憶長安之人世間
第一章 落城花（1）
又是一年盛夏，烈日當空，知南湖裡的錦鯉罵罵咧咧的四處撲騰，柳樹的枝椏無精打采的垂在水面上，隨著滾燙的熱風飄來蕩去，湖面折射著晃眼的陽光，波光粼粼，街道上，衚衕裡，是夏天的氣味，是盛夏燥熱的寧靜。不過槐樹上的知了倒是叫的兇殘，放眼望去，整個長安城最熱鬧最有力氣的怕就是他們了。路邊的包子鋪和粥鋪的生意似乎不太景氣，只見光頭老闆垂頭喪氣的搖著蒲扇，吹著五音不全的口哨坐在長凳上，有一聲沒一聲的吆喝叫賣著。然而就在包子鋪的正對面，鄰湖相望，隔著一條青石板橋的小鋪子裡，倒是熱鬧非凡。
“瞧一瞧，看一看了啊！清涼可口的冰糕啊！保證吃一口就可以神清氣爽，吃兩口美容養顏，吃三口治病長壽！本店是特別由顧大人提供的中藥秘製配方，好吃又便宜又養生啊！走過路過別錯過啊！”
就在這一聲聲清脆嘹亮的叫賣聲中，人們在聽到“顧大人”三個字後，爭先恐後的把手篡著的銅錢扔進裝錢的罐子裡，不論男女皆是臉紅脖子粗的嚷道：“老闆！我要一個！”那場面，一派熱鬧喧譁。也不知是這位年輕老闆娘的魅力，又或是燥熱之中清涼帶來的慰藉，又或者是為這位顧大人，不管，不猜，不想。不過半天，當落日的餘暉慢慢暈開時，這滿鋪子的冰糕已經妥妥的全部售空了。
“今兒可差不多了，淨賺了二十兩銀子，嘖嘖嘖，這顧大人的魅力啊，小女子著實佩服，佩服得緊。“憶浮笙一雙素手叮鈴桄榔地撥弄著算盤，一對兒鳳眼含笑的斜睨著調侃一旁的顧弦思。只見一身白衣緞錦的男子飄飄然斜倚在門框上，遠遠望去不辯男女，眉眼如畫，顧盼流離。眼下一粒墨痣點在如玉的肌膚上，鼻正唇紅，精雕玉琢，如是蕭蕭肅肅，爽朗清舉，肅肅如松下風，高而徐引，有著清風明月，仙人歸去之姿，只一笑，便已一樹梨花壓海棠。
“呵呵……”
落日帶走了炎炎滾燙，家家戶戶升起的裊裊炊煙吹散了顧弦思低沉的笑聲，同女子撥弄算盤的聲音唱和著，飄蕩著。一方小屋，瓷器擺飾皆是精緻，燻著的上好檀香，一束新鮮的美人蕉，兩雙木筷，兩套瓷碗，一屋溫馨。鋪子不大，連帶著裡院兒的屋子也不大，可讓這間陋室熠熠生輝的，不過是坐著抬眸的女子與站著垂首的男子，如此，兩個在人世間平凡，卻又不平凡的人而已。
這一刻，飄搖的純白紗簾，搖晃的紅燭燈芯，空氣中微妙的香甜氣味，一瞬暫停。
可能是一白一紅的交相輝映，可能是藥師的那雙眸看向姑娘時太過深情，又或許是微風拂過時，交纏兩人的青絲，猶如結髮。一瞬晃神，卻在顧弦思心裡記掛了那般的長久，深刻。
“笙兒，如今，還算得上喜樂嗎……“顧弦思說罷，抬腳彎腰抱起地上的“糰子“，一隻中華田園貓。只是毛色純白，瞧著與普通的中華田園貓不同，這隻貓便也傲嬌一點，吃的，也多一（億）些。顧弦思溫柔又緩慢的撫摸著這隻已經臃腫的像個球的糰子，好笑的看著這隻肥貓享受的伸著懶腰，打了個巨大的哈欠。
轉眼，定睛看向憶浮笙，那歡快的擺弄著算盤的芊芊玉指頓了頓，隨即又快速的撥弄起來。憶浮笙撇了撇嘴巴說道：“顧弦思啊顧弦思，你可把我想的太脆弱了點兒，像我這種只要每天錢袋裡是鼓鼓囊囊的，糰子依舊是肥碩的，你還能隔三差五的來這“邊城笑”，幫我招攬招攬生意，別家升起炊煙時，你也有點眼色把我家晚飯燒了，順帶把糰子的伙食也解決了，就已經非常非常幸福又滿足的人（嘖嘖嘖。。。。貪吶），是很容易就不記得以前的，也不是原諒或者釋然，只是現在……恩，我只要現在。“那盯著算盤和賬本的眸子，在抬起來望向顧弦思的一瞬間，惑陽城，迷下蔡，一襲紅衣，肩若削成，腰如約素，延頸秀項，雲髻峨峨。不施粉黛，蹙眉淡掃如遠山，鳳眸流轉如星盤。玲瓏膩鼻，膚如凝脂，一顧傾人城，再顧傾人國。
顧弦思一眨不眨的盯著眼前的如此絕色，似乎想看透這張正在微笑的精緻面孔下，是否藏著一張正在哭泣的臉。
可是，毫無破綻。她，還是在笑。
可能是餘暉未散的斜陽依舊燥熱，一顆汗珠，順著青絲，沿著線條優美細滑的頸項，緩緩地滴落，故事的賬本上，濃墨緩緩暈開。。。。
第二章 落城花（2）
江南，最是多煙雨，清晨起床，推開窗看見的霧靄茫茫，那隱匿而又飄渺，藏在遠方的嘉興煙雨樓，如山水墨畫般矗立著。山巒連綿，小河流淌，巷子深處清冽的酒香伴隨著絲絲細雨，迴盪在繡孃的一針一線上，迴盪在斷人心腸的鶯鶯崑曲中，迴盪在神秘的紫砂壺與窯罐裡，又或是在湖面上若隱若現的烏篷船頭，在素手撐起的把把油紙傘下。
這就是憶浮笙記憶裡的江南。幼年的她，天真，嬌俏，傲慢，隨著父皇南下於江南的時候，還曾經嫌棄過這裡太過小家碧玉，不如帝都的繁華與熱鬧，但到了現在，憶浮笙知道了，江南的潮溼與安靜是多麼不可多得的美好。
小雨淅淅瀝瀝地下著，就像回到了當年的江南一樣，炊煙裊裊和著雨點，落在琉璃瓦片上，發出清脆的聲響。邊城笑裡院兒的廚房突然冒出一股黑煙，嗆鼻的很，噼裡啪啦的一陣鍋碗瓢盆聲響瞬間破壞了這般浪漫唯美的情景。
“啊啊啊啊啊！憶浮笙！你在鍋裡煮了些什麼東西？！”
憶浮笙滿臉嫌棄地撓了撓耳朵，慢吞吞地從美人榻上起了身，拍了拍衣服上的褶子，一步一拖的走向那不管是房子還是人都升起黑煙的地方。
“吵吵啥啊，不就是研究個新品睡過了時間而已嘛，至於嗎……。”憶浮笙一邊走一邊優雅的用銀絲線繡著芍藥花的團扇搖著，抬眼嫌棄地看了看那團黑不溜秋頭冒黑煙的墨香，癟了癟嘴捏著鼻子說著：“嘖嘖嘖，虧你還叫墨香，真真是人不對名兒，白白廢了這麼好看的小臉蛋兒，快快快去洗洗！”墨香氣的把那斜挑著的杏眼抖了抖，一張難分雌雄的精緻臉龐沾滿了黑黢黢的鍋爐灰，一身精緻的玄色長袍此刻破破爛爛的掛在身上，還散發著一股。。。。。難以言說的氣味兒，絲毫看不出來墨香平時那生龍活虎的嬌俏勁兒了，現在倒像是個逃婚的小媳婦兒。一想到這兒，憶浮笙再也憋不住笑，一邊笑一邊走回那張她躺了一天的美人榻上，長吁一口氣，扶著笑的抽筋的肚子躺了回去，長腿一踢，用門徹底把門外的落魄美人隔絕在外。門外的落魄小美人對著緊閉的雕花木門吹鬍子瞪眼睛，一張漂亮臉蛋扭曲的朝著門內的女人大聲地冷哼道：“哼！本公子大人不記小人過！好心來幫你竟落得如此這般，罷了，不跟你這小人計較！”說罷，便抬起一隻瑩白卻骨節分明的素手抖了抖沾滿鍋爐灰的長袍，極有氣質的揚長而去。
憶浮笙躺在榻上，半眯著眼聽著門外那潑皮猴兒的腳步聲漸行漸遠，那雙鳳眼裡的笑意和溫度一點一點地慢慢消散，散到最後只剩下如枯井深處般的冷漠。七年了，如今的帝都已經不是從前憶浮笙記憶裡的帝都，那高聳的城牆裡，那一座座精美的宮殿裡，葬送了她的所有，她的親人，朋友，愛情……在那座城裡，化作灰燼，連同她自己。
迷霧中，憶浮笙看不清那對她溫柔笑著的女人，她只能看清地上散落的衣服的碎片，粘連著血淋淋的頭皮的一撮頭髮…
好多人……。。好多血……。還有……。還有誰呢？
好像是一位男子，高高得身軀披著玄鐵鎧甲，手持著還在滴血的玄鐵劍，那般沉重的武器與盔甲，裹在那異常瘦弱的身軀上，她看得出來，那身沉重的鎧甲似乎要把他壓垮了，他卻還在寵溺的對著她笑。男子的懷裡似乎抱著一位嬌小玲瓏的女子，那女子在哭，那女子邊笑邊哭，乖乖地依偎在男子的懷裡，男子一下一下的拍打著她，安慰著她，然後一陣煙霧，兩人消失不見了。耳邊是沉重的戰鼓聲，兵器相見刺耳的噪音，那汩汩鮮血從身體湧出來的音……。
“啊！父皇……母。。。母后！啊啊啊啊啊啊！你們這群禽獸！放開他們！”一聲稚嫩的女聲突破了重重聲響，她散落著飛揚的頭髮，穿著一襲宮袍赤裸著腳丫奔向站在高臺上被萬箭穿心的一對男女，那男人似乎穿著明黃色的外袍，此刻卻破敗不堪，血汙佈滿了兩人全身，那雙邪氣肆意的眼睛大大地睜著，看著朝他飛奔而來的小女孩，緩緩地垂下了頭。無數雙血手抓著她白嫩的腳腕，死死地扣著女孩，將她的宮袍抓爛，她跑不動了，癱倒在地，雙目圓睜地看著高臺上的人，任由四周的血手越來越多，將她拖向地獄。
憶浮笙眼睜睜看著這一幕幕殘忍的景象在她眼前緩慢地劃過，她想尖叫，可喉嚨發不出聲音，她想動，可雙腿被牢牢鎖在地上，只能站著，只能無聲地站著，無聲地哭泣，無聲地看著這發生在她身邊的一切。她知道，她永遠也無法挽回。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