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樓夢已遠,菊花香未殘——來讀讀十二首菊花詩
問籬邊黃花,不知為誰開
一
秋風蕭瑟天氣涼,草木搖落露為霜。
而今時令入秋,正是讀秋詞的好時節。
落霞與孤鶩齊飛,秋水共長天一色。王勃英年早逝,天妒英才最好的例子,一句詩冠絕秋詞,只可惜,“關山難越,誰悲失路之人”,一語成讖。
當年不肯嫁春風,無端卻被秋風誤。賀鑄志高才大,怎奈人長得不帥,綽號“賀鬼頭”,這種描寫錯過的詞句,也是別有一番韻味吧。
蘭有秀兮菊有芳,懷佳人兮不能忘。劉徹一代帝王,生殺予奪,殺伐決斷,諡號曰“武”,這柔情繾綣的一面,不知是留給了誰呢?
待到秋來九月八,我花開後百花殺。黃巢的詩,殺氣滿滿,迫不及待,語調斬截,氣勢凌厲。《水滸傳》中,宋江題詩:“他時若遂凌雲志,敢笑黃巢不丈夫。”
共眠一舸聽秋雨,小簟輕衾各自寒。朱彝尊,大學者之詩詞,總是類似,大抵都是合度的,婉轉細柔,時有哀怨,有著基於傳統的以學識撐起的內斂含蓄。
無論秋詞讀過多少,最喜歡的還是張孝祥《念奴嬌•過洞庭》之:
素月分輝,明河共影,表裡俱澄澈。悠然心會,妙處難與君說。
二
木心評價《紅樓夢》的詩詞:
《紅樓夢》中的詩,如水草。取出水,即不好。放在水中,好看。
若說《紅樓夢》中的詩詞,創作水平有多高,也不必過於推崇。
不說別的,單說這些創作者,每天的生活都困在一座園子裡,連出門閒逛的時間都少得可憐,頂多去清虛觀打個醮,那也是清了場的。
李白詩之仙,靠的是漫遊;杜甫詩之史,靠的是安史之亂。
除了寶琴周遊列國,黛玉香菱妙玉等出過遠門,其餘人等,山川風物,人際交往,均乏善可陳。這等情況下,是很難有更為寬廣的創作思路的。
《紅樓夢》中的詩,最大的特點,是貼切。就如木心的評價,如水草於水,搖曳生姿,曼妙絕倫,然而,不必出水。
清代 吳昌碩 《菊花圖》
三
憶菊 蘅蕪君
悵望西風抱悶思,蓼紅葦白斷腸時。
空籬舊圃秋無跡,瘦月清霜夢有知。
念念心隨歸雁遠,寥寥坐聽晚砧遲。
誰憐我為黃花瘦,慰語重陽會有期。
說這首詩“寡婦強”有點太刻薄了,這首詩的作者只是一個十幾歲青春期的女孩子。
“誰憐我為黃花瘦”,這個十幾歲的女孩子,上市公司的CEO,也有疲憊的時候,但是無人安慰。
她所期待的“會有期”,也是無期。
訪菊 怡紅公子
閒趁霜晴試一遊,酒杯藥盞莫淹留。
霜前月下誰家種,檻外籬邊何處秋?
蠟屐遠來情得得,冷吟不盡興悠悠。
黃花若解憐詩客,休負今朝掛杖頭。
種菊 怡紅公子
攜鋤秋圃自移來,籬畔庭前處處栽。
昨夜不期經雨活,今朝猶喜帶霜開。
冷吟秋色詩千首,醉酹寒香酒一杯。
泉溉泥封勤護惜,好和井徑絕塵埃。
“絕塵埃”……怡紅公子的這兩首詩,都有同樣的絕塵離世的氣質。
他在花柳繁華地,富貴溫柔鄉,而他並不貪戀,他想離開這一切。
他最終會離開這一切。
宋代 朱紹宗《菊叢飛蝶圖》
四
對菊 枕霞舊友
別圃移來貴比金,一叢淺淡一叢深。
蕭疏籬畔科頭坐,清冷香中抱膝吟。
數去更無君傲世,看來惟有我知音。
秋光荏苒休孤負,相對原宜惜寸陰。
“傲世”,這兩個字,黛玉也用了,在《問菊》裡。
“傲世”二字,帶有濃重的自愛的味道。她的自珍自重,如果過分,可能也會自誤吧。
供菊 枕霞舊友
彈琴酌酒喜堪儔,几案婷婷點綴幽。
隔坐香分三徑露,拋書人對一枝秋。
霜清紙帳來新夢,圃冷斜陽憶舊遊。
傲世也因同氣味,春風桃李未淹留。
“傲世”二字,再次出現。
“春風桃李”,本是留不住。
詠菊 瀟湘妃子
無賴詩魔昏曉侵,繞籬欹石自沉音。
毫端蘊秀臨霜寫,口角噙香對月吟。
滿紙自憐題素怨,片言誰解訴秋心?
一從陶令評章後,千古高風說到今。
林瀟湘魁奪菊花詩。那,為何又前有湘雲海棠詩壓倒群芳,後有寶釵螃蟹詠成為絕唱?
因為菊花這一題材,更符合黛玉的身世之悲,名士之求。
她是推崇陶淵明的,李清照和蘇軾也推崇陶淵明。
五
畫菊 蘅蕪君
詩餘戲筆不知狂,豈是丹青費較量。
聚葉潑成千點墨,攢花染出幾痕霜。
淡濃神會風前影,跳脫秋生腕底香。
莫認東籬閒採掇,粘屏聊以慰重陽。
寶釵給惜春開出的繪畫工具單子,那麼齊全,連惜春自己都列不出。那麼,再來看這首詩,就足夠同情寶釵了。
寶釵善畫,也很喜歡畫畫,最起碼幼年時期在父親的溺愛下是很喜歡的。但是,幼年喪父,家業飄搖,哥哥不濟事,一個小女孩,挽狂瀾於即倒,她到底捨棄了什麼,又到底經歷了什麼呢?
讀完這首詩,你會不會心疼她?
問菊 瀟湘妃子
欲訊秋情眾莫知,喃喃負手扣東籬。
孤標傲世偕誰隱,一樣開花為底遲?
圃露庭霜何寂寞,雁歸蛩病可相思?
莫言舉世無談者,解語何妨片語時。
“莫言舉世無談者,解語何妨片語時”,一個讀書人心靈深處永遠的孤獨,無人對談無人懂。
寶玉不懂她,或者說,不夠懂她。最起碼,在精神上,很難和她比肩。
就像被引用絮煩的廖一梅的那段話:“這世上遇見愛遇見性,都不稀奇,稀奇的是遇見了解。”
簪菊 蕉下客
瓶供籬栽日日忙,折來休認鏡中妝。
長安公子因花癖,彭澤先生是酒狂。
短鬢冷沾三徑露,葛巾香染九秋霜。
高情不入時人眼,拍手憑他笑路旁。
“長安公子”杜牧,“彭澤先生”陶淵明,想想探春的屋子,那麼大,那麼闊朗,那麼“煙霞閒骨骼,泉石野生涯”,那筆陣墨海,令人驚歎。
還有,那一幅帖子,建海棠社邀約的帖子,何等風雅,直逼名士。
菊影 枕霞舊友
秋光疊疊復重重,潛度偷移三徑中。
窗隔疏燈描遠近,籬篩破月鎖玲瓏。
寒芳留照魂應駐,霜印傳神夢也空。
珍重暗香踏碎處,憑誰醉眼認朦朧。
縱然廝配得才貌仙郎,終久也是雲散高唐,水涸湘江。
菊夢 瀟湘妃子
籬畔秋酣一覺清,和雲伴月不分明。
登仙非慕莊生蝶,憶舊還尋陶令盟。
睡去依依隨雁斷,驚回故故惱蛩鳴。
醒時幽怨同誰訴:衰草寒煙無限情!
一腔幽怨,無處訴說。
你既是傾國傾城的貌,你也是多愁多病的身。
啼鵑哀雁憨鸚鵡,鎖盡幽窗雨露愁。
殘菊 蕉下客
露凝霜重漸傾欹,宴賞才過小雪時。
蒂有餘香金淡泊,枝無全葉翠離披。
半床落月蛩聲切,萬里寒雲雁陣遲。
明歲秋分知再會,暫時分手莫相思!
“萬里寒雲雁陣遲”,望家鄉,路遠山高。
暫時分手,便是永遠分手了。
再會本無期,如風箏線斷,再不飛還。
2017。09。2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