

歷歷數車聲,客裡無眠夜。徙倚高樓萬丈深,滿處霓燈射。淡綠暮螢來,溜瀝微泉瀉。記得前宵抱一壺,醉在山崖下。

結隊轎車馳,連鋪香瓜列。怪響妖光卷地天,晝夜將誰別。遇事輒參禪,出語如聽鴂。誰是先生舊熟人,唯有天中月。

朝暮轉如輪,夢醒烹為一。鎮日昏昏察察間,不到華胥國。此酒怒吾軀,抑地為吾疫。四顧茫茫不可知,兀立流車隙。[時止酒,恐為此不適耳]

採桑子

堤邊芳草如絨淺,正是春風。傘小船紅,搖入濛濛細雨中。誰家年少楊枝畔,凝注雙瞳。水遠江空,惆悵清簫逝未窮。

臨江仙

記得那時相見,湖中碧葉田田。隔蓮四目兩無言。眼看蓮瓣落,蕩去水如煙。昨夜相逢依舊,湖中碧水連天。並舟共入藕花間。無人知是夢,相顧兩歡顏。

減蘭

筆頭咬破,滿地琳琅牙齒墮。竟得成詩,婦女懷胎十月時。青天大道,道上清風天上鳥。此是天然,任爾隨心去復還。

卜算子

雙槳未能幹,竟撇煙波去。回首菱歌綽約間,似有人凝佇。夢夢在江南,抵死難相誤。才與荷花作別離,又住荷光路。[予辭云溪,入五羊之城,所居即荷光路。地圖示誤,則徑曰荷花路矣。]

學儉兄產子名海塵

我兄居滬上,際此海塵隙。大濤雄能攻,巨陸巋自屹。產子遂以名,並與海陸立。兩歲玩塵泥,來效蝸皇術;五歲薄海瀾,將以弄鰲鱉。更後十五年,長身不可扼,昂然曳囊去,塵海肆飄泊。海塵兩無妨,舟車有以翼;塵海自危昏,惕哉慎其跡。倚門望者誰,父母鬢已白。

標簽: 胡為乎  苦難  皇馬  2002  飛飛汝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