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興象為什麼難解——晉公子讀《詩經》之說《氓》

作者:由 晉公子 發表于 詩詞時間:2022-01-15

興象為什麼難解——晉公子讀《詩經》之說《氓》

國學大師黃侃曾在《文心雕龍札記》中寫過這麼一段話:

自漢以來,辭人鮮用興義,固緣詩道下衰,亦由文詞之作,趣以喻人,茍覽者恍惚難明,則感動之功不顯。用比忘興,勢使之然,雖相如、子云,未如之何也。

然自昔名篇,亦或兼存比興,及時世遷貿,而解者只益紛紜,一卷之詩,不勝異說。九原不作,湮沒無言。是以解嗣宗之詩,則首首致譏禪代,箋杜陵之作,則篇篇繫念朝廷,雖當時未必不託物以發端,而後世則不能離言而求象。

——《文心雕龍札記》

作為一種形象化的藝術,生動而鮮活的意象乃是詩歌的生命力之所注。而在中國文學史上,最基本的意象塑造手法無外乎傳自《詩經》的比、興兩種。

雖然比、興是同生於一枝的並蒂之花,但它們在後世卻遭遇了截然不同的命運。黃侃敏銳地觀察到:漢代以降,詩人們的創作越來越明顯地表現出對比的偏愛,而興卻逐漸遭到了冷落。

這種厚此薄彼的現象不能簡單地用“前世註定”來解釋,因為在《詩經》的305篇作品中,由比產生的喻象絕不比由興產生的興象來得更多、更好。

那麼,興與興象為什麼會在後世遭遇無可挽回的衰落呢?

興象為什麼難解——晉公子讀《詩經》之說《氓》

關於這個問題,黃侃解釋說,起根兒上是因為興象和喻象的產生機制不一樣。

起興的原理,我們不妨將它簡單地理解為“睹物思人”。

當我眼前出現一個熟悉的物件兒,它或許是一支燻得發黃的菸斗,或許是殘留了半截的口紅,那我會因此想到什麼呢?

菸斗或許令我追憶起老師的諄諄教誨,而口紅可能引發了我曾經滄海的無限感慨。

古人常說,起興是“由物及心”。菸斗和口紅就是物,換句話說是一個具體可感的形象,而對恩師的緬懷或對愛侶的眷戀卻是我內心深處的隱衷,是對旁人說不清道不明的心曲。設使缺了這支菸鬥,缺了這段口紅,我還能用什麼來向你剖白我的心聲?

可問題在於,我們每個人的經歷和回憶千差萬別。哪怕擺在你我眼前的是同一物件,它仍有可能勾起不同的感情。我提起這支菸鬥,本指望將話題引向我和恩師之間一段感人的際遇。

但或許,你看到這支菸斗的時候卻鬼使神差地想到了自己的父親。退一步說,即便你也從我描寫的這支菸鬥聯想到了你的老師,也可能,他留給你的回憶不如我的老師留給我的那麼愉快。

一個春風化雨,一個秋霜寒冽。雖然都從菸斗這個起點發軔,你我的思緒卻終不免於南轅北轍。

起興的魅力在於,它用“由物及心”的敘述邏輯模擬了睹物思人的感情觸發機制。

作為讀者,如果我們能憑藉詩人塑造的興象準確地追蹤到它所指向的情思,那麼我們將在一個自然而然的過程中達成與詩人的共情。

可起興的問題也恰在這裡:興象的開放性太強,理解太多元化。即便是一手塑造了它的詩人,也無法透過筆下的興象來強行牽引讀者的思緒走向詩人預設的終點,這才會有上文提到的“一支菸鬥引發的誤會”

撰文著述,說到底仍是為了交流,哪怕是為了同千年以後的一個陌生的讀者進行穿越時空的對話。

而作為交流的媒介,興象如果經常性地在作者與讀者之間造成誤會,它便失去了存在的價值和意義,這大概是興與興象在中國文學中式微的主因。

興象為什麼難解——晉公子讀《詩經》之說《氓》

不得不承認,黃侃對興與興象的分析是一針見血的。

但起興既是中國文學史上一個不可忽視的重要現象,我們當面遭遇經典作品中的興象時,總不好裝出一副視而不見的模樣從旁繞過去,仍不免要花一番心思去揣摩它背後的真意。

可興象該怎麼解呢?

興象為什麼難解——晉公子讀《詩經》之說《氓》

談及這個問題,我就不禁想起《詩經·衛風·氓》這個案例。這首敘事詩的全文很長,是這樣的:

氓之蚩蚩,抱布貿絲。匪來貿絲,來即我謀。

送子涉淇,至於頓丘。匪我愆期,子無良媒。

將子無怒,秋以為期。

乘彼垝垣,以望復關。不見覆關,泣涕漣漣。

既見覆關,載笑載言。爾卜爾筮,體無咎言。

以爾車來,以我賄遷。

桑之未落,其葉沃若。于嗟鳩兮,無食桑葚!

于嗟女兮,無與士耽!士之耽兮,猶可說也。

女之耽兮,不可說也。

桑之落矣,其黃而隕。自我徂爾,三歲食貧。

淇水湯湯,漸車帷裳。女也不爽,士貳其行。

士也罔極,二三其德。

三歲為婦,靡室勞矣;夙興夜寐,靡有朝矣。

言既遂矣,至於暴矣。兄弟不知,咥其笑矣。

靜言思之,躬自悼矣。

及爾偕老,老使我怨。淇則有岸,隰則有泮。

總角之宴,言笑晏晏。信誓旦旦,不思其反。

反是不思,亦已焉哉!

——《詩·衛風·氓》

讓我們把這首詩的第三章和第四章單獨摘出來:

桑之未落,其葉沃若。于嗟鳩兮,無食桑葚!

于嗟女兮,無與士耽!士之耽兮,猶可說也。

女之耽兮,不可說也。

桑之落矣,其黃而隕。自我徂爾,三歲食貧。

淇水湯湯,漸車帷裳。女也不爽,士貳其行。

士也罔極,二三其德。

詩人的話題從桑葉漸趨枯薧的過程逐漸過渡到女主人翁的家庭生活由甜蜜轉向淒涼的悲劇。

無疑,在這段敘述當中,“桑葉”就是一個標準的興象。它興起了什麼?

《毛詩傳》的解釋是:

華落色衰,復相背棄。

——《毛詩正義》

詩人描寫的女主人翁該是一位被負心漢拋棄的採桑女。既以採桑繅絲為業,桑樹該是她生命中再熟悉不過的事物了。因此她要有所傾訴,便情不自禁地以桑葉來起興。

《毛傳》說,“桑之未落”令人聯想到一個女人的青春與美貌,而“桑之落矣”則暗示了她的年老色衰。沒有一片桑葉能抗拒從“沃若”到“落矣”的自然規律,當然也沒有一個女人能保持嬌美的容顏永不凋零。

色衰與愛弛,在古詩中往往因果相系。《毛傳》大概是受了這種慣性思維的影響,便遽爾認定“桑葉”和“女子”之間有興起的對應關係

但遺憾的是,詩歌的文字結構並不支援這種對應關係。我們看下面這四句

于嗟鳩兮,無食桑葚!于嗟女兮,無與士耽!

分析這四句詩的表述形式,“鳩食桑葚”同“女與士耽”二事駢行。

在它們的對應關係中,與“女”對位的要素乃是“鳩”,與“士”對位的要素才是“桑葚”。

《毛傳》錯將“女”與“桑”對位,顯然與文字的結構不符。

興象為什麼難解——晉公子讀《詩經》之說《氓》

興象為什麼難解——晉公子讀《詩經》之說《氓》

接下來的問題是,桑葚同士(也就是拋棄女主人翁的那個負心漢)之間具有怎樣的同質關係,為什麼桑葚這個意象興起的會是他呢?

毛傳》解釋說,鳩鳥如果貪嘴吃多了桑葚,它會醉的——這就好比一個女人,如果過度沉溺於愛情的幻想,她將失去清醒的判斷力。

從《氓》的首章來看,女主人翁正是這樣一個少不更事的採桑女。而她那不幸的婚姻,也就發端於一個輕率的決定。

氓之蚩蚩,抱布貿絲。匪來貿絲,來即我謀。

這短短的四句詩透露了許多重要的資訊。

細心的朋友可能注意到了,在這首詩中,女主人翁對男子的稱謂總在不斷變化

:始而稱“氓”,繼而稱“子”,終於稱“士”。

清代學者馬瑞辰認為,這些稱謂的更迭間接地反映出男女關係演進的軌跡。

“氓”之一詞指代的是陌生人——這個詞的本義,魏源用拆字法來解釋,就是“亡——民”,即流浪在外的人。

一個外鄉來的流浪漢在本鄉土著的眼裡可不就是不相干的陌生人嗎?這個陌生的男人來集市貿易,以買絲為藉口向天真的採桑女搭訕,甚至在沒有媒妁之言的情況下大膽地向她表達了求婚的願望。

換作一個稍有生活閱歷的成年人,大概都不難看穿男子輕佻的態度,可是採桑女居然將此誤認為樸實憨厚。

詩文中的“蚩蚩”一詞在這裡發生了美妙的歧義。馬瑞辰說“蚩蚩”是戲笑之貌,換做今天的話講,就是這個男人嬉皮笑臉,油嘴滑舌。

但《毛傳》卻把“蚩蚩”解釋作敦厚的模樣。兩種解釋,兩張面孔,正巧勾勒出採桑女對男子的幻想以及幻想背後可怕的真相。

我們可以這樣想象:天真的採桑女輕信了男子的搭訕,誤將他當作一個樸實憨厚的好男人。

而記敘了這件事情的詩人就像一個冷眼旁觀的看客,眼睜睜地看著那個女孩兒落了情場浪子用謊言編織的圈套。在這個場景模擬中,“蚩蚩”一詞透露出某種令人寒戰的危險的氣息。

當然我們也不妨作另一種情境的設想,設想三年過後,當天真的採桑女終於被這個負心漢殘忍地拋棄,她才終於認清了男人輕佻的真面目。

回想當初,自己居然會將他這種人認為老實忠厚……,模擬的場景如果是這樣,那“蚩蚩”帶出的就是採桑女難以言說的悔恨了。

興象為什麼難解——晉公子讀《詩經》之說《氓》

當然,完全有這種可能,即詩人當初寫下“蚩蚩”這個詞的時候,只單純為了形容出馬瑞辰或者《毛詩傳》所解釋的那一重意思而已,但這並不妨礙我們在閱讀的時候賦予“蚩蚩”一詞多重的內涵。

甚至這多重的內涵還可以被植入不同的情境而獲得更加豐富的意義

。不過,不論是哪種情況都好,故事最終都指向了悲劇的結局:

將子無怒,秋以為期。

對這個陌生男人的貿然求婚,採桑女雖然沒有立即應允,但她顯然被對方感動了。證據是她對男子的稱謂由陌生的“氓”換做了親暱的愛稱——“子”。

不但換了愛稱,採桑女還擔心拒絕男子的求婚會令他惱怒,於是她做出決定,安慰男子說:待到秋天,我便嫁給你。

這樣一個被愛情衝昏了頭腦的女人,像不像貪吃桑葚,沉醉不醒的鳩鳥呢?

可夏天終究要過去的。當肅殺的秋風襲來,桑葉片片隕落,光禿禿的枝條上再找不見美味的桑葚時,鳩鳥的苦日子說話就要來了。

— THE END —

標簽: 興象  採桑女  桑葚  菸斗  起興